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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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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杨春光一边喂牛红梅鸡汤,一边哭泣。他的眼泪时断时续流了三天,但仍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说如果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就不跟你比赛了。冠军我可以让给你,干吗一定要比赛呢?何况这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冠军。他仿佛被自己说得感动了,眼泪愈来愈多,滑过杨春光的下巴,滴落在鸡汤里,然后和鸡汤一道被牛红梅喝掉。

杨春光把客厅里的那张比赛表格移到牛红梅的床头,在冠军的位置上写下牛红梅的名字。他说红梅,你看,你是当之无愧的冠军。牛红梅看着那张表,露出了三天以来的第—个笑。她说牛恨,我把流产的这个孩子取名牛恨。杨春光说为什么取这样一个名字?牛红梅说因为我恨你。杨春光说你怎么能够恨我?第一盘的时候我就劝你别打了。牛红梅说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总可以吧。

背着我们,杨春光已在暗自收拾行李,他在做着回南京大学的预备动作。我走进牛红梅的卧室,自从她结婚以后,我这是第一次走进她的卧室,她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我。我一直走到她的床头,叫了一声姐。她没有回答。我再叫一声姐。她好像听到了。我说杨春光要走了,他好像是为牛青松回来的,但是现在看来,他像是专门来打掉你的孩子。他有预谋,我们都被他骗了。他这是谋杀!牛红梅摇着头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见。我把我刚才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她说我听到了。她的耳朵出了故障,每一句话都要说两遍她才能听清楚。

杨春光回家之后,嘴里还喷着酒气,他跟他的朋友们喝了一个下午,我还能从他喷出的酒气里,分辨出他喝的是什么酒、酒精度多少?他站在客厅里挥舞手臂,左手挽右手的衣袖,右手挽左手的衣袖,但他的衣袖并不按他的意图卷起来,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垮下去。他说我还要喝。他打开橱柜的门,把头埋进瓶子和碗盘之中。他说酒呢,那些酒全跑到哪里去了?他双手往外一扒,橱柜里的大盘小盘、大碗小碗和大瓶小瓶全都哗哗啦啦地掉到地板上。我冲上去抱住他。他从橱柜里抓过一把锅铲,砸在我的头上。我感到一种尖锐的痛传遍全身,松开他,一股鲜血穿过我丛林似的头发,流下额头。我捡起那把砸破我头皮的锅铲,准备戳向杨春光的鼻梁。他的鼻梁又高又直,是多么地笔挺又多么地像外国人。我的锅铲正准备戳过去,戳向那根曾经勾引过我姐姐的鼻梁。

有人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嘴巴搁在我的肩上,他嘴里喷出的酒气和杨春光的一模一样,一样的牌子,一样的酒精度。我想抱住我的一定是杨春光的酒友。我挣扎一会,终于把抱住我的人摔倒。但是锅铲已被他夺去,此刻正被他当作武器挥舞着。

同时闯入我家的有三个人,他们都是杨春光的酒友,一个我都不认识。杨春光说你们来得正好,我要为牛恨开一个追悼会。他嘴角一撇,像孩子那样哭了。其余三个人也跟着他哭,哭声悲切,哀鸿遍野。他伸手一抹眼泪,找来一张纸,写下“牛恨同志追悼大会”,然后贴到墙上。他说默哀。他的酒友们都跟他默哀。他说默哀毕。他的酒友们都把头抬起来。他说:牛恨呀牛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我不应该叫你妈妈打羽毛球,不应该叫你妈妈打羽毛球。你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你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好悔我好恨呀!我好悔我好恨呀!如果你是个男孩,如果你是个男孩。长大了说不定会当官,长大了说不定会当官。我们全家会跟着你享福,我们全家会跟着你享福。如果你是个女孩,如果你是个女孩。长大了说不定会成为歌星影星,长大了说不定会成为歌星影星。即使成不了什么星,即使成不了什么星。也可以嫁一个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也可以嫁一个有权有势有钱的男人。那样一来,那样一来。不仅你风流倜傥浪漫一生,不仅你风流倜傥浪漫一生。我们全家也无比光荣,我们全家也无比光荣。只可惜,只可惜。你在一场羽毛球赛中夭折了,你在一场羽毛球赛中夭折了。夭折就夭折了,夭折就夭折了。但你不会知道你爸爸现在多么痛苦、悲伤,但你不会知道你爸爸现在多么痛苦、悲伤。我要化悲痛为力量,我要化悲痛为力量。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争取以优异的成绩从南京大学毕业,争取以优异的成绩从南京大学毕业。你看你的叔叔伯伯们多么喜欢你,你看你的叔叔伯伯们多么喜欢你。他们和我一起参加你的追悼会,他们和我一起参加你的追悼会。他们是兴宁小学语文教师韦建国、市体委副主任(副处)杜国和、原南宁市防暴队队长现建筑公司经理(正处级)李小东……

杨春光把每一句话说两遍,是想说给姐姐牛红梅听声。他终于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我听到从卧室里传出牛红梅的抽泣。杨春光说她哭了。杨春光说完她哭了的时候,便醉倒在地板上。正处级、副处级以及语文老师也跟随他倒下,他们喷出的酒气足以引发一场大火,他们合奏的鼾声就像4.5级地震。

最后一个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是杨春光,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和他一起醉倒的酒友们一个也不在他身边,早溜走了。杨春光说真不够意思。他打开卧室的门,卧室里空空荡荡,牛红梅已经上班去了。

杨春光把他的行李放在客厅的显著位置,搬过一张凳子,把身子斜靠在行李上。尽管他肚子里发出叽哩咕噜的声音,但他还是不想做饭。傍晚,他告诉我,那一刻真是饥寒交迫,无比凄凉。他说他扑在行李上似睡非睡,车辆声、电锯声听起来都十分遥远,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这种感觉他从来没产生过,但这天下午他产生了。他说那一刻他终于理解了什么叫做孤独,屋子里没有一丁点儿人发出的声音,好像我们全都把他抛弃了。惟有脚步声,他听起来感到特别亲切。每一阵脚步声,都仿佛是牛红梅发出来的,他盼望牛红梅早一点回来。但是每一阵脚步声都欺骗了他。当我的脚步声到达他面前时,他大叫一声,说你终于回来啦,我还以为是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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