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卢律明通了电话,按他的意愿,约定了心理诊断的地点——圆池小桌。
心理诊断是确定下一步心理干预、疏导方案的重要环节,并不是所有的心理诊断都非得在固定的咨询室里,应求助者要求,心理诊断可以设在任何他们认为安全、隐秘、舒服的地方,咖啡馆、公园长椅,当然,大多数还是在咨询师自己的办公室内。
小桌是j省省会鹏市一道城市风景线,j省是产茶大省,泡茶喝茶是j省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因此也衍生了许多相关行业。小桌是茶馆的微缩版,价格比茶馆低,位置也很开放。江边、桥下、池塘旁,一个小茶几,两三把塑料椅,一壶水,一副茶具就组成一个小桌。入夏后的夜晚,生意最好,一桌五十元,三包茶叶,无限量开水,几个朋友一聚就到半夜,是许多鹏市人乘凉的好去处。
圆池小桌就在鹏市十二中附近,中间一个大水塘,水塘边围了一圈的小桌,另有水果摊、烧烤摊若干,一走近,都是人间烟火气。
约定好晚上七点半,祝瑾年按时到了,绕着圆池走了半圈,找到了卢律明,飞快地打量他一遍。他个子不高,微微发福,长相普通但表情总有那么一丝严厉气,穿着陈旧但是干净的白衬衫和深色牛仔裤,皮带老旧,扣眼的裂痕很多,皮鞋也松垮垮的,有些地方还磨掉了皮。
看得出来,他不是大手大脚花钱的人,但他愿意拿出一笔钱来请心理咨询师来解决儿子的心理问题,也是爱子心切、父爱如山吧。当然,这可能也说明,孩子的妈妈……似乎因为什么特殊原因,缺位了。
“我是不是该叫您祝老师?”卢律明站起来,显得有些拘谨。
祝瑾年微笑,“叫我小祝就好。”
“哦,好的。小祝,你坐。叫我老卢就好。”他坐下,一壶水刚好烧开,他边烫茶具边说:“我儿子现在在晚自习,他就在十二中读书。我一会儿还要去接他,他们十点半下课。”
祝瑾年注意到,他烫得很仔细,每个茶杯烫了三遍,夹茶杯的弯头镊子也烫了至少两遍。再看他的右手,大拇指、食指、中指前端干燥泛白,好几处脱皮,其他手指却没有,这种特征在许多经常写板书的老师身上出现。
“现在学生的压力确实很大,家长、学校、社会都给了高考太大的关注度,让有些觉得,高考就是一切。”她顺着他说,然后直入主题,“不知道您的儿子表现出来的焦虑,是什么样的?睡不着?吃不下?还是注意力没办法集中?”
卢律明抿了抿嘴唇,好像欲言又止,又好像在思考该怎么组织语言。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我是一个数学老师,是十七中初三6班的班主任。我老婆很早就走了,我一个人带儿子,没有再找。”
这两点,祝瑾年方才陆续猜中了。以前,来咨询孩子心理问题的大多是女性,正式见面时,夫妻俩都是一起出现的,互相补充对方的话,同时,母亲一方更能提供许多孩子的细节。这种情况下,母亲没有出现,要不就是有什么急事,要不,这个家庭暂时没有母亲角色。
“我儿子一直非常听话,也非常懂事、非常老实,我每天都要求他把一天的学习情况说一遍,包括学了什么、错了那道题、和同学讨论了些什么。”说着,卢律明小心地用镊子夹着小茶杯的边缘,把一杯八分满的茶放在祝瑾年面前,“可能是受我影响吧,我个人有一点洁癖,他也有。我发现近几个月,他的洁癖变得非常严重,一天要洗五六十次脸。我上网查了,他这是考前综合症,被压力给压的,唉!”
一天要洗五六十次脸可能和洁癖没有太大关系。仅听这么几句话,祝瑾年不能判定老卢的儿子到底是不是考前综合症,大多数有类似行为的人,都属于强迫症。而老卢的儿子是强迫症吗?
“你儿子叫……”
“卢酬志。呃……我叫他小志。对了小祝,你那杯茶赶紧喝光,不然灰尘落太多进去,脏了。”
祝瑾年愣了一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小志知道你来做心理咨询吗?”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怕他觉得自己真有病,胡思乱想,情况更严重。”卢律明笃定地说,“我可以确定,他就是高考压力大。我想问问你,该怎么办、怎么劝他,要不要买什么药给他吃让他快点好?”
这就是大多数人对心理咨询的理解误区,他们总以为心理问题是一次谈话或者几副药就能治好的,他们对心理咨询师和心理医师之间的区别都不清楚。
祝瑾年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卢老师,这么说吧。第一,小志到底是不是因为高考才有了你说的这种行为,还是未知数,网上的答案不能当做正确的结论,很多人的心理问题跟自己认为的是不一样的,也不能单从他表现出来的行为去推断;第二,心理咨询师是不能给求助者开药的,那是心理医生才有的权力和能力;第三,我没有见过小志,仅听你的表述和分析,就认为他属于某种心理问题人群,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所以,我建议……”
“我跟你说!我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时间很紧!那可是高考啊!容不得一丝的马虎!”卢律明瞪大眼睛,非常急迫地嚷道。
“心理咨询和做手术不一样,一次解决……”
“我上过你们工作室的网站,你的资料我也看过,毕业于东南政法。我问你,如果你当年没考上这样的名校,会有这样体面稳定的工作吗?现在社会竞争那么激烈,学历就是,就是门槛,没有这个,你连门都进不去!”
“我要先全面了解小志的情况,才能判断他的行为是否还有别的成因,比如有没有受到暴力威胁或者其他骚扰,另外……”
“我是个老师,我的孩子如果连大学都考不上,将来要干什么?打工吗?还是捡破烂?我的脸往哪里搁?我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学生还有学生家长?”
不管祝瑾年说什么,卢律明好像都没听见似的,按着自己的逻辑径自一直说,不断地打断她的话,强行把话题转到自己从网上看到的结论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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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祝,卢律明当时找你咨询的是什么心理问题?”林睿的问话暂时打断了祝瑾年的回忆。
“他是替儿子来咨询的,但经过一两次谈话和会面,我发现事情没他形容得那么简单,可以说,他们父子俩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他儿子小志。”祝瑾年非常直白地说。
“父子俩都不是省油的灯……”林睿带着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经过我们初步的调查走访,亲友和邻居什么的都说身为教师的卢律明个人素质很高,虽然不苟言笑,但心肠很好,在教育孩子方面很有一套;学校同事也说他很敬业,基本没请过假,唯一负面的评论就是——他的学生抱怨他总是占体育、音乐课等上数学课,连一点点下课的时间都要拿去讲评习题。”
陈昱见怪不怪,笑道:“这不是所有数学老师的通病吗哈哈哈!高三的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数学和英语老师抢课上。”
“不是那样的。”祝瑾年回答,简略地把卢律明和自己的第一次会面过程说了一遍,“难道你们听不出来,他自己有些问题吗?”
陈昱想了想,“洁癖和望子成龙?”
“望子成龙嘛……很多家长都是这样,我爸也是啊。至于洁癖,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爱干净总比脏兮兮的好。”林睿说。
“自我中心,操控,压迫感。”单人座上的年轻男人再次开口。
三个短语,正中祝瑾年当时所感。她下意识往单人座那儿瞥了一眼,再次好奇这个人究竟是谁。上车到现在,前头两个刑警都没主动介绍一下,到底他是不是杜格致说的“沈副队长”?
她说:“卢律明说话时,大多数句子都以‘我’开头,并且一再强调‘我觉得’、‘我认为’,而且非常固执,不受他人话语的影响,有这种说话习惯的人,大多以自我为中心,基本不会接受和自己内心想法不一致的言论。他要求小志事无巨细把所有行动、言论都汇报给他听,目的就是监视和掌控儿子生活中的一切,包括他看不见的时段。和这样的人相处,哪怕当时我们只聊了一个钟头,我就有一种排斥感,他不知不觉总是想操控别人,包括和他并不怎么熟识的我。我坚持要见一见小志,最后,他提出,要我假装他朋友的女儿,去他家做客。”
陈昱好奇地转头,“你去了?”
“当然。我们不能仅听单个人的一面之词去对某人的心理问题下结论。既然小志不方便直接到我的咨询室来,那么我去他家也可以。”祝瑾年答,累计时数越多,对她越有益,她求胜心切,肯定有求必应,虽然这比较危险。
当时,她按心灵花园的内部规定,让卢律明到工作室签了一份确认书,确定了上门心理诊断的时间和地点,在“同意录音”后面,卢律明打了勾。这是咨询师上门的前提——保证双方的安全。
挑了个周末,祝瑾年去了卢律明家,为显得不那么正式,就穿着一身非常休闲运动套装,还拎了一袋子苹果。
他家位于一片90年代建成的小区里,楼房很是陈旧,从各家各户晾晒的衣物上看,这里住着的大多以中老年人为主。
“你找卢老师呀?他就在楼上右手边。”走到四楼时,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笑眯眯地跟祝瑾年打招呼,“是他的学生伐?卢老师教得可好哩!”
祝瑾年微笑回应,这样平静祥和还充满古朴人情味的小区像极了自己幼时所住的那一片小平房,连泛黄墙壁散发的霉斑青苔味都那么熟悉。
“小祝来了?请进请进。小志,这是我一个老同学的女儿。叫人!”卢律明等在门口,抬手挥了挥。
一个男孩站在他身后,不高,眼睛不大,颧骨比较高,总体跟他爸爸五六分相似。他很恭敬地小鞠一躬,“姐姐好。请进,坐。”
祝瑾年客气了一番,脱鞋走了进去,环顾一周,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