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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亲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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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记载:“庚子俄难”后,在中国人民的猛烈反抗和各国列强强烈要求共同瓜分中国的压力下,沙俄不得不退出中国东北。谢列金等金匪退走时,带走了盗采的大量黄金,却留下一把大火,把老金沟变成了一片废墟。

管水酣睡着,睡在他身边的卡佳醒了过来,起身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里面是空的。卡佳迷迷糊糊拿着水杯下床打开房门,发出“啊”的一声叫喊。管水被惊醒,坐起问:怎么了?卡佳!卡佳没有回答。

管水走过去,顺着卡佳打开的门缝望去。中间的桌子前,萨马廖夫用一只手撑着头,背对他们坐在那里。管水扭身回到床上躺下。

卡佳看看管水,又看看萨马廖夫,走到床边轻声说:他太可怜了,他无家可归,我不能把他赶走,你能理解我吗?管水没有反应。卡佳伸手晃了晃管水的肩膀:水,我心里难受,我该怎么办?我谁也放不下,可这样下去,我就得死,这样的日子太折磨人了。管水沉默片刻,轻声说:我理解你。

天亮了,萨马廖夫还呆坐在那里。管水坐到他对面说:萨马廖夫,你听着,我知道你放不下卡佳,我更知道卡佳也放不下你。现在最受折磨的是卡佳,再这样下去,她会垮掉的。我不忍心看着她痛苦下去,我该走了,我还可以再有个家,可你不能!你一定好好待她,如果你不好好待她,我一刀宰了你!管水站起来,重重地拍了一下萨马廖夫的肩膀出了门。

月亮在云中穿行。卡佳和玛莎睡熟了。管水收拾好行囊,悄悄走到她俩面前,端详着熟睡的卡佳和玛莎,然后毅然转身出门。

卡佳醒来,突然发现管水不在,她下炕在屋里寻找着,发现管水的衣物都没有了。卡佳大声呼唤着:水!水!但是,到处都不见管水的踪影。

卡佳骑着马在山路上飞奔,远远看见管水在晨雾里走着。她飞马而至,跳下马来,从背后一下子死死抱住了管水。萨马廖夫骑马带着玛莎赶来,他把玛莎从马上放下来,慢慢走到卡佳身边,搂着卡佳的肩膀走到一边,俯在她耳边轻轻说:水是一个好男人,我放心了。卡佳呆呆地望着萨马廖夫。萨马廖夫朝林子里走去。管水突然朝萨马廖夫追过去,卡佳和玛莎也呼喊着朝森林跑去。

三个人奔跑着,突然停住了脚步。管水的泪水滚滚而下。卡佳用手捂住眼睛失声痛哭。一棵树下,萨马廖夫双手紧紧抱着树干,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沿着树干汩汩而下……

没有了萨马廖夫,家里似乎宁静而空虚。管水经常披着衣服默默坐在板凳上,一坐就是半夜。卡佳问:你有什么心事吗?管水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我妹妹的家给烧了,她哭着喊着打我。卡佳说:这不是梦,是真的啊,你跟我说过。管水说:是我烧了她的家,她又救了我,我把她这些年的心血给毁了。

卡佳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都过去了,去睡吧。管水说:这些天,我就想俺妹,想大哥。自从爹娘死后,我们闯关东多少年,离多聚少,我就想上哈尔滨找俺妹去,给她赔罪认错,再把大哥找到,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再也不分开。卡佳沉默着。管水问:咱们一起走,行吗?卡佳说:水,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管水赶着马车,车上坐着卡佳和玛莎,离开了那温暖的小屋……

管粮在兽油灯下擦枪。雨生拿起书在灯下看。管粮说:顺,俺过去在这部落待过,他们会说汉话,可不识汉字。这里既没书,也没识字的人,你咋能识汉字?

雨生打开一个桦皮箱,里面是一些笔墨纸砚,还有线装的识字课本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雨生说:这都是爷爷拿鹿茸什么的,到漠口镇和西口子换来的。管粮问:光有书没用啊,谁教你识字?

雨生说:爷爷有办法。以前,总有人到这儿来买兽皮、熊胆、熊掌和山货啥的,爷爷就请人家教我。教会五个字就给一只松鸡,教会十个就给一张好兽皮。有时我一天能学会十几个字呢!买东西的人要是能多待几天,我就能学会好多字,都能认全《三字经》了。雨生开始背《三字经》。

管粮说:行了,大爷知道了。你爷爷真了不起!你也了不起!除了《三字经》,还学过别的吗?雨生摇头。管粮说:来,大爷教你。不过我教你认字得有一个条件,你得叫俺一声爹。

雨生挠头:俺倒想叫,可额聂不让。管粮说:没事,偷偷叫。这是咱俩的小秘密,不让她知道。雨生趴在管粮耳边轻声叫:爹!管粮兴奋地答应:哎,哎!

晚霞如血,落日渐渐隐进山中。管粮面色沉重地在冰冻的河边徘徊,又靠在一棵树干上,望着天空出神。阿丽玛来到他身边,有些黯然地说:哥,这些日子,你一直神不守舍,心事重重。我知道,缠在山腰的云飘走了,你的心飞走了。你是在想那场灾难……

管粮说:是啊,死了多少中国人哪!部落没了,老阿迈和那么多人没了;整个金厂也全完了,俺的弟兄成片倒在鲜血里。我一闭上眼,就会梦见那血腥的场面,梦见那些好弟兄……

阿丽玛问:蒋雪竹有音信吗?管粮摇头:也许她还活着;也许逃到哈尔滨,在妹妹家等着俺……

阿丽玛眼中闪着泪光说:我知道你想走啦,可我不想让你走,从心里不想。但我知道,留住人也留不住心。走吧!你想去哪儿呢?管粮说:我要去哈尔滨找我妹妹。不过,阿丽玛,我想带你和雨生一起走。

阿丽玛流泪了:哥,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这里有我的老阿迈和我的族人,我的根在这,我不能离开这里。

清晨,管粮要走了。阿丽玛把两个大包裹搭在马鞍后面。管粮说:你们只有这一匹马了,还是留下吧。阿丽玛说:山高路远,没马怎么行?哥,要是赶不上驿站,冰天雪地,林子里寒哪,这里有张狍子皮,睡觉时,可别忘了铺上,啊?阿丽玛拍着另一个包说:哥,这里都是吃的,一定要点上火,烤热了吃,可千万别弄坏肚子,啊?

管粮感动地说:阿丽玛,我还会回来看你们的!阿丽玛点头:嗯!我等着你回来。管粮牵着马欲走。阿丽玛从腰上摘下猎刀:哥,这把猎刀,我从小就带在身上,送给你防身用。说着为管粮挂到腰上。

管粮冲阿丽玛点点头,牵着马大步走了。他又眷恋地回望一眼,一狠心飞身上马,两腿猛一夹,打马而去。突然,后面传来喊声:大爷,大爷!雨生从后面跑过来,边跑边喊:大爷,咱俩不是说好了吗,这回你带我走,你怎么一个人就走了?管粮笑了笑:等你长大了吧!

雨生跑到马前,气喘吁吁地说:大爷,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跟你走,你就带我走吧!管粮说:再过几年吧,等你长到马这么高的时候,大爷一定带你走,照顾好你娘。管粮说罢策马而去。

身后传来雨生的哭声:大爷!你说话算数……

黑云中半遮半露着太阳,老金沟死一般寂静。管粮骑马跑上山头,勒马下望,先前的居住区和商业区变成了被大火烧过的残迹,雪中废墟上的野草,在凄风中摇动。管粮牵着马,步履沉重地向山下走去。

管粮走在雪盖的荒沟中,凄风枯草中不时见到尸骸,这更增加了他的沉痛。他拴好马,在废墟中找来生锈的金镐和金锹,到一块空地上清着雪。好大一片雪被清干净。他抡起镐刨下去,镐从坚硬的地面上弹起来,出现了一个白点;再刨,还是一个白点。管粮扔下金镐,拔出猎刀,割下荒草枯蒿,放到空地上。他到远处废墟中把没有烧尽的房木扛过来,放到空地的干蒿草上,拿火镰引燃一缕干草。

大火燃烧起来。等焦木烧成了灰烬,管粮在融化的地上刨着,手被磨破,淌下血水,他索性脱下外衣,在寒风中刨。金镐一起一落,他的泪一滴一滴洒在地上。他终于挖出了一个大坑,把几具烧焦的尸体埋好。

太阳快落山了,红红的夕阳,给隆起的巨大坟墓涂上了一层红红的“血”。管粮跪倒在血红的坟墓前,把三粗束蒿草作为香点着,三缕青烟飘向空中。他默默祈祷,又流泪叩拜他的好弟兄们。三个头后,他伏地不起……

坐在火车上的蒋雪竹一身新潮打扮,端庄、典雅、秀丽中,透着成熟女性的风采和气息。她手抚着琵琶,想着心事。她是从无锡出发,要长途奔波去哈尔滨傅家甸。坐在她对面的胖商人百无聊赖,从包里拿出报纸看。

雪竹不经意间,看见报纸下半版露出个标题《庚子俄难中矿丁护矿尽数喋血黑龙江漠河金沟被俄夷侵占》。她心一动:这位先生,可以把报纸借我看一下吗?胖商人说:这是旧报纸。雪竹却迫不及待地抓过报纸看着,眼里闪着泪光,想起了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

雪竹来到东北大莽原上,碰巧又雇上了老秦头的马车。老秦头比以前老了些,他笑呵呵地挥着鞭子说:闺女,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咱们又遇上了,缘分哪!

雪竹说:秦老爹,上次去无锡,您老待我像女儿,我信得过老爹。这次回来的路程也很长,全仰仗老爹费心受累了。老秦头说:哪儿的话!闺女,这次,我老汉还会把你平安送到地方。

雪花飞舞,马车在林间的雪路上前行。老秦头穿上了羊皮大氅和靰鞡鞋,戴上了狗皮帽子和棉手闷子,坐在车辕上说:闺女,咱已经进了大兴安岭啦。这里入冬早,冷吧?轿车内的雪竹也是一身棉装,她袖着手说:不冷,就是心里急。老秦头说:别急闺女,我老汉快些赶。甩了个响鞭马车向林深处跑去。

马拉轿车来到老金沟,那里一片荒凉,渺无人迹。雪竹问:这里离部落有多远?老秦头说:翻过那个山梁,再走十几里就到了。雪竹说:秦老爹,你送我去部落看看吧。老秦头问:去那儿干什么?雪竹说:去看一个熟人,麻烦你送我去吧,行吗?老秦头说:行,就依你!

马车走进鄂伦春部落。雪竹下车看着眼前的一切,原先充满生机的部落变成一片废墟,只有冰河边孤立着两架撮罗子。雪竹向那里跑去,喊着:阿丽玛!雨生!阿丽玛和雨生从撮罗子里出来,阿丽玛认出来了,惊喜地边喊边跑:雪竹姐!雪竹也惊喜地喊:阿丽玛妹妹!二人相拥流泪。雪竹问:部落里的人呢?老阿迈呢?阿丽玛说:被该死的罗刹兵全部血洗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雨生站在远处呆望着,身上别着一把柴刀,俨然一个鄂伦春小猎人。雪竹看见了雨生。阿丽玛喊:顺,过来!雨生跑到阿丽玛身边,阿丽玛下意识地紧紧抓着雨生说:你应该叫她大娘,她是来找你大爷的!

雪竹看着雨生,心中的母爱油然而生,她慢慢蹲下身子说:孩子都长这么大啦!阿丽玛连忙对雨生说:顺,到林子里拾点柴火去,我给大娘做饭。雨生答应着,狐疑地看着雪竹没有动。雪竹看着雨生,压抑着心中的酸楚。阿丽玛又催,雨生才答应着跑开。

撮罗子里,雪竹往火堆里填着柴火。阿丽玛做着饭问: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怎么又突然回来了?雪竹说:那年我从老金沟跑出来,带着父亲的遗骨回到南方老家,安葬了父亲。后来和南方的革命党有些接触,被追捕通缉,就跑回来了。原想去哈尔滨等管粮哥,在火车上听说老金沟被血洗了,我不放心,就直接去了老金沟,没有找到人。阿丽玛,你有管粮哥他们的消息吗?

阿丽玛做着饭没回头,轻声说:管粮他没死。雪竹一喜忙问:他在哪儿?

阿丽玛说:他在我这儿养好了伤,去哈尔滨找管缨了。

雨生背着柴火进来,阿丽玛正在盛饭。雪竹说:顺回来了,赶紧吃饭吧。阿丽玛说:顺,你到你的撮罗子里和秦爷爷一起吃,我已经给你们放好了。

雪竹说:八九年没见,雨生真的长大了,再有几年就成大小伙子了。阿丽玛埋头吃着饭没说话。雪竹说:这些年我常梦到雨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瘦瘦的、高高的。阿丽玛说:吃饭吧。我知道你这次来想干什么,不过别忘了咱俩的约定。雪竹轻声说:我忘不掉。

夜晚,雪竹从撮罗子里出来,走到一个木墩子前坐下,打开手里的小荷包,看着一撮孩子的胎毛出神。

早晨,雨生走进撮罗子里,阿丽玛让他坐在她和雪竹中间,严肃地说:今天我们吃顿团圆饭,我害怕吃这顿饭,我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雪竹惊诧地看着阿丽玛。雨生不解地看着阿丽玛。

阿丽玛说:雪竹姐,我想当着孩子的面说,从现在起,咱俩八年前的约定不算数了!雪竹忙说:不,阿丽玛,我这次来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就走,你千万不要这样。你要这样,我现在就走!

雪竹刚想起身,被阿丽玛拉住:雪竹姐,你听我把话说完。你没有违约,是我违约了,我心甘情愿。雪竹说:阿丽玛,你别说了!说着又要往外走,阿丽玛一下子把她拽住,雨生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俩。

阿丽玛颤声说:顺,这是你的亲额聂,就是你的亲娘!你的名字叫雨生!雨生更加迷茫,他拉住阿丽玛说:不,你才是额聂,你才是亲娘!我叫顺!我叫图河拉阔顺!

阿丽玛说:图河拉阔顺,是你在部落的名字,大家把你看成不落的太阳,才这样叫你,你的真名叫雨生。雨生呆呆地看着阿丽玛。阿丽玛说:顺,这都是真的!哪个额聂会让亲儿子管别人叫亲娘?雨生说:可是我不认识她,哪有孩子不认识亲娘的?阿丽玛说:你当时不到两岁,还不记事。顺,是额聂不好,额聂本想早点把这事告诉你,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额聂舍不得你,怕你在我手里扑棱一下飞走了。

雪竹转身跑出撮罗子,在一棵树下抽泣。

阿丽玛继续说:你娘生下你没多久就出了祸事,一直在外逃亡,她怕你被坏人伤害,才把你送到这里。你是你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么多年,你娘时刻都在想着你。孩子,这么多年她一直留着你刚出生时的胎毛,就是千山万水,她也时时放在怀里。顺,去吧,去叫声娘!雨生犹豫着,慢慢地站起来朝外走去。

雨生来到雪竹跟前,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服小声喊:娘——雪竹浑身一震。远处的阿丽玛喊:顺,大点声!雨生大声叫:娘!雪竹猛转身紧紧抱住雨生泪如雨下。雨生木然地被雪竹抱在怀里,任凭雪竹情绪的宣泄。远处阿丽玛充满野性的眼睛里,也禁不住泪水涌出。

回到撮罗子,雪竹说:妹妹,我要带雨生去哈尔滨,可不能扔下孤零零的你一个人不管,跟我们一起走吧。阿丽玛勉强笑了笑。雨生摇着阿丽玛:额聂,跟我们走吧。去吧,你也是我的亲额聂,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走我也不走。阿丽玛说:那好吧。我走,在路上也可以保护你们。雪竹姐,我想先去趟老金沟,管粮哥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估计他可能会去那里看他战死的兄弟们。

轿马车走在山路上,阿丽玛抱着猎枪,和雪竹相对而坐。雨生一会儿坐到这边,一会儿坐到那边。雪竹说:秦老爹,再快一点吧,晚了怕碰不上他了。

雨生问:娘,你为啥那么急着见到管大爷呀?娘认识他?阿丽玛说:傻孩子,他不是大爷,他是你的亲爹!雪竹说:是的,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雨生有些急:他是我爹?额聂,你早就知道为啥不告诉我?阿丽玛说:唉,顺,我何尝不想告诉你!可额聂知道,他是不会留在咱家的。要是说破了真相,他死活也得把你和额聂一起带走。

黄昏,马车来到老金沟。雪竹和阿丽玛从两边车窗向外看着。老秦头看着前方说:闺女快看,远处有烟!雪竹和阿丽玛、雨生都从车门探出头。果然,远处轻烟袅袅,飘向空中。雪竹说:一定是他!快过去!老秦头加鞭,马车颠簸着向轻烟处跑去。

马车来到新坟旁,雪竹、阿丽玛、雨生先后跳下来。坟前那三束粗蒿草已经慢燃到底部。雪竹说:一定是他来过!阿丽玛说:他是来埋他的弟兄们。母子三人向四处高喊起来:管粮——爹——只有大山的回声。

在一边寻看的老秦头喊:看,这里有马蹄印!阿丽玛说:烟还没灭,他不会跑出太远,快追!

马车沿着蹄印颠簸地向前跑着,车中的人被颠得乱晃乱碰,颠起跌坐。老秦头说:闺女,这怕是不行啊!马车咋也没有独人独骑跑得快!

车到一长溜土棱前停下。雪竹焦急地问:秦老爹,怎么停下了?老秦头说:他的马是越过土棱,进了林子,穿过林子,再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通往墨尔根城的黄金驿路。可咱的车上不了土棱,就是上去,也不能从林子里走,只能顺着沟塘绕到驿路上去。

雪竹着急:那得兜半个大圈子,不是越拉越远吗?阿丽玛说:别急,姐,上了驿路,每隔五七十里就有一个驿站,管粮哥到那儿,就快半夜了,准得住下。咱赶到那儿,就能碰上他。

老秦头说:不过,等咱绕上驿路,天就黑透了。这条黄金驿路很不好走,天黑,又不能把车赶得太快,只怕……阿丽玛说:雪路上有反光,能看见道,也不用太快,天亮前赶到就行。老秦头牵转马头,蹿坐到车辕板上,马车顺着沟塘颠簸着跑去。

这是一座十分简陋的驿站。院子是破木障子圈成的。管粮骑马从黑暗的林间驿路上不紧不慢地跑来。他跳下马使劲拍打门大喊:老张!

房门开了,驿丁老张举着松明子火把出来问:三更半夜的咋才过来?谁呀?管粮说:老熟人,管粮!驿丁喊:哎哟!是总办大人哪!您还活着?这可太好啦!驿丁用火把照亮,见管粮眉毛和皮帽子上挂满了霜花,忙说:真是管大人哪!快请进。他接过马缰绳往院里牵马:小的先给大人弄点热乎饭。吃完了,大人就睡觉,小的再给您喂马、饮马。管粮说:喂好马遛遛,我天不亮就要赶路。

天际的林梢上露出鱼肚白,驿站窗子黑着,院中很沉静。马车在院门外停下。雪竹等下了车。阿丽玛说:天刚放亮。管粮哥可能就住在这儿,现在还没起来吧。老秦头去拍打院门。

驿丁边披棉衣边出来,阿丽玛问:请问驿丁大哥,有没有个叫管粮的住在这儿?驿丁说:你是说总办管大人吧?天刚放亮他就走啦。

马车继续在山路上跑着。雨生问:娘,今天晚上,咱能见到我爹了吧?

雪竹说:但愿能吧。阿丽玛说:肯定能。咱的马吃饱了,喝足了,歇过了,天黑前就能跑到下个驿站,管粮哥准在那儿过夜。

日落前,马车又到一个驿站。阿丽玛问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驿丁:大叔,管粮住在这吗?老驿丁说:管大人哪?没住下,他打个站就走了。众人又很失望。

马在山路上走不动了,四条腿在不停地抖着,管粮心疼地抱住马头说:老朋友,你可不能把俺一个人丢在这深山老林里啊!但是,马还是轰然倒下,四腿蹬了蹬不动了。管粮蹲下看了看,低头站在马的身边,向这位老朋友默哀。他用雪掩埋了马的尸体,在雪路上走着。

大雪飞舞漫天迷茫。饥寒病恹的谢列金,站在破庙前的雪地里,头顶、眉毛、胡须、身上都落满了雪。他拉着破旧不堪的巴扬,唱着听不清的歌,流淌的鼻涕和泪水冻在脸上。他的动作越来越缓慢,声音越来越微弱。大雪不停地落到他的头上、身上……

管粮正走在路上,忽听远处飘来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琴声。他看见远处有一座破庙,就来到庙前。庙前站着个雪裹的拉巴扬姿势的人,一动不动,像雪雕。管粮觉着有点奇怪,走过去说:先生,先生!对方没有反应。管粮细看巴扬:咦?这不是谢列金吗?管粮大笑:我怎么在这遇上你了?你冻僵了?

管粮拍拍谢列金的肩,琴从一只手上脱落下来,琴厢咕嘎咕嘎地上下浮动着。管粮收住笑,发现谢列金已经死去,他死时的动作还是拉琴的姿势。

管粮说:老朋友,你弄去那么多金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啊!呼地一阵山风刮过,巴扬“嗡”地响了一声,谢列金也随之倒下。庙中隐隐响起钟声,那似乎是给谢列金敲响的丧钟。

管粮用雪给谢列金筑了一座坟,坟堆旁放着谢列金的手风琴。管粮说:老朋友,下辈子托生个朴朴实实的人吧,有梦想不怕,别靠抢别人的东西活着。

管缨躺在被窝里,瞪眼望着房顶犯愁。韩老大叼着烟袋进来躺下。管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韩老大扒拉管缨:说说话呀!管缨烦躁地推开:我下晌又跑了几家粮店,谁都不敢平价卖,说郎达有打手,通土匪,怕报复。咱不肯给郎达股份,现在是走路路断,过桥桥塌,眼看油干灯灭了。

老大说:大酒师给我出主意,到他老家阿勒楚喀城去买。不信哪儿都怕他姓郎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老大在管缨耳边嘀咕。管缨露出笑容,一点他的脑门:掌柜的,你可真有水平儿!

村中一棵大树下,站着、蹲着一大帮农民,男女老少个个愁眉苦脸。大家在议论郎达压价收粮的事。大家议论半天,也没有想出个好主意。

韩老大叼着烟袋,从大树后笑呵呵走出来,抱拳作个罗圈揖:各位乡亲,我韩老大有礼了!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能通开你们的脉门,解开你们的心疙瘩。

一农民警惕问道:哎?你哪来的?想干啥?韩老大说:各位乡亲别担心。我从哈尔滨来,是满堂香酒厂的掌柜,来收粮食。别人怕郎达,我不怕!有人问:你敢捅郎达的尿窝窝儿?韩老大一笑:老哥,马蜂窝我都敢捅!要是老虎敢张嘴,我敢把虎牙掰下来,再插到它腚眼儿里去!

有人说:嗯!尿性!爷们儿!哎,那你给啥价钱?韩老大说:朱昆那东西,不是在去年的价上,往下压三成吗?我是两成。众人泄气:两成?猫头鹰对黑老鸹,都不是啥好鸟!韩老大吧嗒着烟乐了:嘿!还没揭盖头呢,咋就骂媳妇丑哇?我说两成,不是往下压,是往上撩!咋,不愿意呀?那我走啦!

一个农民忙拉住:愿意愿意。这是困了来枕头,饿了来窝头,下雹子落下金豆子!他冲众人说,你们净胡嘞嘞!韩掌柜面善心不孬,还能亏着咱?往上撩两成,妥!我家的粮全卖给掌柜的。众人都争着要把粮食卖给韩老大。

韩老大说:好,我先收两车。众人一下没了笑容:我们这儿二十车也不止呀!收得也太少了。韩老大吧嗒着烟:别急嘛,等我带粮车走了,朱昆一定会去追。接着还有个姓管的女人来,她可是大掌柜的,要的粮多,你们把粮卖给她,还是这个价。走,到村头装车去。众人露出笑模样跟韩老大走了。

朱昆一伙人在小酒馆喝酒,吆五喝六地押大宝。丁小七说:我去看看外面那些卖粮的人还在不在?朱昆说:别,沉住气,再憋他们一阵,一会儿就憋不住了!丁小七说:我可是憋不住了,撒泡尿去。

过了一会儿,朱昆侧耳细听,外面要卖粮的农民没动静了,正感到奇怪,丁小七急慌慌跑进来说:出岔子啦!村里人说,粮食让别人收走啦!朱昆一脚踹翻桌子:他妈的快追!

大官道上,两辆大花轱辘车不快不慢地跑着。韩老大把烟袋插在腰间,拿过头车老板子的红缨大鞭,威风凛凛地站在车辕坐板上,把鞭子甩得脆响,高兴地唱着蹦蹦调:正月里来是新年呀,大年初一头一天……

后面有人呼叫:站住!停车!朱昆领着一帮打手,飞跑着追来,拦在官道中央。马车停下,韩老大坐在车辕板上,不屑地看着朱昆。朱昆抱着膀,歪腔邪调地说:原来是韩掌柜!前些天,你就在大酒楼跟郎爷叫板,嚷嚷到外地买粮。没看透,你还真有钢儿,我还真得多拿眼皮子夹夹你。

韩老大笑道:姓朱的,好狗不挡道,白话完了吧?借个光,俺得走了。朱昆飞步蹿过去,劈胸揪住韩老大把他拽下来说:你韩老大真是狗胆包天,敢抢郎爷的生意,他妈活腻味了!

韩老大赔笑脸:不敢不敢。俺胆儿忒小,还没虮子那玩意儿大呢,哪儿敢老虎头上拍苍蝇啊?俺不知道是郎爷的,要知道,再给十个胆儿也不敢撬行啊!

朱昆说:哼,知道了就好,那就物归原主吧!

韩老大故作低声下气:说得是,我真想物归原主,可不知这粮食咋想的。自古东西没姓,谁买归谁。你要愣说是郎爷的,你就叫叫看,要把这些粮叫答应了呢,俺就白送给郎爷了。朱昆恼怒:你他妈敢耍弄老子!猛给韩老大一拳。韩老大龇牙一笑,像是不经意地一歪身子躲开了。

朱昆说:耶嗬!扳不倒晃身子,有点歪歪运。老子今儿个手痒痒,非叫你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你着拳!韩老大似笑不笑,边躲边揶揄:朱管家真有两把刷子!好拳脚!不愧是丰泰粮行的武师!嗯!武功高强!心眼还好,不往身上打。得,我从鼻子眼儿到脚后跟,都服了你了,怕了你了。说着跳上车,赶车就走。

朱昆跳上车来打,韩老大像不经意地一抡鞭子,朱昆被鞭杆子扒拉下去。他爬起身,领着打手一起上。韩老大像似在赶车,却把打手们打得东倒西歪。朱昆又要跳上车,韩老大也不正眼瞅他,随便挥了一鞭子。朱昆惊叫着忙摸耳朵,弄了满手血,疼得吸着冷气。

韩老大赶着车走了。那帮打手“哼哟咳哟”地在路上打滚儿。朱昆发着邪火,挨个踢:妈的!全是废物!笨蛋!滚起来!快跟老子回哈尔滨,给郎爷报个信!

傍晚,朱昆领着一帮打手,连喊带骂地到满堂香酒厂闹事来了。在门口值守的小伙计撒腿就往院里跑,惊慌地喊:二位东家,朱昆领帮打手闹事来啦!管缨说:还没人了呢!俺去给他煺煺毛!韩老大说:缨子,拍个跳蚤、捻个臭虫的事,还值得你出头?我去都高抬那条狗了。

韩老大叼着大烟袋出来,漫不经心地站在门口,打手们围着他。朱昆飞扬跋扈:韩老大,郎爷生气了,你赶快拉着粮食,后脊梁插上荆条,去给郎爷赔罪。韩老大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像个没事人一样。

朱昆说:你别装,现在你可没了大鞭子,要是不听老子的话,你可瞎人瞎马,走到悬崖,离倒霉不远了!韩老大不冷不热:虎不跟耗子斗,人不跟癞狗斗。快回去吧。听人劝,吃饱饭;不听劝,准完蛋。走吧、走吧!

朱昆一挥手,打手们喊叫着扑上来围住韩老大。管缨在院里谑喊:掌柜的,踩狗屎行,可别弄脏了鞋!韩老大说:放心吧,保险把狗屎清干净喽!他左躲右闪着,像是不经意地磕磕烟袋,一个打手就号叫着,捂起脚面跳起独脚舞。韩老大装上烟,猛地向嘴里一放烟袋,飞动的烟荷包就使一个打手挨了个嘴巴,一张口,吐出颗牙来。很快,那些打手就都在韩老大的“不经意间”挨了痛打。

韩老大边打边调侃:哟,这扯不扯,不小心碰着了,对不住了;嘿,搰拉着你啦,没事儿吧?看看,俺躲你,你咋还来个狗抢屎?管缨和几个伙计出来站在门口,管缨冲韩老大伸大拇指:老大,你有水平儿!伙计们连连叫好,用带刺儿的话,臊皮那些人。

朱昆气得要死,拧眉瞪眼地拉开架势,变换招法,蹦来跳去,想吓住韩老大。韩老大瞅也不瞅,只管抽着烟。朱昆跳到近前,抬手就打。韩老大一猫腰,拍拍裤脚:咋沾上土了?朱昆打空了,差点摔倒。他恼羞成怒,不停地发招叫喊:韩老大!你他娘还手哇!有尿儿你出招,总躲闪算啥能耐?

韩老大冲朱昆一龇牙:见笑、见笑,俺可没那个胆儿。俺个土老帽儿,哪儿敢跟你这高手过招啊?你这武功,好!高了去了!俺是干着急、干生气,咋跳马猴子似的干蹿跶,就是近不了你的身呢?朱昆恼怒异常:你损老子,看我破了你的相!伸掌凶狠地捅韩老大面门。

韩老大不躲不闪,一张口,一甩头,“噗”地吐出一口血水。朱昆“哎哟”一声号叫,捂着手指头,血水顺着手指淌下来。韩老大说:咳,大武师咋不小心点儿,偏往俺牙上碰?都是你功夫深,力道大,不然碰牙上也断不了。说着从怀中掏出块银子,砸到朱昆脚面上,拿去治伤吧。朱昆叫着跳脚,捡起银子:好,姓韩的,你等着。领着人逃了。

伙计们起哄笑叫。管缨含笑走到韩老大跟前:老大你真有水平儿!俺都没看见你打,咋就打跑了呢?韩老大说:咳,打这帮饭桶、窝囊废,用不着动真格的。管缨有些担心:郎达是只狼,咱夺了他口中肉,又打了他的腿子,他能咬草根儿眯着吗?韩老大一笑:没事,天塌不了。

龙哥在丰泰粮行里拍着桌子骂:娘的朱昆!你两条腿支个屎瓜肚子,皮囊里全是臭汤子!连这么点事儿都办不好,白活!郎达表情严肃地坐在那里不吱声。朱昆手上包着白布点头:是,是。龙爷骂得对,这事怪我。

丁小七急急进来:郎爷、龙爷,咱中了韩老大的烟儿泡鬼吹灯啦!我手下人报,韩老大贼鬼道,收两车粮是幌子。他把咱的人引逗开后,他老婆从别的道又去了那疙瘩,收了十几车粮,当天就放进了库里。郎达一怔,眉微微一皱。

龙哥更怒:朱昆!你他娘的耳朵没塞鸡毛吧?你干的好事!朱昆慌了:爷!爷!这没想到啊!龙哥说:想到也他妈白费!你打瞎子、骂哑巴、踹寡妇门、扒绝户坟,不是挺有章程吗?咹?咋连鬼花活都看不出来?你让他弄去这么多粮,还把手指头也混折了,真是个废物!龙哥“啪”地摔了茶杯。

朱昆委屈,低声下气地说:龙爷说得是,骂得对。在下白活,真他妈没用!朱昆自打耳光,一下一下地打着:我没用!我真没用!

郎达发话了:好啦,别打啦。虎有打盹,马有失蹄,算了。关老爷还走过麦城,诸葛亮也失过街亭,是不是?小龙呢,刚才是在气头上,说话没轻重。其实呢,他是没拿你当外人,疏者宽、近者严嘛,是不是呢?下不为例。

朱昆点头哈腰:多谢郎爷!郎达问:你说那韩老大,除了鬼心眼子,功夫真那么厉害?朱昆说:这家伙挺怪,看着笨笨傻傻的不会啥武功,也没见他出手,可谁动他谁倒霉。爷你说,我们打多少年交道了,先前咋不知道他有几下子呢?这家伙准是高手,神龙见首不见尾。想灭他怕是难!郎达说:未必吧!找个机会,我去会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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