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陀陀喇嘛从山崖上推下去的人,就死了一个,但不是摔死的,是吓死的。他们被推下去掉落了十米后就摔在了一片稠密低矮、气垫一样的灌木丛上,灌木丛前面是一道光滑的被经年山水冲刷出来的宽大石槽,像滑梯一样斜铺而下,连接着一个大水潭。大水潭是齐胸深的,保证淹不死又能柔软地托住他们。一切都是天造地设,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以及他们率领的人,就这样被命运暂时安排在了死亡之外。
但是达思牧师知道,这不是侥幸,是西甲喇嘛有意放了他们。西甲喇嘛肯定事先勘察过这个地方,不然就不会给他们松绑,也不会指定在正对着灌木丛的地方往下推。让达思不理解的是:西甲喇嘛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在审问后公开放了他们,而要制造一个推下去摔死的假象呢?憨直透明、五大三粗的西甲喇嘛,突然变得诡异而神秘了。
达思牧师想,不管什么原因,他都必须承认西甲喇嘛就是那尊祛除所有鬼魅、眷顾修法者的大神。此神一定来历不凡,不然怎么又是西藏前线的实际指挥官,又是班丹活佛预言中的大法助缘呢?
容鹤中尉说:“真想不到我们还活着。”
达思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感谢西甲喇嘛的不杀之罪呢?”
中尉说:“不,我们只感谢上帝。”
达思牧师一愣,突然意识到身为牧师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忘了上帝,不好意思地说:“上帝让我们感谢所有应该感谢的人。”
他们从齐胸深的大水潭里上来,稍事休息,便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直奔春丕,悄悄占领了春丕寺。
达思牧师在春丕寺各个殿堂走了走,看到护法神殿背后有一个静修石洞,便走进去,在一座石台上跏趺而坐,准备进入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
但是他半天不能入定,好像有一种奇怪的牵绊,在他心里躁动而不安。他一再告诫自己:安静,安静,修法是最重要的,战争与他没关系,所有的喧嚣、未知的人世、因因果果,都必须烟消云散。就这么想着,渐渐入定了。当殊胜妙善的法境出现时,达思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里走出一个人来,起先他觉得那就是如父如佛的上师班丹活佛,等到那人朗然一笑,才发现竟是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以神的傲慢和欢喜走过来,一把揪住了他。达思顿时冷汗淋漓,心里一瘆,走出了法境。他以为这是因为担心西藏人的侵害,便从石洞里出来,用央求的口气对容鹤中尉说:“在我修炼结束之前,一定要保护我,好好保护我。”
容鹤中尉说:“你害怕什么?我把所有活佛喇嘛都赶到护法神殿关押起来了,他们不会跑出来。快修炼吧,迎接戈蓝上校的时刻就要到了。”
中尉关押僧人的目的一是怕他们反抗,二是怕出去报信。外面的人看到春丕寺有人进出,想不到会是十字精兵,因为进出的人都穿着藏装。
西藏方面,指挥战斗的西甲喇嘛还不知道,在春丕之战开始之前,作为地理、行政、信仰中心的春丕寺就已经被十字精兵控制了。
一切都按照西甲喇嘛的战略战术发生着:从乃堆拉到春丕,十字精兵的队伍就像一条长长细细的河,在狭窄的山路间蛇行而动。化整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团,三十人一队,藏在两边的峡谷森林里,不是打枪,就是滚石,加上飞蝗石鞭,白天黑夜不停地袭扰,搞得十字精兵高度警惕着,不时地停下来防范回击。死伤不断发生,精力和兵力渐渐消耗着,时间一拖再拖。戈蓝上校本来打算最多四天赶到春丕,结果花了十二天,才到达春丕边缘的西山谷。
比起沿途的狭窄来,西山谷算是开阔的了。戈蓝上校打算停止行军一天,好等待后面的部队跟上来,然后集中兵力占领春丕寺。尕萨喇嘛告诉他,一出西山谷的谷脑,就是春丕原野,离作为中心的春丕寺就很近了,如果速度跟得上,半天工夫就能到达。
戈蓝上校没有意识到,其实他在这里不停也得停。
在前面打而不打、边打边退的森巴军已经退到西山谷的谷脑,诱敌深入的任务宣告完成,现在他们不退了,按照西甲喇嘛的吩咐开始坚守阵地。而僧兵江村代本团早已在西山谷两边埋伏停当。沱美活佛一再提醒部下:“西甲喇嘛是怎么命令的?隐蔽,隐蔽,你们就是老鼠蚂蚁,快藏到石头缝里去。石头缝里的草是不能冒出来的,冒出来我就一脚踩掉。江村代本听着,谁让洋魔发现,你就直接把他送给洋魔处死。”藏兵们隐蔽得很好,真的连天上的随人鹰也没有发现。
差不多就在戈蓝上校停止行军的同时,西甲喇嘛放弃已经没必要把守的朗热高地,带领陀陀们赶来了。接着,朗瑟代本团也放弃亚东,来到西甲喇嘛跟前听命。西甲喇嘛把他们安排在西山谷通往春丕原野的两条岔沟里,命令他们:“死也要守住。”
西甲喇嘛带领陀陀来到十字精兵的正面,和奴马代本的森巴军共同守卫西山谷的谷脑。他知道一旦打起来,正面仍然是最激烈的战场。洋魔要是发现已经没有退路,就只能死命往前冲。他在树林的遮蔽下,窥望着谷底的十字精兵,高兴地说:“我说了嘛,春丕西山谷,就是上帝和所有洋魔的天葬场。”
最后到位的是化整为零的僧兵楚臣代本团,他们在十字精兵全部进入西山谷后,又迅速变零为整,屯扎在谷口,切断了十字精兵的退路和后勤保障。
与此同时,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带着他的卫队离开朗热,回防春丕。他本想前往西山谷战场,觉得战场上有西甲喇嘛,自己根本插不上手,就让卫队改变了方向,朝春丕寺走去。他在春丕寺住过,已经习惯了那里的一切。
战争终于集中到了春丕西山谷。四面围堵、八方打击的局面已经形成,连上帝连佛陀看了都吃惊:西藏出现前所未有的军事家了,这样的排兵布阵,十字精兵必败无疑。随人鹰嘎嘎高叫着,不知是为西藏喜悦,还是为将死的生命忧患。
戈蓝上校后来说,糟糕的是直到这个时候,十字精兵也未能觉察灭顶之灾正在降临。无论是英国人,还是雇佣军,都已经非常疲倦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多停留一天,在这个没有冷弹冷石的地方,吃饱肚子,好好睡一觉。
的确没有冷弹冷石,那些一直追随十字精兵的小股西藏人的袭击突然消失了。很平静,鸟语花香,流水潺潺,风以最柔和的姿态飘来飘去。祥云和蓝天显示着神界的和美。英国人好像回到了本土,在北爱尔兰的高原峡谷里郊游休假、野炊进餐。
战斗就要打响。西甲喇嘛派人去向僧兵楚臣代本询问:“派到耶稣河源头、上游、中游的人去了没有?”他随心所欲又发明了一条“耶稣河”。
回报说:“耶稣河在哪里,我们不知道,请大喇嘛告诉我们。”
西甲喇嘛再次派人传话:“耶稣河就是洋魔河,念经的聪明哪里去了?变个叫法你们就不知道了。”
回报说:“派到洋魔河源头、上游、中游去的七七四十九个人早已经出发了。去源头英吉利的五天前太阳出来时走了,去上游印度、哲孟雄的七天前太阳落山时走了,去中游则利拉、念那、隆吐山、日纳山的十天前没有太阳有月亮的时候走了。他们走的时候念了《平安经》,算了卦,全是吉祥如意的好卦。请大喇嘛再为他们念经,保佑他们不病不死,马到成功。”
西甲喇嘛听了很高兴:“这就好这就好,够他们洋魔受的。佛祖,我们就要胜利了。”他胡乱念了一句“唵嘛呢叭咪吽”,就算保佑了那些人。
人们说他的保佑非常管用。四十九个派出去的僧兵直到战争结束都活着。他们上路不久就来到了十字精兵的后面,然后便开始念经,执意要让洋魔和上帝的脊梁发冷。念着念着就把原来的行动计划忘了,去英吉利、去印度、去哲孟雄的统统都不去了,去则利拉、勒布、纳塘、隆吐山、日纳山的也不去了,打枪骚扰、放火烧粮、杀掉驮马、下毒药、埋符咒等等捣乱的事儿也忘了,就只剩下了念经,因为他们只会念经,觉得用经咒打击敌人是最方便也最有力量的。
这会儿,西甲喇嘛又派人传达了一条最重要的命令:“听到陀陀喇嘛的怒吼,大家同时开枪,杀他个屁滚尿流。”
《圣史》上说:“此喇嘛秉性如高树繁花,随性而放;英国人如地上牧草,务实而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西藏人用想象装扮自己,英国人用枪炮武装自己。这是一场浪漫主义对现实主义的战争。
怒吼很快出现了。无法知道哪个代本团打响了第一枪,反正一开始就是枪声大作,几乎四面八方所有的火绳枪都在几分钟内完成了第一次射击。接着又是第二次、第三次。然后出现了滚石、飞蝗石鞭和呐喊,出现了疾风骤雨般的陀陀喇嘛的肉身击杀。
一瞬间,戈蓝上校死了。他呆立着,眼睛大得就像白夜里的蓝星星,喘息如牛,鼻孔一扇一扇的,但就是死了,心脑不起作用了。无法判断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西藏人怎么这么多啊?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谷底平坦光秃,没有山包丘陵,没有树林草丛,十字精兵全部裸露着,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挨打了。
有人跑向了西山谷的两个岔沟,很快又退回来。把守两个岔沟的朗瑟代本团居高临下地让他们看到了鬼门关的黑暗。
戈蓝上校知道完了,十字精兵就要全军覆灭。他基本放弃了指挥,就让部队乱水一样自由流窜,东一股,西一股,忽来忽去。士兵们就在没头苍蝇一样的奔走中一个个倒下了。战争的血第一次比西藏人更多地从十字精兵身上流了出来,在鲜艳的流淌和汪潴中辉映着灿烂的阳光。
有人喊:“上校,上校,突围吧,不能在这里等死。”
往哪里突围呢?两边是不可能的,山壁陡峭,没有路。有路的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后面的谷口,一个是前面的谷脑。后面的谷口太远,到不了跟前,两边西藏人的火绳枪和滚石就能让他们死尽。只有前面的谷脑了,这是唯一的出口,也是不想原地毙命的唯一选择。戈蓝上校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军人,冲锋而死总比无所作为而死多一点光彩。
戈蓝上校指着谷脑喊道:“往前,往前。”他已经看清了,守卫谷脑的不仅有藏兵,还有陀陀喇嘛,绝望地想,西藏人也知道前面是十字精兵唯一的出路,把陀陀喇嘛都用在这里了。但也只能往前,走啊,硬着头皮咬着牙,绝望地走啊。上校挥手迈开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滞重地走向了谷脑。他的人知道往前就是送死,有的跟上了,有的没跟上。
战斗还在继续,西藏人的火力一直没有停歇。但关于这场战斗,西藏留下来的并不是如何灭敌的细节和过程,而是一些传说和民歌。传说无非是马头、牛头或者猪首、鸦首退敌金刚来到西山谷助战,施展无比厉害的佛法,洋魔的上帝在天上败给了佛法,地上的洋魔也就死伤惨重了。
但是西山谷战斗的胜败,似乎并不能按照死伤人数来判断。伤亡惨重的十字精兵和几乎没有伤亡的西藏人都觉得结果是出乎意料的。完了以后人们才知道,最后的结果并不取决于战场和战斗本身,而取决于俄尔总管和那么多不确定因素。也许宿命和因缘才是一切,也许对十字精兵上帝果真是强有力的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