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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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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真是些神气的家伙。

特别是在机村孩子们眼中,地质队的这些家伙比工作队还要神气。

工作队也很神气,但是,他们的神气是在眼睛里。他们脸上所有的部分都在笑,但眼睛里却满含着骄傲的神气。他们像军人一样背着背包,来到村子里,开过会后,又一一地分住到贫下中农的家里。他们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与你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与你们一起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来了。”

但地质队就不一样了。

他们自己带着一队骡子,驮着帆布帐篷,可以折叠的床、桌子和椅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尺子与镜子。他们出现了,看见机村这么大一个村庄,但就像没有看见一样。他们赶着驮着各种稀奇东西的骡子队直接就从村子中央穿过去了,对这么大个村庄视而不见。完全是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每次来的地质队都是这样,径自穿过村庄,一直往河的上游走,一直到转过山弯,把营地扎在比磨坊更远的林边草地上。不要看他们这些人大多都戴着眼镜,但他们什么力气活都会干。从林子里砍伐小树,扎成能撑起帐篷的支架。用铁锨在地上挖坑,转眼之间,里面就烧起火来,埋锅烧饭。有人甚至耐烦用斧子劈出一般高矮厚薄的白桦木拌子,做成漂亮的栅栏,把那几顶帐篷围在中间。这些事情,机村的男人都会,工作队的人是不大会干的,但这些人会。

还有一些就是机村人没有见过的了。他们伐倒粗壮的杉树,用粗壮的树干搭起一个结实的平台,在上面安装上一些机器。有点风尾巴就摇摇晃晃,风稍大点就滴溜溜转个不停的东西是风向标,用这东西是要看出风的大小与方向。他们还在一个箱子里装上一些漂亮的玻璃容器,每天,都有人爬到上面,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下瓶子里装了多少雨水或露水。他们还把一把长长的铁尺插在水里,每天记录水涨水消时,贴着水面的尺子上的刻度。

然后,他们就上山下涧了。用锤子在岩石上叮叮当当地敲打,用不同的镜子去照远山、照近水。太阳好的时候,他们就把折叠桌子打开,铺开纸,把记在本子上的数字变成一张张线条上下不定、曲里拐弯的图。

他们就这样忙着他们的事情,对近在眼下的机村不管不顾。偶尔,伙夫会去到村里采购一点蔬菜或牛奶。

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太神气了,在他们眼里机村就像不存在一样,大人们都尽量不到地质队扎营的地方去,也假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但我们这些小孩子却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的。我们总是偷偷溜到男哩去,停停转转的风向标下面的营地尽是新奇的事情。那些神气家伙,任我们聚在栅栏外面探头探脑。直到有一天,老师突然宣布,地质队邀请机村小学全体学生前去参观,并要为我们组织一个科学主题日。我们头一天得了这个消息,人人都念念有词:科学主题日,科学主题活动日。第二天,这个词在我们嘴里就很顺溜了。但是,老天爷呀,看看我们这群面孔脏污、衣衫破烂、乱发上沾着草屑与尘土的孩子吧,哪里有点能跟科学沾上边的样子啊!

但是,我们去了。老师让我们排成两列纵队,前面打着一面红旗。老师依然吹着他那只哨子,指挥我们迈出整齐的步伐:

一!一!一二一!

一!一!一二一!

他的哨子闪闪发光,哨声也一样闪闪发光。

开始的时候,我们的步伐是整齐的。整齐的步伐使弯曲的村道上扬起了尘土。可是,转过山弯,过了磨坊,看到地质队营地上飘扬着的那些彩色的三角旗后,大家的心立即咚咚乱跳,步伐立即就凌乱了。

地质队把总是半开的栅栏门完全敞开了,把一群小兽一样慌张而又激动的野孩子迎了进去。那天,我们看他们画图,看他们给岩石标本编号建档,学习使用那些不一样的尺子,学习辨识那些收集雨水的瓶子上的刻度。每一处地方,都有一个人出来讲解,但我必须说,光是可以亲手摸摸那些东西,就让我的心跃动不已,至于那些解说,我可—句都没听进去。最后,他们把折叠的桌子排成一溜,请我们坐下,桌子上面摆上了花生与糖果。除了特别馋嘴的人,大多数人都没有勇气把糖果上漂亮的玻璃纸剥开,把那甜蜜的彩蛋融化在嘴里。但是,我们出手的确是太快了。手从宽大的藏袍袖子里像蛇吐信子又收回信子一样,飞快伸出,抓到一颗糖果又飞快地缩回。糖果,像是一颗颗某种秘密的欣喜被藏进了袍子里。

那些人他们笑了,这种很平淡的笑容,让我们紧张激动的心情终于松弛下来。但是,到这个时候,科学主题话动日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在老师的哨声中,我们排着队“一二一二”地迈着步子,离开了地质队的营地。当我们走到磨坊附近,队伍里突然有人哭了起来。为什么呢?没有拿到糖果吗?不,这个孩子哭着说,他们说的科学我一点都没有听懂。这一来,好几个孩子都被触动,都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也想哭,但我摸到了怀里揣着的糖果。我吃了一颗。立即,我就不想哭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一天的回忆仍是那么的甜蜜啊!

以后,不论我们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地质队营地的栅栏门都会为我们而敞开。

这天晚上,每一个去过营地的孩子都给家人分发了糖果。我们还带回去了一个消息:地质勘探队要为机村设计一个水电站。

水—电—站!

水电站能让每一家人的房子都亮起电灯!

水电站能够让很多我们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的机器飞快地旋转!

那是来到机村的最后一支地质勘探队了。最初的那些地质勘探队,都是赶着骡队来的。后来,公路通了,有两支勘探队是开着自己军绿色的卡车来的。卡车停下来,和那些帐篷排在一起,也成为营地的一个部分。我们带回那个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地质队营里的栅栏外边就堆满了各家各户大人趁天没大亮送去的东西。白菜、萝卜、土豆、腌肉、新鲜牛奶,还有整捆的劈柴。那段时间,机村人与伐木场的关系非常紧张。机村人不高兴他们的斧锯那么快地吞噬着森林。所以,两边常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大起冲突。这种冲突本是因树而起,至今还被描绘成汉人跟藏人的冲突。因树而起的冲突是可以消弭的,但一上升到两个民族的层面,就好像是与生俱来了。但是,工作队也是汉人为多啊!工作队没来以前,机村也是有汉人的。保管员杨麻子也是汉人啊。而肯为机村的孩子举办科学主题活动日的勘探队也是汉人啊,他们还要为机村设计水电站呢!

那支勘探队留给机村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他们把宽边的白色帽子背在背后,扛着仪器顺着河边往上游走出半里。在河边打上了几根木桩,又用红色油漆写上数字和字母。那是引水渠的进口。他们就在那里打开三脚架,支起科学的神奇镜子。他们用这些镜子去找另一些人从岩石边、从浅树林里伸出来的三角彩旗和可以伸缩的高高的尺子。然后,就把写着红色数字与字母的木桩一路钉进地里。当他们忙完了这些事,就回到营地里画图去了。这一天,机村人全体出动,沿着那些木桩芟掉荒草,砍去灌木与箭竹丛,在荒地中开出了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横行一段,马上急转而下,直跌到营地旁边的洼地上。大家都懂得这是一条水渠,机村的磨坊也是这样引水来冲转沉重的石磨的。勘探队的大部分人把收集的标本装箱,整整齐齐装上卡车,拆除那些测量风与水的仪器,只有几个人还在大张的纸上画图。他们弯着腰趴在桌子上,耳朵上夹着铅笔,手里拿着圆规与不同形状的尺子。

那天,机村的大人们也忘记了该要在这些神气的家伙面前保持自己的矜持,差不多都来到了勘探队的营地。勘探队的人并没有因此摆出要与机村人特别亲近的意思。他们自顾自忙着自己的事情。中午时分,最后一个帐篷拆下来,折叠好的帆布用结实的绳子捆扎起来,被抬上了车厢。卡车隆隆地发动起来。这时,机村的水电站在最后两张桌子上诞生了。一张桌子被叠起来装车。

机村几个头面人物围在最后那张桌子四周,听画图的人指点进水口的水闸,水渠后端的蓄水池,安装水轮机的泵井,泵井上面的房子和房子里的发电机。

原来,勘探队送给机村的是一座画在纸上的水电站。

勘探队的几辆卡车开远了,剩下机村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营地里,面对这座纸上的水电站,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失望。

看人家那么利索,那么井井有条把个营地收拾得干干净净,机村人不得不叹服:“这些人他妈有资格神气。”

此外,他们就说不出什么别的感受了。

又过了三年,机村真的修起了水电站。而且,用的真就是勘探队留下的那套图纸,水电站安置的发电机房,就在原来的营地之上。而在旁边那个洼地上,被水轮机飞转的翼片搅得粉身碎骨的水,变成一片白沫飞溅出来。黄昏时候,发电员打开水闸,追着水渠里奔跑的水流小跑着回来,这时,水轮机飞转,皮带轮带着发电机嗡嗡飞转,墙壁上的电流表、电压表指针颤动一阵,慢慢升高。到了那个指定的高度,发电员合上电闸,整个机村就在黄昏时分发出了光亮。

从此,勘探队再也没来过机村。

那些穿着整齐、举止斯文又神气的人设计了这座电站,所以,机村人在下意识里就觉得,一定也是那样一种人才能让这座电站运转起来。所以,当村里的发电员穿着说不上多肮脏,但也绝对算不得干净整齐的袍子,用一双从来没有写下过一个字母的手合上了电闸,并把整个机村的黑夜点亮时,大家都有一种如在梦境的感觉。

这可真是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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