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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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自在的日子里,家庭小主妇何琳又养了一盆仙人掌,一盆滴水观音,一盆芦荟,吸附灰尘,增加亮色,还可以擦擦脸,天然的化妆品。在阳光灿烂的上午,她还练练瑜珈,做做形体操,偶尔做个泰式按摩,睡更多的觉觉……打算这个闷热的夏天过后再找一份不太忙碌的工作,过于优哉游哉的生活过长了也怪无聊的。

一天下午逛完超市回来,一进门,就见传志朝她疾步走过来,把她直接拉到楼上说事,在楼梯上回头恍然看到了一楼房间探出的一张脸,头发很长,没看清楚。

到了卧室,传志不无歉意地说:“我妈和我姐来了,要在这里住几天。”

这么突然?何琳心里闷闷的,“那就住吧,你姐家小孩没来吧?”

“没来。”

“没来这房子还能清静,玩具和好玩的东西也不会不翼而飞了。”

传志又说:“你去做饭吧,表现一下。”

何琳看了他一眼,“要做一起做!”

于是两个人还算高兴地下楼来,叮叮当当在厨房里忙活。何琳一拉冰箱,愣了一下——火腿、香肠还有好大一块牛肉,更不用说鸡蛋蔬菜水果了,塞得满满的。一直都是何琳在做冰箱里的供应,老公偶尔买次也就仅够一顿的:一盒豆腐,一个小西葫芦,或一个小圆茄子,就是买肉也是保鲜膜盒装的一小块而已,根本没打算过下顿还接着吃。这次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王传志剁土豆,炖牛肉,何琳择菜。这时就见婆婆上卫生间,惺忪着眼睛在厨房门口停留一下,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然后听见隔壁响亮的擤鼻涕和清喉咙的声音。

何琳小声问:“住多久?”

“没多久。”

开饭了,四菜一汤:土豆炖牛肉、凉拌火腿、西葫芦炒鸡蛋、猪肉炒芹菜、紫菜汤端上了桌。婆婆和大姑姐分别在厨房和卫生间的水龙头上洗了把脸,出来吃饭了。

何琳盯着大姑姐的脸,上面有伤,左耳朵下面一大片淤紫,右眼下面几道红印子,像是上皮组织剐伤了,整张脸都有点肿。

“姐姐这是怎么了?”

婆婆拿起筷子了都要气得吃不下去,“她婆家打的!一个个狠种,打俺闺女下这么毒的手,老老少少都该遭雷劈啊……”

传志示意他妈不要再说了,吃饭。老太太夹了一筷子,“没放盐啊?”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口气。

她儿子赶忙把炖牛肉又端回厨房,回锅,加盐,然后拿来盐袋子往其他三个盘子里撒了些。何琳只好看着婆婆娘仨吃,自己就喝了两小碗紫菜汤。

扑扑腾腾吃完一轮,母亲对儿子说:“儿啊,俗话说树大遮太阳,儿大遮爹娘,你得给俺出气啊,那不要脸的狠种连俺也要打啊!”

传志瞪圆了眼睛,“我要活劈了他!”

何琳吓了一跳,看着婆婆,“姐夫打您,您报警啊!”

“还姐夫?畜生!”大姑姐鼓着满嘴食物,恶狠狠地纠正。

婆婆干脆放下筷子,又长叹一声:“你们光知道在城里享福,不知道农村的风俗,人家公家哪管你们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就是人头打出狗脑子出来,也是自己家解决!家里没有儿子或儿子都在外面打工的,就受气吧,能受死!人家有三五个儿子的,恶虎似的,说堵你的门就堵你的门,说揍你,一群上,扇脸,啪啪地响!直打得你磕头求饶!还王法,哪有王法啊,你知道农村里现在有多乱,就是谁有拳头谁说话,谁上面有人谁就吃香的喝辣的!”

他姐姐嘴角流油看着弟弟,“要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我和娘就坐火车南下了,跑深圳找红霞去了!”

何琳纳闷,“这么严重啊?”

婆婆叹着气,“他娘俩打你姐姐太狠了,关起门,下毒手,往死里打!你都不知道昨天晌午俺见到你姐姐时的样子,一拳砸烂个西瓜似的,吓死人了!满脸是血,浑身是土,俩眼都肿得只剩下两条缝了!看见娘就哭,说:‘娘,俺不活了!’俺不敢让你哥知道,他的火爆脾气,又得打架去!刚入夜影,俺就拿着擀面杖进他村了,俺孩子不能白挨啊,娘家不出头得永远受下去,不能让他们觉得你们这家子就是吃鼻涕屙脓好欺负,他能欺负死你!俺就在他篱笆外站了半天,见他娘出来解手,上去给她两擀面杖!打了,俺就和你姐连夜跑到火车站了,连夜跑了过来!”

“操他妈,该打!打死那老不死的!”

何琳还没从婆婆话里反应过来,转头又对丈夫刮目相看了,王传志一直是彬彬有礼的人啊,咋这么血腥了?轻声问:“妈……不会出人命吧?”

“出人命更好,那老不死的早该死了!油里盐里都有她,越老越不要脸了!”大姑姐狠劲呸了声,“没有她在中间瞎搅和我和老刘家的王八蛋也不会走到今天见血的地步!”

王老太太却对女儿长长地哼了一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也不睁开窟窿眼子看看挑的什么货?谁家在出嫁前不东打听西打听问问对方家人的心眼脾气啊?有些半吊子人家的小孩长得再好看都不能要!不是安稳过日子的孩子,半熟,吃喝嫖赌无所不能,挣不了钱就在家吃白食,挣了俩小钱就出去败,喝多了耍酒疯还欺负你!你那婆婆也不长眼睛,不知道管儿子还护犊子,这家过到天边也得散!要不你就自己受着,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人眼不见心不烦,别让俺们跟着丢人!”

大姑姐眼泪哗哗的,决了堤似的,“俺也想跟他散,可一想到俺小虎子……”

小虎子是她儿子,六岁了,虎头虎脑却脾气暴躁的男孩。

她妈破口大骂:“多贱的骨头!没种的憨货!那是人家孙子人家儿子,保不齐你要过来替人家老刘家养啊!指不定人家也愿意着呢,他就是跟你到天边也是老刘家的种!傻货,还腆着脸哭……”

大姑姐只是呜呜哭。

传志说:“别吵了,今天先到这里,明天清醒清醒再说吧。要不就去卸他一个胳膊或一条腿。”

儿子说话就是不一样啊,两个伶牙俐齿的女人没再说下去,只在桌旁愣着想心事。桌上的菜都吃光了,馒头剩了半块,汤有半碗,战斗力蛮强的嘛。

“何琳,你去洗碗!”

何琳也正发呆,听到这句不容置疑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前都是她做晚饭,他去洗碗,即使他做了饭,她一撒娇,他也会颠儿颠儿地去洗,只需抱着他的腰晃晃就行了。

人家母亲姐姐在嘛,得给面子啊。何琳还是乖乖地去洗了,油多、碗多、锅多,难洗啊,有一只橡胶手套还漏水了。

晚上,传志在客房——母亲房里,娘儿仨一直嘀嘀咕咕的,说到很晚。何琳在床上躺着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下去听,见门关着,不想让她知道吧?好不容易到十二点,老公回来了,躺在那里不作声了。何琳循循善诱,用最可爱善良最真诚的语气,“妈妈在气头上两擀面杖下去……不会出人命吧?”

害怕啊,如果真死了人,家里就窝藏了个杀人凶手了。一想到这里心里就凉飕飕的。

“放心吧,不会,顶多住几天院。我妈说打在腰上了,没打头。再说,天那么黑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妈啊!”

何琳推理的精神来了,“可正好妈和姐姐那天晚上就不见了,不是心虚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传志有点不耐烦,“顶多赔她点医药费!”

何琳一心想弄清楚大姑姐的情况,虽然一直不太喜欢她,不过也蛮真诚的。女人天生好奇嘛。“姐姐多可怜啊,姐夫那样下手,真是禽兽不如了!要不要去医院给姐验一下伤啊?”

传志不语。

“验伤是证据啊,万一人家告发起来,咱们也是有证据的,毕竟是他们先动手啊!”

传志搔搔头,“明天再说,看姐的意见吧。”

“对了,‘半熟’是什么意思?”

“二百五!”

何琳不罢休,继续声讨:“那混蛋也真是,好歹也是自己儿子的妈妈,不看僧面看佛面吧。姐姐这么明白的人怎么会找姐夫这种‘半熟’的人呢?”

传志因为出身问题,潜意识里对何琳还是有点防范的,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家里的事。不过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也就不隐瞒了。

这么说吧,这青霞少女时代也是村里知名的疯丫头,好吃懒做不爱干活。一般母亲太能干、翅膀太大,子女就有了清闲的借口。闺女大了,给找个婆家嫁了吧,周围十村八庄家里有点底的嫌她疯、懒、又能说,不乐意;没有家底的人家倒不挑,但青霞却嫌跟着人家受穷受苦一般子。家里没办法,但还是王老太太神通广大,知道了一个啥表亲的大舅子在县城里任点小官职,又是请客送礼送王八,前后花了小一万才给闺女找了个合同工,在县企业酒厂洗瓶子,每月管吃管住四百五十块钱。

大姑姐好高兴啊,觉得自己终于脱离那一亩三分玉米地了,从此不用下地干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了,屁颠屁颠骑着锃亮的自行车、抹着口红戴着廉价蛤蟆镜在自己村里显摆。有一口气没咽下,有些人不是看不上她嫌她疯嫌她懒么?她懒人还真有懒命懒福,脱离这片土地不用和他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成臭大粪了!

果真有些家底的人心眼又活动了,媒人再次上门,大姑娘等的就是这一天,她还嫌他们泥腿子出身,不愿下嫁呢!

看上谁了呢?大姑姐在酒厂里一转悠,发现门当户对规则盛行得很,凭自己一般的相貌、一般的才情和休养,没有学历,主要还是个合同工,没人想“下娶”拉她一把。青霞也很有骨气的,有学历有本事的男人自己还嫌累呢,就找个和自己对眼的吧。

正好同是合同工比她进厂还迟一天的刘长胜入了她的法眼。这刘长胜长得白白净净,一双说话的丹凤眼,个子修长挺拔,乍一看有点像电影明星,比酒厂里有点实权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臭男人强多了。

所以说青霞年轻阅历少啊,也不想想,大凡农村的男孩,家里有地种着,他怎么可能白白净净得了?要么就是游手好闲混吃混喝的浪荡子,要么就是欺男霸女抽取别人血汗喝的寄生虫,逃不出这类货色。农村人生计不多,对下一代嫁娶异常重视,没本事但老实的孩子,靠几亩地,发不了财也不会饿死,可嫁可娶;有点本事,有几亩地,再有点小收入会点小生意的,基本上都是被抢的对象,上上品了。王老太太多聪明啊,稍微一打听,是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坚决摇头不同意!誓死不同意!

可能青春叛逆期吧,家人越阻拦,两人越抱团山盟海誓,竟要死要活的。王老太太亮出杀手锏:你要嫁到他家就踏着你老娘的尸体过去吧!

可爱情多忠贞呐,尤其是来之不易还要踏过老娘尸体才能得来的爱情。大姑姐和小白脸一合计,俩人走为上策,拿着攒了几个月的工资就不辞而别到南方生米做熟饭去了。据说这两位到了广州深圳,辗转了一年多,也没少受委屈。那俩钱哪够花啊,两人还到过黑心制鞋厂,一天十四小时干活,一月休一天,手指磨得都变形了,一个月七百来块还不按时开工资。刘长胜受不了这份辛苦,又大街小巷游荡去了,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偷过抢过,还把赌瘾搞大了,让青霞养着还跟她要钱,据说还跟一个发廊妹情投意合了三四个月。青霞管他,连她小腿都给踢骨折了。后来大姑姐怀孕,刘长胜不想要,照出来是男孩后,小白脸就心动了,跟父母打电话,他父母发话了:回来吧,俺向她家提亲,舍上你爹娘的两张老脸了!

此时王老太太已由气愤转化成恼羞成怒了,闺女跟人私奔可是让亲戚邻居指着脊梁骨嘲笑的,男方能拐个女的跑了,那是本事,可女方……这丢人可丢到祖坟上去了!

婆婆斩钉截铁指令女儿立马打掉,否则别想再踏进家门!

这男方的父母舍不得孙子啊,多少家庭为了生个男孩被罚款、拆屋,还得东藏西躲若干年不敢回家的。他们咣当给未来亲家跪下了,就提着礼物跪在王家大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直到周围邻居和邻村人都窃窃私语这事时,老太太才觉得找回了面子,给闺女打电话:回来吧,让他们拿出两万现金彩礼,明媒正娶!

于是大姑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风风光光地回来了,挺着怀孕七个月大的肚子,举办了一个与同龄人相比并不逊色的婚礼。亲戚邻居除了挤眉弄眼,倒也说不出什么了。

大姑姐到了婆家,人倒是变勤快了,也知道过日子了,但婆家人对她有了芥蒂,到白白胖胖的大孙子生下来,怨气才愈来愈明显。

婆家认为:一、俺们长跪你家门前一天一夜,你小样的承受不起!你大脸的老娘也承受不起,你们都会折寿;二、你名声不好,本就不是个好姑娘,现在虽改了,但你折腾得俺们太厉害了;三、你老娘为啥无缘无故要走俺二万块给你兄弟念书?你能跟男人私奔,未嫁先育,未婚生子,你不值这个钱;四、你带坏俺家儿子了,以前他只是游手好闲、小赌小闹和懒惰一点,都不是大毛病,现在他可是偷鸡摸狗、好赌成性、脾气暴躁、屁事不干呐!俺儿子遇到你倒大霉了!

这大姑姐开始觉得嫁都嫁了,也生子了,在人家屋檐下,能不忍气吞声吗?一直就忍着,没料到早已看她不顺眼的婆婆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公对她越来越挑剔,非打即骂。时间久了,大姑姐兔子急了也反咬了,于是媳妇对老公、婆婆的战争三天一大打,两天一小打,按王老太太的话说,打俺闺女跟打面团似的,想打方的打方的,想打圆的打圆的,娘俩使劲一块儿打她,下手狠着呢!于是娘家人吃不住劲了,只要闺女受气,鼻青脸肿地哭着跑回来,王传祥就和几个近门子过去把女婿饱揍一顿。娘家人出面,事情有了缓和,但没解决根本,只是周期延长了,一两个月必有一轮。而且青霞胆子也大了,有撑腰的了,反正自己挨了,对方也得挨,这次你强势着挑得头,下次俺也强势着挑!就这样你打我我打你一直到小虎子六岁。

前两天又给打狠了,这次王老太太聪明了,没用大儿子出面,自己就把闺女的婆婆收拾了。然后连夜蒸发,与闺女逃到在北京的儿子家。

哎哟,何琳想想结婚前第一次去婆家时招弟给她介绍的那个不眠之夜,呵呵,对婆婆这个小老太太还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老妇人硬在农村那种险恶之地把一大家子给撑起来了,还没让子女受气,真是不容易。不过大姑姐这人有点自作自受,想想随传志在老家的那天晚上她说的话,还真是没法喜欢她,心眼不少,又多嘴多舌。不过嫁这样的闺女也能赚到二万彩礼,六七年前的二万应该很值钱吧,怎么现在轮到自己只象征性地给了五百块呢?虽说钱不比感情重要,怎么叫人心里别别扭扭不舒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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