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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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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远远没到深夜,但不知何故,街上出奇的冷清。

林白玉印象中的夜晚,是热闹的,灯火辉煌的,车水马龙的……但此夜,路静人稀,犹如梦游。

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往南城走。南城是她不熟悉的方向,人口稀少,巷陌荒凉。

路上,她两次把车停在路边,查看手机里的那个地址短信,怀疑是否走错了地方。

在一个从未过往的街道上,她拐进了一条小巷。小巷已经睡去,路灯远远相望。林白玉甚至分不出这是旧城还是城乡结合的城中村,这里房屋拥挤,狭窄肮脏,巷子曲折蜿蜒,状如蛛网。她的车速很慢,左顾右盼,焦灼寻找。当她感觉到自己已经迷路的时候,她恰恰驶入了一条死巷。

前方无路,她试图把车倒回去,但技术弱不能胜,先刮了侧镜,后碰了尾灯,她只好拎起一只提箱,熄火弃车,徒步走出了这条死巷。

她从这条巷子走到另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夜色比大街上更浓,更深,暗无月光。她精疲力尽,步履踉跄,在经过一个黑暗的门洞时,她突然停住,有几分迟疑地,朝门洞里张望。门洞似乎很深,深不见底。她睁大眼睛,视线试图穿透黑暗,她终于在黑暗中找到了半张轮廓模糊的面孔。那面孔一动不动,也在看她。

她想看清对方,但无法看清。对视良久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中的箱子放在了门洞前的地上,犹豫了一下,她转过身,惶惶然向巷口走去。她能感觉到一个人走出门洞,拎起了那只提箱,无声无息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回头。巷口没有路灯,看不清还有多远。四周很静,只有她的高跟鞋在路面发出的清脆的敲击声。她感觉到巷口已经很近了,黑暗让她恐惧陡生。

忽然间,身后爆发了一片叫喊,有如噩梦中的厉鬼声:“抓住他!站住!别动……”混乱的喊叫中夹杂着老郭囫囵不清的哀嚎……林白玉的心跳瞬间冲向喉咙,连同五脏六腑几乎一齐吐出。她不敢回头,脚下本能地拌蒜,跌跌撞撞地朝巷口跑去。漆黑的巷口忽然亮起两道瓦亮的车灯,亮得像激光一样,将厚厚的黑暗与林白玉的尖叫,全部击穿在半空!

小巷中的尖叫在城市的上空并未扩散多远,五分钟后,林涛的汽车驶入了他家公寓的地下车库,车库里一片寂静。

车库很大,灯光昏暗,看不到一个人影,连平时或可看到的车库管理员也不知所踪。林涛的车子穿过漆成灰色的车道,泊于两侧的形形色色的车辆沉默地在他的车窗外缓缓划过。他的车倒进自己的车位,他左右看看,等了一会儿,才收油熄火。

在发动机停止运转的一刻,两侧的汽车忽然车门四开,六七个黑脸男人走下车来,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两扇车门就已被人拉开,几只粗壮的手大力将他拉出车外。他滚在地上,水泥地面意想不到的冰冷。更冰冷的手铐把他的整个手臂都冰得麻木了。他叫了一声,不是恐惧,不是疼痛,仅是本能。

这个时辰,已经夜深人静。

邵宽城跑进医院时已经夜深人静,他冲进急诊部的治疗室时,赵红雨还未苏醒。

他扑向病床,几乎失声:“红雨,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几个护士一起往外推他:“哎哎,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是她什么人呀?”

“亲属都出去,亲属都出去!”

医生护士,七嘴八舌。

门外的人听到屋里的吵嚷也进来了,有万教授,还有两个民警。邵宽城扑上去揪住万教授大喊:“她到底怎么了?她到底怎么回事!”

万教授被推得连着后退几步,几乎摔倒。民警上前把邵宽城拉开:“放手放手,你是病人什么人啊?放手!”

万教授一边叫喊一边挣扎:“你要干什么!你有什么权利!我要告你!”

场面有些乱,唯有万家的保姆小刘沉默地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屋里发生的争吵与撕扭。

凌晨两点多钟,队长李进也赶到了医院。

李进私下里向两位派出所民警亮了身份,于是在医院的一间办公室里,派出所民警单独向李进和邵宽城介绍了如下情况:

“病人是晚上十点多钟被送进来的。病人已经两次因中毒入院,医院认为有点可疑,因此向我们报警。”

两位民警是古都医院辖区中楼派出所的,看来对此事已经做了一些调查工作,“我们分别对病人的父亲,家里的保姆做了询问,目前还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根据我们向医生了解,基本诊断还是食物中毒。”

对这两位民警,李进只说病人是他同事的女朋友,没说赵红雨还有刑警的身份,还在执行任务。他的所谓“同事”,派出所民警当然早看出来了,就是始终低头不语的邵宽城。

在李进和派出所民警的劝说下,邵宽城没有很快回到红雨身边,以免和万教授再生冲突。李进又找医生问了问情况,医生因邵宽城咆哮病房还在生气。李进说了不少好话,又替邵宽城一再道歉,医生才坐下来说了病情。

“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并不是你们认为的昏迷不醒,而是注射了镇定药物后处在睡眠状态。睡眠对病人恢复体力非常重要。和病人一起用餐的人都没有发现中毒症状,所以不排除病人因为身体虚弱,抵抗力差,或者属于对毒素的敏感体质,或者摆弄家里或花园里养的花草,花草上沾了杀虫剂之类的药剂,导致传染。总之原因还需要进一步分析。我们也怀疑过是否有被人下毒的可能,也向医院保卫部提过,派出所的同志也来了。派出所怎么个看法我就不知道了。”

和医生的交谈主要以李进为主,邵宽城心里很乱,不知从哪里能把思绪理清。最让他心神不定的是医生对红雨身体状况的看法——红雨两次食物中毒,元气大伤,损及肝肾及中枢神经,而且体能耗尽,短期内很难恢复。今后是否还有后遗症,都很难说。

邵宽城眼圈红了。

红雨是他一生的伴,邵宽城心里不停的想:那是他一辈子的生活……

天亮了。

天亮的时候,整夜守在女儿身边的万教授被一个电话叫走了。经过医生的同意,邵宽城被允许进入病房探视红雨。红雨已从昏睡中醒来,身体虽然极度虚弱,但邵宽城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她游丝般的声音:

“我想……结婚!”

邵宽城眼里含泪,轻声回应:“我也想结婚,我还想……要个孩子!”

太阳升起来了,红雨再次睡去。

城市开始喧闹的时候,邵宽城的父母来了。

邵宽城和李进同车离开了医院。他开车,李进在路上睡觉,一觉醒来,车到山前,唐代贞顺皇后墓的盗洞现场,各方人士正在陆续聚集。

万教授也来了,在医院一夜没睡,神态疲惫,双目赤红。他和其他一些专家被一辆面包车一并接来,由文物局的干部带着,鱼贯下车,朝盗洞这边走了过来,万教授步履蹒跚,走在最后。邵宽城看到,一个先前到达的文物局领导迎上前去,和专家们打着招呼,又和陪同专家一同到达的那位文物局干部低语几句,然后,两人一起叫住了万教授。

邵宽城远远看到,万教授离开专家的行列,和文物局的两个官员驻足交谈。因为相隔百米,他们谈的什么,不知其详。但邵宽城能看到万教授脸上的惊愕,看到文物干部表情的委婉。他知道,他们是在“委婉”地告知这位知名的文物专家,根据公安方面的意见,今天将要进行的第二次专家入陵考察,他就不用参加了。邵宽城也可以想见,当万教授被拒之于陵寝之外,当他知道他的被拒是出自警方的决定,该是怎样一副败坏的心情。

专家们朝陵墓入口走过来了,自从前夜和昨晚警方连续出击打掉郭得宝盗墓团伙之后,陵墓的入口即安排了武警的昼夜岗哨。邵宽城跟随李进一起,陪同专家们进入陵墓,进墓前转身的瞬间,他看到万教授远远的背影,在一个文物局干部的陪同下,蹒跚地朝汽车走去。

邵宽城隐隐有些解气。回过头来,他看到墓道已经经过了简单的清理,比前一天显得平整了许多。邵宽城和老井拿了手电,在前打头,李进和市局内保处的民警随在最后,陪同一行文物专家,第二次进入了这座千年古墓。

他们沿墓道进入古墓的前室,前一天靠发电车燃亮的那些灯泡,今天都隐在黑暗的墙壁上,噪耳的鼓风机也没有再开。古墓中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浊气湿气昨夜已被抽走,代之以旷野清冽的风。刑警和文物局的工作人员用强光手电开路,穿过漫长的墓道,进入陵墓的前室。

越往深走,气温越低,四周壁绘依稀,若烟若雾。几道强光手电犹如探照灯般晃动着,一路照进主墓室内。主墓室宽阔轩敞,手电进入其间,光芒立即被巨大的黑暗吸收,变得惨淡不堪,弱小如豆。邵宽城手中的光柱也忽然有些疑惑,青灰的光柱惶惶然从脚下的路面移向无边的前方,前方似乎空旷得有点反常……甚至,有点不祥。

几只手电在那一瞬或许都有同样的感受,不约而同地扫射起来,左冲右突,焦灼地碰撞……

所有人都发现,前方空荡荡的,前一天还矗立在主墓室中央的那座震惊视觉的宫殿,竟然不翼而飞,不知去了何方!

手电的光柱全部僵滞在半空,专家们也都茫然四顾,每个人都在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他们前一天勘察的终点,会否是另一个更大的墓室?他们看到的那座梓宫,会否安放在别处?

专家们开始互相印证自己的疑问:“是这个地方吗?这是主墓室吗?”

李进大步走向前去,他几乎站到了主墓室的正中。昨天,他脚下的位置,毫无疑问,矗立一座飞檐峻瓦的宫殿。这座至少数十吨重的殿椁,难道真的会在一夜之间神话般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安以西的旷野上,传说中的敬陵,山一样沉默。

从长安直返西京的公路上,万教授同样沉默不语。他本想给医院打个电话,问一下女儿此刻的情况,但拨到一半又放弃了。他的情绪烦闷而又空洞,似已无心顾念任何事情。

进入城区后已接近中午,他在省文物局院内换上了自己早上停放在这里的汽车。他没去医院,没有回家,也没去学校上班,而是去了西京看守所。

西京看守所对于万教授而言,几无所闻,极其陌生。高大的铁门,森严的电网,面无表情的荷枪警卫,没有任何绿荫的水泥甬路,无不恍若他世,恍若阴曹地府。

在一间十几平米的小屋里,在这间小屋的一张长桌上,他看到了妻子林白玉的随身之物——一只Dior的钱夹还是他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随在钱夹周围的,还有手表戒指之类,琐碎而凌乱。最为触目的,当然还是那只白色的玉环。

此时的万教授当然知道,那只玉环已经确定为唐代最鼎盛时期的极品,曾经尽享皇族的尊荣。看守所的民警让他在在押人员暂扣物品清单上签了字,然后用一只塑料袋把这些物品装好,让他领走。同时问他是否给林白玉带来了被褥及换洗衣物及洗漱用品,吩咐他尽快送来。万教授平生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第一次这样被警察大声地吩咐,心里完全没了方寸。他懵懵懂懂地点头,茫茫然拎了那塑料袋东西,昏昏噩噩走出了那间小屋,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太阳照在头上,站在门口,他一时竟想不清自己该到哪去,是该回家还是该去医院,还是该去他所有头衔中最重要的西京大学……

日当正午,贞顺皇后陵墓外警车云集。省公安厅和市公安局和刑侦总队的头头们先后赶到,文物干部和考古专家已被撤离。

在公安首脑赶到之前,那座千年石椁的迷踪已初现端倪。刑警们在主墓室的一角发现了一个被旧砖草草砌死的矮矮的盗洞,用铁锤铁镐砸开后无人不惊——砖墙后赫然出现一条狗洞般狭窄的暗道,暗道里新挖的泥土狼藉不堪,支撑洞壁的木桩歪歪斜斜,其简陋潦草,让人难以置信!

找到新盗洞后李进立即拨通总队长的电话,报告了这一出乎想象的发现,之后便带领邵宽城和另一位刑警共三人做为第一梯队,进洞追踪;井探长带另两位刑警作为第二梯队,相距三十余米跟进。这条新的盗洞狭窄而坎坷,看上去随时都有塌方的危险,因此进入的人数不能过多。进洞的人全都一手拿手电,一手拿手枪,保险打开,子弹上膛!前方不知有无敌人或陷阱,盗洞不知到底多长,不知通向何方。

李进身先士卒,邵宽城居中,另一刑警随后,在半人高的细洞中艰难前进。估约猫行了大半小时,忽地感觉地面开始上斜,数仗之后,盗洞戛然而止。

盗洞撞壁的尽头,空间变得宽裕,足以让人直起上身。三只手电一齐向上,上方黑洞洞的,顶部模糊不清。一个半小时后,一只分段接绑的梯子运进了盗洞,还是李进打头,率先向上攀援。攀至盗洞的顶部他才看清,出口被一块木盖压住,他费尽全力,不能动其分毫。下来换了一个摔跤运动员出身的刑警上去,终于掀动木盖,一缕光线立即射入,显然,这就是到达地面的出口!

警察们陆续从这个洞口出来,他们看到的情形似乎毋须描述了——洞口的位置在一间破旧砖房的一角;砖房的位置在一个大院的一角;大院的位置,在一座荒村的一角。

院里杂草丛生,杂草上堆了小山一样的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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