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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进:寻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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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阵短暂的轻松。

轻松之后,是更长久的沉重。

现在回想起来,找到赵铁用的时间不算长。我以为以后会更顺利一些,因为我觉得我已经积累了一些有用的经验。但事实上,后来寻找刘贵明却用了比寻找赵铁更多更长的时间。在这过程中,有人找过我,让我歇手,甚至提出愿意补偿一部分钱。我再次回绝了。

我不可能接受的。

大概是第四年,我在南方一个沿海地级市的一个繁华地段,看到了我们的建筑公司,正在兴建一幢五十多层的大厦。我看到的是一条很长的挂幅,上面写着:保质保量完成任务,尽心尽意务必安全。落款是:××建筑公司第三建筑分公司。看着那忙碌的工地,当时别提我的心里有多酸了。本来,我也可以像那些工友们一样,在工地上忙碌,挣钱,养家。可现在,我却像一名流浪者,一个乞丐。

工地上的一些年轻工人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找到分公司,那些领导我都还认识。他们也都认出我来了。但原来和我关系不错的那个经理已经调走了,新经理姓高。他在清楚了我的身份后,冷着脸对我说:“你这样子不是办法。我看你还是回来上班吧。”

我说我已经办理了留职停薪,我要把自己家的事情处理掉,立马就回来。高经理听了,脸上就更加的不悦,大声说:“我们公司哪里有什么停薪留职一说?真是笑话!又不是机关。就算是机关,现在也不准搞了。”

“我的情况……比较特殊,大家也都知道。”

他挥着手,不耐烦地说:“你的情况我知道,我也很同情。但我们这是企业!你如果执意要那样,那你就辞职。”

那天,我怏怏地离开了公司。背地里,一些工友偷偷告诉我说,高经理和县城建局的那个刘副局长关系甚好。他是很巴结刘副局长的。这样一说,我就知道了。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想拿这个来胁迫我就范,让我放弃。

绝不可能!

他们是想进一步迫害我。

果然,不久以后,我就被公司开除了。

开就开了吧,开了我也不能屈服。我完全地豁出去了。走到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在那几年中,我也回过村里,回过家。有一次没钱坐车,步行了好几十里地,是半夜到家的,老婆都认不出我了。我反复对她说,“我是陈根发,我是陈根发,”她在灯里认真地看了我半天,然后才大哭起来。我的两个哥哥,看到我,长吁短叹,居然没话说。同村的人,看到我,也像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们可能觉得我的神经有问题。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怪他们。因为,我的做法不像一个正常人。也许算是走火入魔吧!有时,我甚至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惧怕。是的,他们面对我时,有些怯怯的,就像他们也犯了错。

我们是隔膜的。

隔膜到不能交流和沟通。

经我的手里抓住的第二个凶犯不是刘贵明,而是高脚鸡。

虽然我很想抓住刘贵明。我恨他一度胜过恨任何人。新仇和旧恨。旧恨是他伤害了我的儿子,新仇却是他父亲利用权势让公司开除了我。由此看出,他们家父子是多么的歹毒,完全想置我于死地。

可我死不掉。

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不放弃努力抓住他的希望。

在我的印象中,高脚鸡并不占有很重的分量。如果把他们逐个排号的话,应该是赵铁、刘贵明、阿四、高脚鸡和郑小三。在几个人中,他的性情应该算是比较温和的一个,并不残暴,最多只是狐假虎威。一号主子是赵铁,刘贵明是二号,阿四和郑小三是得力的打手,高脚鸡也是打手,但与前两位相比,他的力气要逊得多。

高脚鸡是个外号,真实名字叫高大海,因为他长得精瘦,双腿特别长,所以叫这名字。他比玉龙还小一岁,当时犯事时只有二十岁。与赵铁和刘贵明不同的是,他的父母不能为他撑开多大的保护伞。他的父亲只是县小的一名普通教师,妈妈是县长途客运公司的一个售票员。也就是他外逃的第二年,客运公司因为亏损,大裁员,他妈就下岗了。

我也见过高脚鸡的父亲,也是瘦瘦高高的,双腿很长。他穿了一身很旧的中山装,脸色苍白,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那镜片白花花的,一圈圈,就像啤酒瓶底那样厚。他刚听到我提起高大海的名字,就哆嗦起来。

“他不在家,我不认识他!”他说得很快,口齿不清,也不抬头看我。

我说:“他没有回来过?也没打电话?”

他的脸居然在瞬间红了,一边哆嗦一边冲着我嚷:“我没有他这个儿子。他没有回来。他要死在外面我也不管的。我管不了他!……这种败类早死早好的。我没有这个儿子,没有这个儿子,没有这个儿子。”

我放过了他。看他嘴里不停地重复那样的话,觉得他也是可怜的。我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儿子的犯罪,让他感觉在学校的全体师生面前抬不起头来。他一共有三个孩子,而高脚鸡是老大。他为两个弟弟做了很不好的榜样。他恨这个儿子。

自那以后,我再没找过他,也没到他家去查探过。我相信如果高脚鸡回家,他一定会率先报警。他要脸面,想要在学校的全体师生面前昂头做人,做一个不那么“光荣”,但也绝不丑恶的人民教师。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高脚鸡根本就没有逃远。他也逃过,甚至一度逃到外省。但在外省待的时间很短。他不习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太大了,让他有种恐惧感、不安全感。他还是恋家。

他也回过家,但每次回来,在家里只待一两天时间。他的父亲骂过他,赶过他出门,他让他“永远消失”。他让他主动投案,但自己没有做到“大义灭亲”。高脚鸡知道在家里待不下去,就只有再次离开。但他每次都不走远,只在邻县晃荡,距自家不过两三百里地。他已经厌倦了那种在外漂泊躲藏的生活。他整天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为了能逃过惩罚,他干各种活,只要能有地方存身,能吃上饭,就行。

活得很差。

他受够了。

受够了逃跑,受够了孤独。是的,事实上他难以忍受的,并不是惧怕,而是那种彻骨寒冷的孤独。他不能忍受独自一人的生活,没有朋友,隐名埋姓,不能敞开心扉和任何人进行交流。他感觉自己活着,完全是不真实的。他也好多次想过要投案自首,但又缺乏勇气。有时,他倒恨不得警察把他抓了去。

当然,其实是患得患失之间。

我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冷得不得了,我回家,是快到年底了。出来后,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那一年,我在外面是一无所获。是的,整整一年,没有查到关于刘贵明的任何线索。他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找过许多地方,但一次次查实后,发现都不是。但我不相信他会消失。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的,只要他还活着。

我记得在我回家的那几天里,一直下着雪。

雪很大。

我只能靠搭便车。或是汽车,或是拖拉机,甚至是牛车。搭一段,再走一段,如此反复。总之,离家是越来越近了。沿途,我看到的是越来越熟悉的景象。

在我经过那个叫周集的镇子时,我忽然看到一个人,很像我见过的那个高老师。他头戴着一只狗皮帽,上身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脚上套着一双高帮的球鞋,手里提着一网兜苹果,缩着脖子,顶着风走。那条街是南北向。我们一道向北走,一前一后。正是大北风。呼呼的北风把我的整个身体都吹透了,一直凉到心里、骨头缝里。嘴巴也不敢张,一张就是一口寒风,灌进肚子里。大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冷冷清清,看不到人迹。

那身影,那两条特别的长腿,那走路的姿势,都是独特的。我忽然间意识到,他并不是高老师。高老师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高脚鸡!

我的心真的是狂跳不已!

但我当时没有敢惊动他。

我需要耐心。

我低着头,尾随着他,看着他进了一家浴室。

进了浴室就没再出来。

在距浴室不远的地方,我守候了两天。我搞清楚了,他是在里面做搓澡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浴室看门的老头也只知道他叫周三。他当然不知道他用的是假名。我潜在不远处的地方,认真地辨认过他。他一共进出五次。最后一次我认准了,他一定就是高脚鸡。

第三天的下午,四点多钟,浴室开始一天的第一次营业。雪是停了,甚至一度露出阳光。灿烂的阳光下,大街上更显得污脏。镇上的一些男女老少,带着换洗衣服,踩着污脏的积雪,进入浴室。我跑去了镇上的派出所,请求帮助。警察开始是狐疑的,但在我几乎是声泪俱下的情况下,有点动心了。他们打了电话,进行核实,结果发现我的陈述是可信的,立马就带着我,向浴室跑去。我一边跑一边哆嗦。

在距离浴室只有五十米的地方,我还滑了一跤。我顾不上疼痛和麻木,爬起来,继续往浴室跑。我顾不得里面人们惊讶的目光,直入浴池。我听到一片喧哗声。浴池里一片白雾。我看到警察们已经把赤条条的高脚鸡摁在了地上,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条渍黄的毛巾。而被他搓背的那个客人,已经惊讶得坐了起来,目瞪口呆。

赤条条的高脚鸡,全身雪白。他的两条腿真的是太长了,超出常人一大截。我第一次感觉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俊美。我甚至不能相信,他就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之一。他试图挣扎,但警察把他死死地摁在湿湿的水泥地上。

他不再动了。

因为他知道他的挣扎是徒劳的。

“叫什么名字?”警察大声地喝问他。

“高脚鸡……”他嗫嚅着说。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警察显然没听明白,再次大声喝问他。

“高……高大海。”

“就是他。”我说。

警察把他提起来,铐上,然后又为他披上衣服。浴池里洗澡的人全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一个个像木雕一样,立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意外了,太突然了。

是的,我也觉得太突然。

不幸的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

在这六年里,我的老婆又死了。

她是在第五年死的,生病。

那年春天,我已经感觉到她的身体很不行了。我可以留在家里,多陪陪她,但我最后还是出门了。她也不要我待在家里。找不到刘贵明,也成了她的心病。事实上,我每找到一个,她的心里就多了一份安慰。她原来根本没有什么病,只是一想起儿子遇害的事就心痛。慢慢的,就落下了病,就是心痛。痛起来的时候,脸色煞白,额上豆大一样的汗珠往下滴。

虽然我知道她身体不好,但真的没有想到她会走掉。她病秧秧的,但不至于死啊。我真的做梦也想不到。而且,我居然连最后一面都没有看到。当我得知她去世消息时,已经是四个月以后了。因为,家里人根本联系不上我。

我是在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的,然后就哭了起来。我可怜她,觉得这五年来,她过的是地狱一样的生活。或者说,她自嫁给我后,并没有享受到太多的幸福。我在建筑公司里,成年在外面飘荡。她真正得到我的关心,其实是很少的。而现在她走了,居然没有人陪伴在她身边。我家的老大告诉我,是我二哥家的侄女小梅看她两天没开门,有些奇怪,跑过去看的。一看不要紧,发现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小梅赶紧叫来了人,发现她手脚都僵了。她什么时候死的,死了几天了,谁也说不清。事后她的哥哥弟弟来了,很伤心,见我居然不在,气得把我原来就很冷清的家里,砸得一塌糊涂。

听到这样的事,我倒平静了。我没生气,真的。我能理解。他们觉得我愧对了他们的妹妹。也许吧,我想。可我和他们的妹妹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就是为儿子伸冤!

对于我现在的行为,很多知道的人是敬佩的。县公安局甚至说要给我一面奖旗,我拒绝了。在一部分人眼里,我这样也许堪称“壮烈”,但我想:我只是做我应该做的事。我只是想消弥我心里的仇恨,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考虑,不值当表彰。

老婆一死,我就更没有牵挂了。我没有回去。自己一个人在背地里流了好几次泪,一想起来就伤心。我没回去是因为我觉得没有了回去的必要。我必须要找到刘贵明,他是最后一个了。如果儿子和老婆地下有知,找到他,抓住他,就是对他们最好也是最大的安慰。他们会支持我那样做的。想到刘贵明已经在逃了好几年,我的心就有些疼。我想像他甚至活得很好。是的,以他父亲的能力,他肯定能活得很好。那个刘副局长可能会把他藏匿在某个地方,提供钱物,让他挥霍。但是,他不可能藏匿一辈子,这是我所坚信的。

他不可能当一辈子的隐身人。

只要他活着,还在这个世界上,最终就一定能找到他。

我老了,看着自己变得很憔悴。虽然事实上我年纪并不老,但我已经是老人的模样了。几年里,我的头发几乎完全花白了,脸上也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很多过去认识我的人,再看到我时,都有些不敢相认了。是的,我的变化太大了。

但我不悔。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后悔的。如果我一定要后悔,我就悔不该当初把玉龙带出去。他见过了外面的世面以后,回到家里,就待不住了。他原来骨子里是个性格温和的孩子,是在外面的磨炼,让他胆子大了。假设他一直在村里,他就不会和赵铁他们发生激烈地冲撞。不发生冲撞,也就不会没命,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要是他现在活得好好的,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假设。

至于刘贵明,我终于得到消息说,他是在某地的一个饭店里当厨师。那是一个很高档的饭店。我不相信,以为是消息有错。他怎么可能会当厨师呢?但后来那家饭店的经理告诉我,刘贵明的确就是一个厨师,而且手艺很不错。

他们都不相信他是一个杀人犯。

在他们眼里,他的各方面表现都不错。

但他走了,两年前就辞职走了。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不是很清楚,但可以肯定,依然会干他的老本行。

我明白了,在逃亡的这几年里,刘贵明一直在各地的小饭店里打工,慢慢地学会了厨艺。红案白案,样样精通。这倒真的很出我意料之外。可见,一个人一辈子会干什么,真的是说不好。

刘贵明靠着他的聪明劲,学会了厨艺,自然就有了存身的地方。他从一个饭店,转到另一个饭店。而且,饭店是越来越好,工资也越来越高。可以说,他混得相当不错,活得相当的滋润。在南方那个地级市的一次厨艺大赛中,他以一道名叫“翡翠碧玉香酥肉”的自创菜,获得过二等奖。他的照片,还登过市报。

我看了照片,反复看,果然是他,没错。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好厨子,如果他没有杀人的话。可是,他杀了我的儿子,情况就不一样了。他必须要承担法律责任,接受法律的严惩。

虽然不知道他的去向,但因为知道了他的专长,寻找起他来就要容易得多了。眼前一下子变得特别的光明。我信心十足。我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专找饭店。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找了不下于上千家饭店。

一无所获。

但我没死心,继续找。在我的怀里,一直藏着一把刀,一把磨得很亮的菜刀。它跟随我几年了,一直没派上用场。我想我现在可以用它对付这个刘贵明。我要替儿子砍他一刀。我要见到血。 我不会把他砍死,但我要看到他的血。

不见到血,没法解除我心里的仇恨。

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某个饭店里,当他的厨师。线索是在省城一家叫粤港大酒店中断的。酒店的厨师长告诉我说,刘贵明(当然,他只告诉他们叫刘继明)离开他们那已经有七个多月了,他当时离开时,说是回老家看看,谁想一走就没有再回来。

他们都觉得非常奇怪。

他并不是辞职。

因为,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在他的宿舍里,许多衣物都还在。甚至,在床头柜的抽屉里,还留有他的一本活期存折和半个月的工资。

仇恨就像毒蛇一直咬着我的心。

越是接近真实,我越是焦急。

可是,任凭我怎么努力,就是再也查不到他的线索了。

这真的让我有些绝望了。

也就是去年秋天,我又一次回到县里。我感觉我的身体严重不行了,好像是肝有问题。我走不动路。时常感到累。我想回到家里,歇一歇,然后看情况,再继续寻找。

在大街上,我碰见了县公安局的一个办案警察,他认识我。他惊讶地叫住了我,“你在干什么?你好吗?”

我说我不够好,我要回家,我生病了。

他说:“你是个很了不起的父亲。”

我说我不是,我还要找。

“还要找?还找谁?”他的表情很吃惊。

我说我要找刘贵明。

“刘贵明死了!”他说。

死了?不可能!!!

“真的,”他说。他说刘贵明已经死了有一年多了,是出车祸死的。他从外地回来,坐了一辆破旧的中巴,在邻县的一条路上与另一辆大卡车相撞,翻了。全车三十一个人,十七人完好无损,十一人受轻伤,两人重伤。独独刘贵明一人死了。因为他当时正好一人在车尾。——他不敢坐到前面,怕人认出他来。经过辨认,他们认出了是。

我忽然觉得自己要垮了。

这简直让我不能相信。

但这一切是真的。

从时间上推断,应该就是刘贵明从那家粤港大酒店请假回家的第三天。换句话说,我后面这寻找的一年多,完全是白费时间。

“我们一直也联系不上你。”姓费的警察笑着对我说。

“你是个英雄,一个硬汉子。”他说。

可是我却双腿发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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