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公安局的赵科长认识我,据说他有个绰号叫照天烧,但公开面对时没人敢叫,他的大名叫赵天尧。我们村的土伙老汉的独儿又是私生子死在桑干河水库上时,队里派我去认的尸,敛的尸,埋的尸。土伙老汉土文盲,不懂被公家使唤过了的人死了算光荣牺牲,不懂得牺牲意味着什么,我给土伙老汉报丧兼发给抚恤金的性质被他自己肆意歪曲成他儿子如何如何腾达了,土伙老汉甩下水库守坝的营生,昂首阔步回到村里,颐指气使地要派饭,要女人,要耍牌九,还扬言要到省府太原转转,迎泽公园看看。土伙老汉直到把早年相好过的胡峻婶逼得自了杀,直到村里把公安局的赵科长搬上山来,才把土伙老汉的失心疯制伏。
赵科长稀眉,绿豆眼,审我为甚不告诉土伙老汉他儿子死了而说牺牲,惹出这一通麻烦来。我说牺牲和死没甚区别,说牺牲较之说死强调的是郑重及尊重。赵科长说耍甚了耍,耍你城里人的屁文化,耍得又死了一个么,你报丧时咋不说呜呼哀哉四个字呢,那可是旧时祭文中常抓的感叹词。我说他的儿子因公殉职,难道不用牺牲用死了?如此话语穿梭,我和赵科长就熟络了。我先送了赵科长一条迎泽烟,然后向赵科长提议:鉴于我报丧水平低,能力差,恳请他和村支书商议之后把我罢免。赵科长离开我们村时说:小侉子,听紧了,最好甭让我再见到你。我心里说彼此彼此,可我嘴上却说:后会有期!
我和赵科长是在校长办公室见的面,陪同我的有哭哭啼啼的魏丰燕,陪同赵科长的有正副校长,正副校党委、团委书记以及工会、保卫科以及“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等人员若干。
贾校长上来就问我:“你不上课,却上了城墙干什么?”赵科长问我:“咋发现的?”我说:“瞎就发现了。”赵科长问:“发现后咋想的?发现后害怕不?”“不!”我脱口而出。在医学院住时,我和小朋友玩捉迷藏常藏到太平房。赵科长再问:“发现后你怎么想的?”“我心里哎呦了一下。”“后来呢?”赵科长再问。“后来我就让魏丰燕去学校报案,我在城墙上守着,直到来人呗。”“案发现场还有他人来过没有?”我摇摇头。赵科长见我不回答,便再问:“你大约是几点钟发现的?”我站起来,面向正南,左手从我的身后斜劈下去,“日头影子能照上我的脚后跟吧,差不多,”我说这话时,不止赵科长一人皱眉头,“小侉子你能不能说准确点儿?”赵科长发火了。“问江老师去,我们在邮局碰过面。”我说到这儿,又补充了一句:“我一把瓜子没嗑完就上了城墙了,你们估摸吧。”“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发了言,让立即把江老师找来。“小侉子你态度端正点。”校团委汪书记警告我。“这年头石头碰瓦罐,瓦罐倒霉,瓦罐碰石头,还是瓦罐倒霉。”我剜了汪书记一眼,说道:“你总不会怀疑是我杀的人吧!”
贾校长和赵科长两人身子歪成个八字,嘀嘀咕咕,咕咕嘀嘀了半天,我看他俩穷琢磨很辛苦,就多说了一句:“昨天晚上我还帮瞿昙海伦老师提水来呢。”
此后的审问繁琐苛刻,甚至有人问我:“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不但是你帮海伦老师打了水,还帮海伦老师报了丧,生前死后你一条龙服务,热情哪里来?”
魏丰燕一直像念经似的重复四个字:“不关我事。”重复到了这会儿,真把自己摘出去了。她粉白的肉乎脸是用泪水揩得光洁如镜的,再加上她的奶涨得有碍观瞻,胸前洇湿一大片,就被赵科长摆摆手,撵走了。魏丰燕临出门,用指头戳着我说:“小侉子你害我害苦了哇,爷抽出空闲再捶你!”
魏丰燕离去之后,我详尽地叙述了昨天晚上看到海伦老师的情境,包括她穿的那件黑色大氅,猩红的手套,趿着翠鞋,她的刘海是如何参差不齐,鼻头冻得如何红,步子迈得如何慢,身子瘦得如何薄。她门前的两棵丁香鼓出黄豆大的蕾苞,让我初香已尝。我自然站在朝霞映红天空的清晨,讲得很慢,很轻、很客观,但我偏偏没说海伦老师说的那句“死了算了!”的话。
江老师终于来了,他是踩着晚自习的预备铃声进来的,他打了把破雨伞,身上湿漉漉的,尤其是肩膀和前臂。他一进来就咳嗽不停,他用拳头堵住嘴咳,咳得拳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嘴唇上。
我们等了他一天,包括赵科长,可他的脸相当阴郁,倒好像是他等了我们一年似的。他慢慢掏出一块手绢擤鼻子,擤了又擤。
贾校长示意他坐下来,赵科长也示意他坐下来,他用手做了个阻挡动作。江老师先是沉默不搭理,等对方催急了,猛地蹦出来一句:“树也站着,干嘛不让树坐?”江老师双手团抱在胸,肩膀端着,好像他连衣架子也穿上身了似的,表情是狗熊生闷气的那种。坐着的人彼此交接了一下眼色,副校长方向明问江老师:“小侉子说早上在邮局见到过你?”江老师没表示异议,方向明又再问:“你是几点钟见到小侉子的?”江老师不吭声,方向明的声音和表情一齐垂询:“大约是几点钟?”
江老师头一晃,先是流露出我去过邮局了吗的疑问,然后非常不屑地扫了在坐的诸位一眼,怎么,我到邮局妨碍谁了?甚至包括怎么时间不再公有了的质疑。方向明简明扼要地讲了一下瞿昙海伦老师和男友死了之后,校方和公安局要做的工作,其中包括确定目击者抵达案发现场的第一时间,“请三请四把你请来了,务必请你配合。”贾校长插了这么一句话,不耐烦极了。
屋子静了下来,江老师说我的表停了,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愣。“我的表突然停了。”江老师还补充说:“……我的表历来随心所欲。我的表像女人一样神经质,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对同事的死怎么看?”“批林批孔”专案组组长单刀直入,让江老师回答。“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女数学家、哲学家希帕蒂娅被讲经师用锐利的牡蛎壳切肉剔骨谋杀了,而罗马大主教发话说希帕蒂娅去了雅典,雅典就是典雅,什么悲剧也没有发生!”江老师一气说完,又忙着擤他的鼻子,擤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急事似的,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却翻翻白眼,调头走了,他关门时响声之大,令人咋舌。
——他凭什么敢这样?一屋子的人都在这么想时,赵科长嚷嚷着散会、散会,站起来气恼恼地走了,络绎出门的人都用眼睛我,我就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没事了。
照天烧听说学校的羊肉包子鸭蛋大的形,包了鸡蛋大的馅,咬一口满嘴肉,就让贾校长领去吃羊肉包子、芸豆稀饭去了。
雨依然潸潸不尽,从早到晚。这是今春的第一场春雨,热情得是近乎不祥的激情。光秃的树杈被雨打出了鱼儿唼喋的声音,路边的枯草败叶也被雨打得索索乱抖。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今早胡吃海塞差点没把我撑死,捱到现在并不饿,魏丰燕去报案的那段时间,我坐在冰凉的城堞上,抓紧着把那包耐火砖牌饼干都吃了,为死人站岗非惧非怕,而是有股火苗乱蹿的情绪慌慌忙忙地燃烧,燃烧……我觉得身上烫烫的,口干舌焦,头重得像缠满羊毛绳的拨铞锤一样,此刻,我很想让春雨陪陪我,尽可能地陪陪我。
……离开校长办公室不到百米之遥,迎面又和江老师撞上了,他还是打着那把破雨伞,身上湿得不比我少多少,他什么话也没说,而是摆了下头;“跟我来!”我就像小偷跟在警察的身后,去了江老师家。一路上他拣水洼浅的地方走,我成心在水洼深的地方跺着脚走,把泥水往他裤腿上溅,他回头看了一下,却没说话。
进了屋,我心虚地瞅了一眼原来放漆皮木桶的地方,一圈水渍是桶印的注脚,明白类似搬家丢了孩子的错误我刚刚犯完。江老师指了指椅子,嗯了一声。我犯了一会愣才坐下。此之前,江老师打开了炉门,又倒了一杯水,双手捂着热杯子又坐在了床尾。
他既没有发现自己一身湿,也没发现我一身湿。我想问他的那粒豌豆覆盖了地球没有,因为他黑着脸在出题,写字的手比握着刻刀还要用力,看上去和纸有爱。我眄了一眼窗台上的舞美人,它搔首弄姿,模样宁静,我便用胸口抵着桌檐儿,生怕中间抽屉伸出隐形的章鱼爪来抓我的心,督促我交出赃款。
江老师把题放在我面前,非常威严地嗯了一声之后,还拍了拍草稿纸,示意我在上面打草稿。头发上的雨水零星滴落在桌面上,我紧擦慢揩的同时,尽量把头往后仰,不让雨水滴湿演算纸。我真想学四条腿的动物抖抖毛,可一见江老师那副嘴脸,只好忍着。在我用湿袖子不断揩拭脑袋的同时,一连串地打起喷嚏来,江老师非常不悦,我只好双手捂着脸,面朝南,头倒栽,屁股对着江老师,喷嚏打得重了,莫名其妙的一份酸楚随之而来,泪水自由地往出走,我赶紧用右脚狠狠地踩了一下左脚,好了,扼制住感受的同时,觉得眼睛也不那么干涩胀疼了。
江老师出的这道题叫“天网恢恢”。他倒不像有啥心思,只是习惯地闭着眼睛想题抑或心算。他的睫毛浓密粗长,我想,就是在上面放上三五根牙签也是掉不下来的。他的手指像吹箫那样缓慢动着。我再看题,题中称6艘警察的汽艇包围了窃贼的摩托艇。汽艇在正六边形的各顶点处,而摩托艇在正六边形的中心,摩托艇的最大速度是25节,汽艇是20节。问窃贼能脱离包围而逃脱追捕吗?若能,如何逃?题中还强调窃贼听到警察队长命令自己的人始终向摩托艇方向包围前进。我琢磨倘若再偷江老师5块钱,国际刑警要来也不是不可能的。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江老师还给我画了两个背靠背,直角三角形的提示图,请君入瓮般地在角尖等地方注明了ABCD以及虚线。
“摩托艇是什么?”我一脸天真地问江老师时,主意已经打定了。“是用内燃机发动的小型船舶,速度很高。”江老师说。“那么汽艇呢?”“汽艇也是用内燃机来发动的,一样的。”“既然一样,为什么让警察坐汽艇,窃贼坐摩托艇呢?”“可以反诘。警察坐摩托艇,窃贼坐汽艇好了。”“为什么不让警察和窃贼都坐一样的呢?”“可以呀,可以呀。”“可以问一下内燃机是什么东西吗?”“内燃机是热机的一种,燃料在汽缸里燃烧,产生膨胀气体,推动活塞,由活塞带动连杆转动机轴。”我听明白了,“噢——”的一声的同时,发现胡搅蛮缠的热情之所以稀里哗啦,是江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像主教大人,脸上一副帝国主义的神态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我的视线像折断的直尺,只能伸展到江老师的膝盖上,“瞧你丑得像个膝盖似的!”法国女人就是这么骂人的。江老师的膝盖瘦得像海鸥牌照相机,见棱见角,尽管他穿着厚厚的棉裤。我在这儿耗什么?念头一出,我就觉得自己像被割了头弃在场面上的谷穗子软耷耷的,还觉得有着毛泽东巨大前额的江老师就是前来收拾我的便衣警察。
被迫做算术题的心境和被监控的感觉一旦搅和在了一起,我只剩下智慧之路了,“空降兵要是来捉窃贼的话,囊中取物吧?”我问江老师。
江老师指着我的卷子说:“我提示你,窃贼惟一能脱离包围的策略就是通过正六边形,从这儿,注意它的顶点在开始时分布着警察的汽艇,任一边中点的直线驾驶摩托艇,我警告你,甭打空降兵和无人驾驶飞机的主意!我……”江老师还没讲完,门外传来非常浓重的客家普通话的呼喊:“江老师,江老师!”
江老师站起来去开门,我从门缝看到把“师”念成“细”的韦荷马老师。韦荷马对江远澜说:“走走走,方向明和张菊花叫你开会呢,说让我顶瞿昙海伦的课,走走走,商量商量。”韦荷马有一副客家人特有的大嗓门,中气十足,虽然个头矮江老师一截子,但壮得牛犊子似的。事后我听说了韦荷马的故事,尤其是他怕老婆怕得精彩纷呈的故事。
“噢,有学生哪,先回,先回,啊?”韦老师一边决断又一边征求江老师的意见。江老师像屋子里只留下空气了似的,抓起锁要锁门,“我要撒尿!”情急之中,我大喊道。江老师盯着我看了三五秒,然后没好气地从洗脸架子上取下了他的白搪瓷脸盆,他把脸盆往我桌前一丢,喀啦喀啦锁门走了。
“我要撒尿!”我喊的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大,还狠,听上去像在喊:我要杀人。接着我没好气地踹了脸盆一脚,脸盆踢到了煤堆边,无花果大小的煤块零零丁丁滚下来几块,砸着脸盆,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小侉子,哎,小侉子?”隔壁门吱——地开了,屋外传来小程老师的声音,“怎么,你又被扣押了?”我和小程老师一窗之隔,他那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看也罢,他在我的窗下一边蛙蹦着锻炼身体,一边说:“朱可夫能成为莫斯科的拯救者,武元甲能带领越南人民粉碎美国人的“春季攻势”,而我在这个春季只拯救个小侉子,太屈才了。”他见我没反应,就问我“是不是准备当小羊乖乖,”我心里说你这头老狼有本事把门开开,嘴上却说:“狗屎!我被关进号子了!我被关进号子了!”小程老师先让我拿出固守雕堡,全面防御的心态,然后告诉我他去去就来。
我不知道小程老师能不能取回钥匙,心思不定,做题发呆,顺手又拉开了中间的抽屉,把江先生穿着开裆裤的照片又重温了一遍,想看甚便看到了甚。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如果“盗窃胜过诚实劳动”,抑或说是一样的,而这种诚实劳动究竟比“盗窃”又有多少不同呢?〖HT〗看完纸条,我摇着脑袋,打开了那个孔雀蓝织绵缎的笔记本,一下子又和钱见了面,齐是五块的,一、二、三地数,有八张,四十元钱。哎,不对,我昨天抽走一张,该剩七张,三十五元钱,怎么又变成了八张,四十元钱呢?心里边琢磨,边数了一遍,蘸着口水捻了每一张,真的是八张,真让我怀疑我昨晚的行为是不是在梦境中进行的,但凡好事都要成双,防御什么也不能防御钱吧?再说有钱不抓,那算傻瓜,于是我又偷了一张,把钱装好,我不放心地又数了一下,的的确确剩了七张,我踏实地往后背椅上一靠,等着小程老师拯救我。
不一会儿,小程老师跑着回来了,他一边开门一边说:“战争历来是靠升级夺取胜利的,怎么样,服不服?”我忙问:“你是怎么和江老师说的?”小程老师咬了咬嘴唇,头歪向一边,犹豫着。我拽了他一下胳膊,“嘿,说呀!”小程老师像对着屏幕平静地说:“我说你要拉屎!”
韦荷马老师来我们班上的第一节课是批判《三字经》。上面发下来一本《林彪与孔孟之道》的小册子,说是作为中共中央文件的附件转发全党的,当然此后又扩大到转发全国人民。我们学校教职员工及学生人手一册,油印的,交了七分钱。我们每人拿着一本《林彪与孔孟之道》,排着羊一样散漫的队形,到生物室的附室上幻灯课。一路上,教学讲究生动活泼的韦老师先问同学们想玩什么游戏,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我们是聋子。同学们互相对白眼,神情纳闷。再等我们站在附室的前面,身后是两排树,一排杨树有桶粗,一排柳树没有桶粗,这些光秃秃的杨树和柳树,好似外婆家码头前停泊的捕鱼船上的缆索,灰蒙蒙的,被三月的塞外高原的疾劲的黄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喧声。同学们或许交头接了耳,或许没。天上的风圈鸡屎黄,天上的黄风吹得人眼睛都缝起来,嘴唇都尽量少翕动,玩心也就乏乏的,没甚兴致了。
韦老师见同学们都躲着风向,缩脖伛腰低脑袋,就伸着胳膊,昂着头,迎着风说:“在自然这部词典里,黄风不过是一个条目罢了,我福建人都不怕,你们本地人还怕?”韦老师说话时,胳膊像放炮一样缩回来又打出去,再缩回来再打出去,特别像金山扮演的施洋大律师。康德一低声嘀咕道:“你是不怕黄风,但怕老婆!”附近好些同学听到了,忍不住偷笑。韦老师听到了,竟带着毫不掩饰的无所谓说:“怕老婆怎么了,伟大的人物都怕老婆,严复怕老婆,陆游怕老婆,蔡元培也怕嘛,还有,还有……”韦老师被风呛得五官乱跑,“惧内总比惧外要潇洒吧?惧内可是最纯正的怜香惜玉,惧内可是最科学的生活态度,惧内是在培养临事不避难,有罪不逃刑,身为臣子的操守。”他的话说得这么推心置腹,同学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他啦!杨美人还美滋滋地对我说,“瞧,幸亏换了一个语文老师,嘿嘿,男的!”
我没好气地说:“男的是男的,但不是你的男的!”“就是,听说韦师娘的胳膊比大海碗还粗,操心你的小命吧!”魏丰燕凑上来帮腔,嘴巴还一咧一咧的。她的没心没肺和她的仗义都是我求之不得的,我趁机把胳膊搭在魏丰燕肩上,身子晃荡着,打量地看着杨美人,旋即,还会意地和魏丰燕递了个眼色。
瞿昙海伦死时那苍白、宁静、慵倦的容颜在我看来是和风一样永生的。守候尸体的那一刻,天空有了深处。尽管她死得仓促,甚至马虎,可在我的脑海里,比大钟摇曳的景致更印象深刻。杨美人这厮给个针就穿线,见了男老师赶紧丁字步站好,像个业余报幕员似的。我便暗示魏丰燕在适当时候可以把杨美人绊倒再绊倒。
韦老师走到我面前,征求我对玩的建议,我瞅了一眼杨美人那副德性,“爬树!”我的话音未落,男生们一片起哄叫好声。我是盯着杨美人说的,憋攒在心的还有说不出的力量。杨美人先是一愣,然后定了一下神,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韦老师,目光甜丝丝的,像刚用甘草水淋过。先不说韦老师志洁行廉,也不提韦老师已然尝过梨子——老婆的滋味,韦老师想的恐怕更多的是多快好省地打发完一堂课的时间,他好忙他的家务去,“爬,爬树吧!”韦老师说完还让体育委员丁丁宝招集人数,丁丁宝说让一、三、五组和二、四、六组比,韦老师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丁丁宝让一、三、五组的男生站一排,又让二、四、六组的女生站一排,指着一棵柳树说:就爬这棵。韦老师忙上前来阻止,“不行,不行,笸箩、笊篱、簸箕、粪筐、揽筐、饭篓、箧箱哪一件不是柳枝编的!进一步言,无心插柳,柳都能成了荫凉的好生命岂是俗人爬的?”“爬它!”韦老师指着另一棵杨树说,“你瞧那杨树那一身的黑窟窿,比邋遢女人还邋遢,不爬它等啥?”“爬杨树就是爬女人!”丁丁宝高度总结时,还拳心向内举起了右胳膊。
男生们大呼小叫着往前拥,杨美人双手拦挡,尖锐地指出:“一棵树怎么爬?”“一排杨树呢,”丁丁宝抻着脖子说:“男生爬一棵,女生爬一棵,不就结了?眼瞎的!笨哎!”
一马当先上了树的是我和康德一,我觉得我爬的这棵杨树比男生爬的那棵粗,枝杈、树结都多,这棵老家伙拿出欲与天公试比寿的架势,树皮硬如龟壳。爬上两丈余高,就看到了城墙外的村落、田野、稀疏凌乱的树木和踩白了的黄土路,再爬到树梢处,城外岚气氤氲的重重叠叠的青山与我齐胸高,山脚下的房屋如积木大,血青的炊烟一朵小小的,另一朵还是小小的,趴在一箭之遥那儿害心思。
康德一不知是被他耳垂旁的那颗小瘤子坠得爬不上去,还是整个一个笨山药蛋,爬了不过丈高就说早起吃的糠糊糊没搁米,脚心粘上了黍秫糕,黏得贵贱上不去哩。连爬女人都惜力的孬种,买二两羊毛碰死哇!男生们仰脖朝康德一喊叫,惊得周边几棵杨树上的鸟巢发出了丝裙曳动的簌簌声以及鸟儿吓得倒栽葱。就在鸟儿像子弹一样射来射去的时候,江老师来了,他双手团抱在胸前,远远地瞧着我们。
在京城时,我最喜欢玩单杠,双腿夹着单杠,倒吊着,身子且悠且荡,且摇且晃,两条小辫成了悠哉游哉的触角,脑袋乱甩,触角也就乱晃,与蝙蝠睡觉的姿式无二,或者说蝙蝠什么样,我什么样。我曾在槐树、榆树和一些叫不来名的树上倒吊过,但在杨树上没试过,我挑了一枝椽粗的树杈,先把它朝下踹了踹,然后双腿夹住树杈之后,双手一松,浑身的血液就滋滋地往头上涌,甭提有多舒服了。
“啊——!”女生们这样叫很正常,男生们也吱哇乱叫更正常,杨树要叫唤起来才不正常呢。我倒吊着的脸正面对江老师和韦老师,就觉得他们是反的,我还觉得我的表情比古典时代希腊雕刻中的那些小精灵还要精致娴静。魏丰燕是绵善,她以为我要怎样呢,又急得哇哇哭起来,抱怨我气性比青蛙还大的同时,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说,“爷说要捶你,也就敢给你捶捶背,捶捶脚,别处哪里敢捶呢。”我奇怪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受听的话啊!我贪婪地做出一副绝望的表情,身子硬绷成一匹死羊。
……
再等我们进了生物室的附室,韦老师说孔老二历来述而不作,顶多是个编纂家,尽管是文坛上“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鼻祖,说白了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说客。韦老师说到这儿,灯一下黑了,白墙上打出一块床单大的白影,他给了一个手势,幻灯机喀嗒喀嗒响着,墙上出现了《狠批三字经》五个字,再听喀嗒喀嗒一响,墙上换成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字,韦老师把人之初,念成了“人之戳”,同学们就偷笑,再等韦老师领同学们念人之初时,同学们异口同声念成人之戳。“人之戳”,真美妙!淘劣的我还帮腔:“人之戳,盖戳的戳!”韦老师大声说:“我要求同学们认真点!”韦老师把要求念成了“咬球”,女生们笑得浑身乱颤。韦老师歉意地说:“我的普冬(通)话不好,我是兰(南)方人。”
如此一堂课下来,同学们笑得腮帮子都酸了,男生们更是阴阳怪气地看着我们女生,小声嘀咕我咬球,我咬球……韦老师虽然还孔老奥(二)孔老奥(二)骂个不停,终究也没挽救了课堂纪律混乱的糟糕局面。
江老师一副学督的模样,始终像个十字架站在教室的后墙边。等到韦老师说下课了,他就站到讲台前,步态颇像驼鸟赶路,他先说学校让每一个教师都批孔老二,这种人海战术不值得提倡。他说就是学校不让他批,他也会批的,因为他对孔老二早就有气。他说:“孔老二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中国教育引向了歧途,孔子对中国教育的影响,几乎有柏拉图对西方教育的影响那样长久。但孔子不谈数学,这很可能就是造成中国科学比较落后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中国的教育不需要巧如舌簧的嘴巴,而需要高标达远的思想,包括对自然科学的科学重视。任何一门科学只有当它含有数字时才成其为科学,我深深坚信自然是有其数学设计的。自然是离不开数学的合作的。”江远澜批完孔老二之后,还说学校要举行运动会,每个同学都要报项目,除非有特殊情况。同学们一窝蜂拥上去,拣自己喜欢的项目报,魏丰燕问我想报什么项目,还让我给她当参谋。我瞅了一眼魏丰燕夯石一样的身材,主张她报投掷项目。她说自己虚胖,没劲。我说四条腿的动物擅跑,两条腿的跳一跳就行了。魏丰燕挤上前去,问江老师:“我胖,算不算特殊情况?”江老师摇摇头。魏丰燕咬了一会儿下嘴唇,发狠地说:“我报跳高!”江老师听完,先是一愣,赶紧说:“你的动机比你的效果跳得高好多,至少我是这么看的。”魏丰燕犯蠢地张着大嘴,表情迷茫,我推了魏丰燕一把,“嘿,听不懂啊,江老师解放你了。”“噢,噢噢,”魏丰燕似乎反应过来了,很腼腆地冲着江老师一笑,还深深地鞠了一躬。
轮到我站在江老师面前,我先说我腿在拐,脚长疤,骨糟里生了虫,浑身的筋吹了风,能不能算了。江老师的表情窜西走东,琢磨不定:“倒吊在杨树上的是不是你?”我点头,江老师也点了点头,突然,他说:“你跑一万米,就这么定了。”“不行!不行!”我忙说:“我又不是逃犯,跑那么远干嘛?”我的歪理当然说不通江老师,我一看情形不妙,赶紧说:“我报跳远,跳远,我跳远没问题。”“你能跳多远?”江老师问我。
参加公社汇演时,从助跑到劈叉大跳,我冲出了大半个舞台,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八米!”说完,我得意地伸出右手,做了个“八”的手势,什么?江老师第一次瞪圆了眼睛,“八米!”我再一次强调时,还肯定地补充道:“至少八米!”“是跳远么?”江老师不放心地求证着,我想都没想地说道:“不信你去问小程老师。”偏是江老师大姑娘讨饭死心眼,一根筋地追问:“倒底是八米,还是八尺?”我有些蒙,但直觉告诉我说八米比说八尺神气,于是,我横着脖子,说:“八,八路的八,米,大米的米,八米。”话音未落,江老师突然笑了,“是三级跳远喽?”我被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我非常干脆地回答:“什么三级,一级,铁铁的一级。”
“你同意我跳远了?”我试探着问,“你远远地跳吧,跳罢,”江老师说罢转身走了。
——
当一幅画挡上玻璃,镶入画框,挂到墙上以后,它就显得远不可及了。小程老师训练别的同学跳远跳高,却不训练我,我便穿上三块钱买的白球鞋去找他。他在沙坑前把玩着盘香般的卷尺说:“你都能跳八米了,还训练啥!你不但能训练全国人民,还能训练袋鼠和猎豹呢!”得,小程老师这么轻易地变成了一幅画与我遥相睽隔倒也没啥,关键是我不知道怎么就把一个活人变成一幅画了。
再等韦荷马老师见到我时,也用非常警惕的目光看着我,试探地问:“盐是甜的还是咸的?”韦荷马老师是蹲在他家门前筛炉灰,捡煤核儿时问我的,他一脑袋的煤尘,穿着的那件蓝棉袄和大象皮一样皱襞重重,颜色无二。他鼻翼两侧也夹着同色的煤尘,我忍不住噗哧儿笑了,昂首挺胸的韦荷马老师前脚他才告诉我宏伟即罗马,后脚他就成了这副模样,他捡回来的煤核儿连筐底还没铺满呢,还有,他老婆双手团抱在胸前,柱子一样站在丈远处,面部表情类似蒙克的版画《尖叫》,非常钻研地左眼看着我,右眼乜斜着她男人。
有人还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起地球呢。黄昏,我双手插兜,懒洋洋地瞎,并且享受着瞎,消费着瞎。今天上数学课时,江老师指责我没有山峰一样突起的思想,却有山峰一样突起的狂妄。我觉得他是被昨晚再一次抓去看电影《沂蒙颂》给激怒了,找学生撒气。胡思乱想之间,就随着残霞走到了云林寺。逆光中的云林寺像高耸的山峦,它那么破败,那么寂静,那么有意蕴,我就靠近了它。
云林寺明代敕建,清光绪、宣统年间又一次次修葺扩建为群落建筑,学校里能装下这么个大家伙,谁能与它神会自然不用我去操心。倒是云林寺的墙壁比教师的宿舍高出了丈余,砌成半炕般厚。没走几步,我闻到了尿溲味。学校男老师小解很解放,冷春时节,一摊摊的黄冰坨绕着寺墙栽种,这就苦了为寺站岗放哨的一棵古槐、一棵古柏。它俩从明朝活到今天,活出了筋骨和气韵,长在穷谷削崖似的,色如精铁。但是,它俩总被尿溲味干扰,处境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
云林寺的大门左边有一块牌子,上面交代云林寺是山西省文物保护单位,落款是山西省人民政府——一九五三年八月。牌子色褪漆落,一派桑榆晚景。突然,石老师就像从薄雾烟际中生出来的,偏把上海这一座城市的风情都拐了来,娇袅袅碎步紧,柔弱弱身姿软摆,软细细鬓发轻飘,她上穿一件西裁的中式对襟罩衣,紫貂色的细纹底衬着细细碎碎的桃红洒花,下穿一条黑丝绒鸡腿裤,头戴紫罗兰纯色羊毛头巾,石老师刻意将头巾折成三角后又折了寸宽的边,巾尾翘翘的,颤颤的,整个人就突出了腰肢的窈窕和既有香客虔诚又有游客自在的神情。石老师没有看到我,我为什么要说看到她了呢?我调头往回走,偏又和江老师撞上了,“我晚上去县教育局吃大米饭,你先在班里上一节自习课再来我家补课。”江老师没头没脑说完,就进了我身侧的学校图书馆。
村里人说吃请,吃酒,吃喜,连傻得总掏鼻涕吃的二板筋都会说“喂脑袋”,比比他们,江老师说的话用村里人讲话是“没生熟”。县教育局是吃大米饭的地势么?指不定蹿到哪里吃秕子呢!转回身,竟然又看到庄稼重也从云林寺里溜出来。一个鼠头鼠脑的人和一个大模大样的人区别在于前者为内八字步,后者为外八字步,我说他溜得贼溜溜地麻利,是我近视,瞅不清他的脸,等我起意追上去时,他已经闪身钻进图书馆了。
《孔老二可以休矣》、《我们是当代柳盗跖》、《从〈乡党〉篇斥孔老二》、《仲尼、仲尼请你啃泥》等等文章、标语一夜之间铺遍了学校的黑板、墙壁时,外校的参观教师以及教育系统的职工也犹如蝗虫一样铺天盖地般涌来。省教委选我们学校为“批林批孔”的典型,是因为喜城中学从1954年起就一直是省里的重点中学。贾校长真风光,真恨不得往死里忙,他嘴巴膏了油似的从早到晚做报告,就分派教导主任张菊花管杂务。张主任的丈夫是3号兵站的站长,张主任这位站长太太郊游时都恨不得带上行走的帐篷,倒垃圾时都要披着缨络在飞的斗篷,吃碗羊血汤都有勤务兵用象牙牙签给剔牙,递漱口水,她说她要豪情满怀地迎接更年期,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的潮汕炉、玉书畏、孟臣罐、若琛瓯这茶具四宝,她要回家喝乌龙茶去。她说她若在某一时辰不喝茶,嘴巴就会溢出怪味,舌头出汗,很难闻的。张主任深受鲁迅影响,每每喝茶,言茶,都把鲁迅的话“会喝好茶,有好茶喝,是一种清福”挂在嘴边上,说了一遍又一遍,显看得她成了鲁迅的好学生。张主任最明白大懒支小懒,小懒干瞪眼的道理,除了让我组织同学在校门口列队欢迎之外,还让我给来参观的老师们放幻灯、看展览、送材料、递茶水、派纸烟、到大礼堂去休息。
我只对每天去总务处领纸烟感兴趣,别的活计我都派给杨美人、康德一之流了。
总务处的吴处长的神情总像是在凡尔赛宫的花园散步的上流绅士,我说来了八百人,他就给我十六条香烟,如果我今天只报两百人,他就给四条。总之,他出手阔绰,气度非凡,甚至是装腔作势的慷慨。我脑袋里也闪过他的潇洒别有用心,可念头和实打实的一条条香烟比起来,真比烟灰还要轻飘。
人浪如潮的头几天,我挑拣着模样魁伟的男老师给上几支烟,但很快我就发现魁伟的男老师在梦里尚可流窜,现实中满目白板。所有来参观的老师基本上比霜打了的秋茄子还要老!比边七条还边七条!在村里,以物易物相当普遍,包括自家男人都可以换别人家男人。所以,面对多余的香烟,我想都没想就跑到各教研室,拉开每位老师的抽屉,塞进去一条或两条烟。
正是杏花夭夭的时候,我假设老师们的抽屉藏匿着芬芳的花瓣,我没有不拉的道理。我各个教研室轮流来,有收到三、五条烟的,有收到四、六条烟的,老师们对我的举动视而不见且听之任之。于是,一个影子游荡在各教研室的同时,我闻到了他们书桌上散发着菖蒲、桂树、乳香木、百合、葡萄园及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的味道。
父亲留给我的肥大的中山装非常配合,一条条香烟别在腰间像扎荷枪实弹的武装带,相当隐秘。石磊磊老师今天上午刚和同学们学习一位叫“黄帅”小学生的“日记”,下午便会收到我的一条“檄文”。教生物的郝老师前脚讲了“孢子囊破孢子而出……”后脚我就会给她一个比孢子的祖奶奶的祖奶奶还大的“投枪”。教历史的庄稼重老师左手抄写《读〈盐铁论〉》第一自然段和最后一段,右手就拿着“行义以达其道”的“实物证据”。白个白老师反复给我们讲“摩尔浓度”,我们都觉得那是难以理解的深奥。匪夷所思的是白个白老师翌日一边抽烟,一边再讲“摩尔浓度”时,比烟云还难捕捉的“摩尔概念”同学们一下子都弄明白了。实际上,我早就想好说辞了,你张菊花让我给来的老师抽烟,可你没强调是给来参观的老师还是给来教书的老师啊,我能糊涂不糊涂那可真是犯糊涂了,我这号人没心没肺,故尔给小程老师的烟比给江老师的多了六条。
魏丰燕在“接待办”找到我,说她男人爱吃纸烟。“噢。”魏丰燕接着说她男人只见过迎泽烟,没抽过迎泽烟。“噢。”魏丰燕火了,“噢你妈的噢哩,你给上爷一盒烟能咋地?”我说:“咋地倒是不咋地,敬供先生的烟给刨二垄的抽可惜哩。”魏丰燕说:“换么,”“用啥换?你除了没把爷的屁换去,你早换牙膏胰子蛤蜊油,午换手纸零食羊毛衣,晚换铅笔本子和橡皮,连爷的枕头被褥都换给了你,你敢情想把爷脚印也换了去换烟么?”魏丰燕在这夜幕初开的黄昏被我质问得蠢蠢呆呆地傻笑,神情却像个理直气壮的税务官,“你不给爷,爷告你!”魏丰燕威胁道。“嘁,四两豆面揪疙瘩,少来这片汤。”我叉着腰说。
“爷拿这和你换行不?”魏丰燕托起她胸前的两块金匾说。
“爷也不是吃素的!”我也把胸挺了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