三人同时愣了下,赵医生药物注射的手停住。
“你试着把话组织的清楚一点,再试一次?”赵医生弯腰,看着齐程的眼睛,问得小心谨慎。
齐程发病会与外界隔绝,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东西,像现在这样能挤出几个字的情况几乎没有。
齐程的嘴唇抖了抖,眼睛努力集中焦距,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徒劳的一直用手拉着齐宁的胳膊。
“我没有告诉她。”齐宁蹲下和齐程平视,她不敢主动触碰齐程,只能加重语气,“她只知道摄像头能收音,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齐程眉头皱起。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水雾,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都带着回声,要听清楚很难。
但是他手心里拽着的,齐宁的温度却是实实在在的。
周围光线很亮,光怪陆离的扭曲的颜色晃得他眼睛疼,他依稀记得,自己之前明明关了电闸。
所以,家里真的来人了,这不是幻觉。
脑子里面那句没有告诉她终于变得清晰,他慢慢松开齐宁的胳膊,埋在枕头里的脑袋晃了晃。
隔着水雾的声音影影绰绰断断续续,却变得越来越贴近耳朵。
“他的状况比预料中的好很多。”赵医生的声音。
“不用用药了?”堂姐夫周景铄的声音,如释重负的语气。
……他又发病了?每一次发病,都要麻烦他们跑一趟,因为害怕住在齐家老宅的爷爷担心,齐宁和周景铄都会先叫上赵医生,等他症状缓解了,才会告诉所有人。
眼睛还是很难聚焦,但是手背却隐约的有刺痛感。
他还是得用药么?那个用了之后能让他兴奋失眠的药。
“你出汗太多,导致电解质紊乱。”赵医生的声音又清楚了很多,“没有SSRI类的药,只是普通的葡萄糖和安定,助睡眠的。”
齐程抬眼,嘴唇因为脱水加缺氧干燥灰白,眼前的水雾却散了很多。
“安心睡一觉,我们会等水挂完了再走,明天一早我再过来给你做个检查。”赵医生微笑,这一次并没有用他最擅长的工作语气。
长时间锁在衣柜里再加上严重脱水,齐程在彻底放松后终于开始意识模糊,沉沉睡去之前,还记得齐宁那句“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对面那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真好……
***
“进展出奇的好啊。”赵医生等齐程睡着了之后才喜形于色。
齐程这一次确实是发病了,往常药物注射加上心理疏导,一次发病起码要一到两个月才能恢复。
这一次,齐程居然靠着他自己走了出来。
“查一下这两天走廊的监控。”赵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和对门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有这样的进展。”
这一整幢洋房,除了齐程的活动范围,其他的地方都装了高清监控,而齐程家里的墙上也有不少求助按钮。
齐程的心理问题是严重到生活无法自理之后才开始求医的,普通的系统脱敏治疗对他完全无效,他甚至会一个空间里有两个呼吸声发病。
因为这样,齐老爷子才把齐程送到了这里,谁都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快十年。
监控查的很快,这两人唯一的那么一次交集,在几个安静的监控录像里分外明显。
赵医生因为齐程的进展心情极佳,看到齐程丢出纸条的那一刻,忍不住笑出声。
只有齐宁全程一言不发,脸色不愉。
“你不相信迟稚涵?”周景铄了解自家老婆,她对迟稚涵的定义是厨师,在这里工作三十天,用那张齐程病历上典型的脸在监控里晃三十天的人而已。
迟稚涵在监控里做的事,已经严重逾矩。
“她不简单。”齐宁不想多做评价。
迟稚涵远远没有看起来单纯,明明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却喜欢在人前装傻,压力越大,笑容越甜。
她宁可迟稚涵是个只爱钱的人,拿钱办事不要多做无谓的事情,她并不觉得这种多管闲事的好奇,能让齐程的病情变好。
可是现在,却有些骑虎难下了。
不管是不是因为迟稚涵,齐程最近病情好转是事实,他甚至为了问她为什么,强撑着从自闭的世界里面打开了一条裂缝。
这样的执念,齐宁第一次在齐程身上看到。
齐程,虽然嘴上没提,但是监控里的行为和现在异常积极的举止都表明,他想交朋友了,生病以来第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社交需求。
偏偏,是对面那个不太看得透的迟稚涵。
明明讨厌她,却每次都对着她笑脸相迎的迟稚涵。
她请了那么多私厨,也不是没有请过和齐程年龄相仿的,但是三十天过去了,齐程除了多画出了几张分镜外,没有任何波澜。
迟稚涵却只用了十天。
长相真的是魔咒,她不应该冒险的。
“你是担心齐程会在一样类型的人面前受到二次伤害?”赵医生叹气。
给齐程看病,简直是在打仗。
所有的治疗方案,都要通过齐家人投票决定,只要治疗过程中,齐程出现任何不安反应,都会被随时终止。
他理解齐家人想要保护齐程的心情,但是作为医生,他不止一次的说过,这样的保护可能会让齐程一辈子都处在这样的反复恶化中。
“我想利用迟稚涵在齐程身上做脱敏实景治疗。”赵医生这一次出奇的坚持,“齐程的病情,一直无法做这类心理治疗,这可能是唯一一次机会。”
“迟稚涵如果真的不简单,反而是最佳的脱敏治疗对象。”赵医生指了指躺在床上熟睡的齐程,“他这十年从不外出,长时间接触的都只有齐家人这件事,我一直是反对的。”
“今天有进展了我才能把这话说出来,齐程这样的状况,如果再没有进展,一定会从恐惧症亚型转变成深度自闭和抑郁,到时候就真的太晚了。”赵医生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如果这一次,齐家还是对脱敏治疗持反对意见,那我可能真的只能放弃做齐程的医生了。”
脱敏实景治疗,顾名思义,就是让患者依次列出相关诱发社交恐惧的情境的清单,然后从引起最弱的恐惧反应的情境开始,逐一让病人身处其中。每一步骤做到病人适应,感到彻底放松为止,然后再接着做下一个较令人紧张的情境,直至最强程度的情境也不引起恐惧为止。
而这样的治疗放到齐程身上,步骤很少,只要放任他和迟稚涵继续深交,等产生感情后,让迟稚涵在齐程背后说齐家八卦即可。
简单粗暴。
如果不成功,那就是严重的二次伤害。
也可能会导致齐程这一辈子再也无法走出这幢楼。
齐宁低头,这样的决定,她做不了:“你就算说服了我,也不代表齐家会让你做这么冒险的事。”
“你把这个拍照发给他大哥齐鹏,让齐鹏去说就行。”赵医生走到齐程窗前,掀开了齐程的长袖,臂膀上,有明显的伤痕。
“抑郁症前期自虐症状。”赵医生对着齐宁夫妻震惊的眼睛,说的云淡风轻,“迟早的事情,他能坚持那么久已经算很不错。”
做还是不做,前面都是悬崖。
***
迟稚涵把辛苦做好的枣泥眉毛酥送到对门的时候,对门开门的是她不认识的男人,气氛凝重到她想立刻落荒而逃。
“……夜宵。”怯生生的举了举手上的盘子,她好想念之前的小窗口,这男人看起来眼神太可怕了。
“迟小姐?”西装革履的男人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伸出右手,对着迟稚涵露出了一口白牙,“我是齐宁的丈夫,周景铄。”
周景铄,传说中和老婆齐宁一起吃掉了齐家所有生意的外姓人……
迟稚涵空出一只手和他握了一下,觉得自己笑容快要垮了。
对门住的到底是谁,为什么出来的人看起来都很重量级。
没有一个她惹得起……跑都不敢跑的那种……
“你前几天违反了合同规定,擅自和住在这里的人有了对话,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周景铄往前走了一步,重新关上了隔壁的门。
……
迟稚涵端着盘子后退一步,脑中警铃大作。
“我们不知道你对话的目的是什么,主动讨好对门对你的职业生涯并没有任何帮助。”周景铄站在原地不动,嘴角扬起了算计的弧度。
迟稚涵咬唇,笑容慢慢的收了回去,一言不发。
他在用猫逗弄老鼠的态度逗弄她,高高在上的,审视的。
鄙视的态度太明显了,她觉得自己这次真的快要笑不出来了。
有钱人了不起么,大半夜的这样威胁她有什么意思?被自己埋到根里面的自尊心开始蠢蠢欲动,迟稚涵拿着盘子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们并不想和迟小姐纠缠,违反合同罚钱这件事,对于我们来说意义并不大。”周景铄仍然维持着说一半,沉默一半的画风,满意的看到迟稚涵的脸色渐渐地变得难看。
确实是个喜欢装傻的姑娘,但是年轻,历练不够,仍然容易被看穿。
她坚持不开口,不反驳他说她违反合同,也不问他违反合同后她需要做什么。
就只是拿着盘子,苍白着一张脸,完全任他摆布的样子。
如果不是那双一不小心泄露心思的眼睛,一般男人还真的会被她这样可怜的样子弄到心软。
“我们会添加合同条款,具体的事项,明天下午我会过来和你详谈。”说完了就不打算再和她过多纠缠,转身打开门又毫不留恋的关上。
迟稚涵还是维持着那盘子的姿势,看着里面六个小巧玲珑的眉毛酥,然后伸出一只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香甜软糯。
她只能任他们摆布,只是这样懒得争辩的样子似乎很容易激怒人,齐宁这样,这位周景铄先生也这样,难道非得让她做出愤怒的表情才算是真性情么,何苦呢……
结局都一样,她不如省点力气。
只是这泥沼,似乎真的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