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家人。
短短一句话, 在我心头猛揪了一把。
看着纪远尧苍白的脸,我转过目光, 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医生说要多喝水。”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 若无其事引开了话,“你还没吃晚饭,叫老范出去买点粥好不好?”
“不用,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他却回答,“这里有老范。”
我回头,捧着手里的水杯, 在他脸上看见一种冷清自持的表情, 像是不愿被接近,不愿被照料,宁肯一个人藏起来,抗拒自己近似弱者的一面被人看见。
“我不走。”
我朝他笑, 脸上灿烂, 心里酸涩,将水杯倒满,递到他手里。
他错开目光,低哑地说了声“谢谢”。
“你可以不要再说谢谢吗?”我轻声问。
他抬眼看我,眼光似飞鸟掠过水面,轻倏无声,然后沉默。
我静静看他喝水, 也没什么话可说,目光扫过这间陈旧病房的每一个安静角落,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是不想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刚强得遥不可及,脆弱得不忍触碰。
邻床守候在侧的家属也是女性,看上去像是病人的妻子或母亲。
不知道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像在守护一个亲人。
这是我第一次,深夜守候在医院,守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
这个人,没有家。
这是怎样的生活,没有家人,似乎也没有朋友,想起他那高踞三十层楼上的“家”,那间冷色的空旷大屋,才明白第一次踏进去时的冷意从何而来。
假如可以暂时抛开工作关系,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个最起码的朋友——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只希望,这里至少能有一个人,可算是他的朋友。
或许我不是,或许穆彦,或许老范,但愿他们能是。
心里沉甸甸的酸,工作和私人的关系,一直竭力分清界限,但在这种时刻,又怎么分得清。
安静的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以为老范回来了,抬头却见推门进来的人是穆彦。
他来得风风火火,进了病房,与我目光一照,便放轻脚步,匆匆走近。
纪远尧看见他,点了点头,笑容平缓,即使倚卧病床,仍有庄重神态。
片刻前那脆弱的一面,只像是我的错觉,这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出现脆弱。
穆彦问了纪远尧的病情,没一会儿老范也回来了,他们的嘘寒问暖充满关切的真情,令病床前的冷清淡去,多了几分人情味便不再那么寥落。
纪远尧却没有一点领情的样子,开门见山就和穆彦说工作。
当着我和老范,他把几件紧要的事务移交给穆彦,又条理清晰地交待了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隐瞒他实际病情,对公司暂时告假几天,只说是一般的肺炎发烧,不让公司同事来此探视;其次在他养病期间,让程奕接管日常行政管理工作,而把这个阶段最重要的营销工作全部移交回穆彦手上,一方面给程奕腾出日常管理的精力,一方面也重新强化了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研发方面按兵不动,一切照旧不变;最后一件事,是让我同时配合穆彦与程奕两个人的工作。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病成这样,还能迅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盘算好各方面安排,有条不紊,纹丝不乱……看着纪远尧疲惫而冷静的表情,我不知该觉得叹服还是畏惧,也许都不是,只是说不出的心酸和难过。
他把一切都替我们考虑得周详细密。
来自总部的压力,来自竞争对手的威胁,来自身边的觊觎,全都在他考虑之中。
对外的防御,全靠穆彦,看来纪远尧对这一点并没有太多担心。
然而对内,恐怕他最不放心的还是程奕。
如果这时候程奕再与穆彦动起手来,再出一次市场部那样的变故,后果难以设想。所以纪远尧当机立断把程奕从营销团队抽走,让他接管行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程奕无法拒绝,总部也抓不到口实。
行政这边还有个苏雯,她功利心重,好不容易抓到行政人事的大权,不会轻易受程奕控制,她对程奕能有一定的牵制作用。况且她挤走任亚丽,得罪了嫡系,对同属空降兵的程奕是一个不友善的信号,纪远尧也不担心她会投向程奕。
这样一来,程奕和穆彦,一个对内一个对外,如果能携手齐心那是最好,如果真要斗起来,也是势均力敌,不会因纪远尧的缺席而一边倒。两个人能不能齐心,谁也不知道,程奕的态度始终都不明朗,依然给人一种云里雾里的猜疑。
我却真的要成为一块夹心饼干了。
在这个总秘的岗位上,从两方面协调配合穆彦与程奕的工作,在他们之间起到对接转换的作用,好比一条通道,或是一道纽带,营销与行政的配合向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如果他们相安无事,我的日子会比较好过,如果他们枪来剑往,我就惨不忍睹。
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对我戒备森严的苏雯。
要承担这样复杂的工作,起这样重要的作用,扪心自问,我还没做好准备。
可又有什么战场,是能让人预先准备三天三夜再开打的。
变故之下,连我这种青嫩角色都被逼上前线,真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了。
当晚就给纪远尧安排了转院,转到本城最好的一家军区医院。
这自然是穆彦出面的,大半夜里打了几个电话,就一切安排妥当。
到了那边医院,好几个医生在等着,看上去都不像普通值班医师,对待穆彦也异乎寻常的客气。其中有位气质出众的女医生,亲自迎上来,直呼穆彦的名字。
穆彦说是他的表姐,是这里的某科室主任。
在外面走廊上,听到两个漂亮护士在张望议论,只言片语里听出端倪,似乎穆彦的母亲是这医院的副院长。
此时听到我已不意外,军区医院的副院长大概是个大校军衔,比起他父亲不算什么。
老范却诧异得很,以他消息之灵通,在公司日久,也不知道穆彦的家庭背景,也许只有纪远尧多少知道一些。做到这个份上,是当真低调,不似一般人扭捏作态。这样想想,倒不觉得以往的穆彦有多张狂傲慢了。
这里病房条件自然与之前的小医院不可相提并论,说是一间豪华套房也不为过。
病房外面有大客厅一样的接待室,连接着一个半弧形露台,外面花木茏葱,夜色静好。旁边厨房、餐室一应俱全,并有看护人员休息的小房间。
老范正感叹这待遇的差别,穆彦从里面出来。
医生们在给纪远尧做检查,我们都等在“客厅”里。
穆彦走过我面前,在老范身旁坐下,抬眼看了看我。
“你冷不冷?”
他这么一问,我才觉得真有些凉意。
入秋的天气,夜里气温降了不少,手脚早已冰凉,自己却完全忽略了。
“让老范先送你回去吧,这里有我们,你待着也没用。”
我看看时间已过凌晨三点,却没有困意,“反正都这时候了,天亮我自己回去。”
穆彦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老范沉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这么活着值得吗?”
他不用我回答,自言自语,“挣再多钱,爬到再高的位置,没有一副好身体来享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白干一场。”
“别人为了什么拼命工作我不知道,但是纪总这样的人,像是为了钱和那个位置吗?”我反问老范,对他的话十分不赞同,“有的人,对他们来说,工作是理想、责任、寄托,是成就感,甚至是一种自身的存在感。”
老范嗤之以鼻,“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都是你们白领才讲究,你要问我好日子是什么,那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话听得我五味杂陈。
如果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心爱的人,比如有滋有味的生活,还会不会有人把工作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呢?这个假设放在我身上,应该是不会。可对大多数人而言,没有工作带来的物质与地位保障,便谈不上如何有滋味的生活,甚至也没有爱情。而放在纪远尧身上,更是不成立的假设——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只有工作,也许只在工作中才有自己的归属感。
“这和白领、金领没什么关系,只是每个人活法不一样,也许换老范你在这样的位置,想法也不同。”我叹了口气,“现在你只想挣多点钱,把家人养活好,等有一天你的钱足够养家,那时自然又有更多想法。”
“但愿有那一天吧。”老范沉默了一阵,无奈笑笑,旋即又打趣我,“你这丫头,想法倒老成得很,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我早就这么说了。”
穆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过老范的话。
他不知几时走进门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随手扔给我。
“这什么?”我莫名接过,看是件宝蓝色女式风衣。
“给你搭着。”穆彦不耐烦地说,“是我姐的,很干净。”
“谢谢……”我怔了怔,摸着手里柔软衣料,有丝暖意滑过心底。
身旁老范突然安静了,目光在我和穆彦之间扫来扫去。
我有些尴尬,低头翻过风衣,却看见胸前别着一枚喜羊羊的卡通胸章。
我好笑地拿给穆彦看。
穆彦也失笑,“一定是嘟嘟趁他妈妈不注意给别上的。”
“原来她是嘟嘟的妈妈?”我恍然。
“你知道嘟嘟?”穆彦挑眉诧异。
我忍不住笑,“不就是摔你手机的小孩?”
穆彦啼笑皆非,“你耳朵比猫还灵。”
老范那六十瓦灯泡似的眼光继续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
我转过脸,耳根有点热,轻声问穆彦,“医生说了纪总几时能出院吗?”
穆彦沉默了下,“看他恢复的情况了。”
一时目光相对,也许我们都想到同样的问题上。
不知纪远尧这一病,穆彦是否能顶住四面八方压力,能否把危机中的团队保住。
“不会有事的。”穆彦沉声说,深深目光里有种异样光亮,映在其中的信心和意志,仿佛坚固得不可撼动。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种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我知道。”
迎着他的目光,我用力点了点头,微笑说,“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唇角微抿,笑意抿成一丝坚毅的纹路。
“我说……”老范皱眉插话,“可别让他急着出院,再这么好好坏坏地拖着,还不一定拖出什么毛病,工作又做不完,哪能为了工作就把别的全给废了!”
穆彦无奈,“这些话你得跟老大说,跟我说有用?”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老范呛他。
“我怎么了?”穆彦莫名。
“你、苏雯、叶静……现在再加安澜这丫头,我算明白了,你们都是工作狂,跟着老大全都成了拼命三郎,女的就是拼命三娘!”
我和穆彦对视一眼。
老范数落上了瘾,“你看吧,像苏雯,有孩子却塞给父母,自己没空养;结了婚的吧,孩子也不敢生,一拖拖几年;你们这些没结婚的更惨,有没有时间谈恋爱?有没有闲情谈婚论嫁?没有吧!安澜进公司还是个小丫头,这一晃也二十四五了,还整天不靠谱地晃着……”
“老范!”我忍无可忍打断他,“你像我妈一样拢
穆彦低低笑出声,靠着椅背,笑看我。
我只作没看见。
他转过脸,看着里面病房,缓声说,“最不靠谱是里面那个。”
老范叹气,“没见过他那样过日子的。”
我们都沉默了。
老范摸出烟盒,起身到外面去抽烟。
我忍不住问穆彦,“他真的……没有家人?”
“是。”穆彦目光不抬,垂着眼,语声很淡。
“怎么会呢,一个家人都没有,这怎么可能!”我一时难以理解。
“他是孤儿,抚养他的祖父母已经过世了。”穆彦简短回答,似乎不想多说,“我也知道不多,他很少说自己的私事,反正没有家人就没有吧,我知道怎么安排,这里的护理很好,不用担心。”
我木然点头,目光投向里面病房,看见白色灯光映出一片孤清。
孤儿。
心里被这两个字刺得一怵一怵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