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师生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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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的煤永老师将生活安排得很紧凑,他要在事业上做最后的拼搏,将他的全部能量奉献给这些可爱的学生。他偶尔也会去乐明老师的坟头上坐一会儿,那种时候他就会对着那块汉白玉轻声说:“我还行,别为我担心。小蔓也过得很不错……”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伤感,但那种时候毕竟很少。再说小蔓隔一天就回爹爹这里来吃晚饭,还带着云医,所以他倒也不觉得寂寞。要干的工作实在太多了。

起先他还担心丹织会来找他,但她一直没来,他也就不去想这事了。虽然他同农的婚姻中止了,可是他从反思中获得了很多启发,他将这些启发都写进了他的教案。他在一个方面的探索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这就是关于学生如何融入生活,找到与人进行心灵的交流的途径。他已进行了这方面的实践。煤永老师还想将他几十年的教学经验写成一本书,连出版社都找好了,是编辑主动来找他的,因为他在教育界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但是这本书还没动笔,他要找一个巧妙的角度来展开自己的教育思想。

最近他总是躲着校长,因为校长想拉拢他和丹织,见了他就提这事,还指责他,使他感到很狼狈。他知道校长是一番好意,可这种事是很复杂的,煤永老师对自己能否处理好这件复杂的事已经失去了信心。

星期天,煤永老师决定去看望谢密密。他已经在前一天通过谢密密的父亲通知了他。他买了一双翻毛皮靴要送给他,这种皮靴还可以踩水,很实用。他听密密的爹爹说,他已经不住在铁盒子里了,因为城管队不允许。现在他和矿叔租住在小区外面的平房里,他俩还租了一个库房,生意很不错。

“我很想要他重返课堂。”这位爹爹愁眉苦脸地说。

“密密给自己选择了最合适的课堂,您就放心吧。”

煤永老师到达谢密密的门面房时,只有矿叔一个人坐在里面。矿叔告诉煤永老师说,密密去一位名叫针叔的男子家帮忙去了,因为针叔的妻子昨夜发了急病,他去帮着料理,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们住的平房是个套间,矿叔住里面那一间。煤永老师看见密密的床和书桌,还有书架都收拾得很整洁。大概因为住所扩大了,书架也增加了一个,里面摆了不少书。煤永老师走近去看,居然看见了一本《经典哲学入门》。更多的是文学书和历史书,还有教育方面的书。煤永老师心潮起伏。

“密密说他将来要办一所小学,将他自己的和煤老师的理想在那里面付诸实现。他呀,每天都读书到深夜,说有紧迫感!”矿叔说。

煤永老师问矿叔密密的身体如何,矿叔说他比过去结实多了,因为他每天都坚持体育锻炼。两人正说着话密密就进来了。

煤永老师看到密密比他上次看见时长高了小半个头,肩膀也宽了一些,有点青年的模样了,并且他显得比他的年龄沉着。

“煤老师,我很想念您。”密密大方地说。

然后他坐下来试穿翻毛皮靴。当他穿上翻毛皮靴在房里走动时,煤永老师立刻听到了大地的回声。煤永老师的心里在翻江倒海,但表面看不出来。

“密密穿上这鞋真漂亮!”矿叔由衷地说,“我老觉得密密才是我的儿子,哪怕在梦里我都是叫他儿子,不过我这个爹没什么用,幸亏有煤老师在。”

“有矿叔在,我对密密的生活一百个放心!”煤永老师说。

矿叔不好意思了,两只大手不知往哪里放,他结结巴巴地说:

“您瞧我,我这个样,我——真想给您磕一个头感谢啊。可现在又不兴磕头了。”

密密向煤永老师汇报说,最近他读书有不少进展,他慢慢地摸索出自己适合读一些什么样的书了,他的眼界是一点一点地扩大的。他每天的实际工作,还有与人打交道,这些对他扩大眼界也有帮助。每当他迷惑时,他就会回想起煤老师和母亲,还有矿叔说过的话,于是眼前的景象就会变得清明起来。

“煤老师,我真喜欢我的工作啊。”

“密密干一行爱一行,是我最看重的学生。”煤永老师对矿叔说。

后来他们三人到小区的饭馆去吃饭。

矿叔眼泪汪汪地向煤永老师敬酒,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饭后密密带煤永老师去小区里头散散步,矿叔先回家了。

“煤老师,这就是地下城的入口,不过这个时候进不去。”

“我听到了关于地下城的一些传闻,你认为那是怎么回事?”煤永老师问。

“我想,那里面是锻炼人的性格的地方吧。妈妈死了,您又不在我身边,我怎么锻炼我自己呢?有一天我和朱闪闯进了地下城,那里头对我和她都有一股巨大的吸引力,后来我就常想着要往那里去,差不多形成习惯了。”

“好,自己选择的总是最好的。”煤永老师感动地说,还捏了捏他的肩头。

救护车警笛的声音由远而近,小区变得昏暗,似乎在薄雾中下沉,煤永老师感到周围的景物变得有点虚幻了。

“那是孤儿团在搞训练。”密密说,“他们差不多可以呼风唤雨了。”

一辆三轮车忽然停在他们面前,密密看见贺伯站在昏暗之中。

“贺伯,我的老师来了。”

“啊,上车吧,二位上车吧!”

煤永老师和密密坐上三轮车,车子发动了。

“拾荒,你想带你老师去哪个景点?”贺伯的声音仿佛从他们脚下传来。

“去火宫殿吧。”

车子颠簸得厉害,小区的地面在起伏。煤永老师在心里感叹着。

三轮车出了小区,往南边的小路一直开过去。出了小区后天就渐渐亮了。

“孤儿团搞训练改变了环境,小区的居民没意见吗?”煤永老师问道。

“大家都很喜欢这种改变,因为满足了好奇心。煤老师,您也喜欢吗?”

“非常喜欢。火宫殿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里是水蜜桃家园小区的记忆储藏室。”贺伯的声音又从他们脚下响起。

“贺伯同我们不在一个平面上。”密密微笑着说,“他的车只要一开起来,他就到下面去了,同乘客拉开距离。一开始我也很吃惊。”

“密密在这个地方真是长见识了啊!”煤永老师搂住他的肩膀。

他像矿叔一样,一直觉得这位学生就像自己的儿子,此刻这种感觉比什么时候都强烈。他看到了这位处变不惊的少年的未来。

火宫殿就是城市南边郊区的一栋四层楼的房子,属于附近的村子。贺伯将车子停在房子边上的枞树林里,他说他要在车上睡一觉。

密密居然掏出了这座楼房的钥匙去开门。煤永老师跟随他进了屋。

房子里面光线不是特别好,但也不算阴暗。煤永老师发现屋里摆满了文件柜,但一盏灯也没有。这一间大房占据了整个一楼。

“这房子里没有白天也没黑夜,总是这个样。”密密介绍说,“一楼是情书馆。您想读情书吗?老师,这些文件柜里头全部是水蜜桃家园小区的住户们写的情书。大家都愿意把自己的情书与人分享,这个信息一传出去,附近的皇村就派人到那边传话,说愿意提供情书保管室。您瞧,这么多的柜子,不算少吧?有的是恋人之间的书信;有的是儿子写给母亲的;有的是女儿写给父亲的;有的是男同事之间的爱;有的是女同学之间的爱;还有写给老师的;写给陌生人的;写给某个将军的;写给某个街道清扫工的;甚至写给自己的。这些信全是爱情信,我读过一些,一点都不荒谬,也不脱离现实。您听我这样说,是不是对水蜜桃家园小区的居民有了一点印象?”

“当然!我有了很奇异的印象。”煤永老师肯定地说。

密密高兴地用钥匙打开了一个铁柜子,从里面抽出一个大信封交给煤永老师。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手电照亮信纸,使得煤永老师可以顺利阅读。

那封信是一名旧书店的伙计写给一位将军的。将军爱逛旧书店,尤其喜爱希腊神话和明朝绘画方面的书籍。去的次数一多就同书店的这位伙计混熟了。他们发现他俩之间有共同爱好。天长日久,就成了离不开的情人。通常是在旧书店的楼上的小房间(伙计的休息室)里,两人通宵达旦地聊天,还半夜里叫那些送外卖的为他们提供消夜。这种要命的激情常常使得年轻的伙计第二天没法工作,只好请假一天。

煤永老师边读边微笑,那些信写得一封比一封有激情。

“密密,为什么你从来没给我写过情书?”煤永老师半开玩笑地问。

“我想过,老师。不过我不愿意用这种方式,而且我还要过几年才开始写情书。我现在的准备还不充足。”密密看着老师的眼睛说道。

“我明白了,这些都是最好的文学。密密本是多情的少年,现在又生活在文学之乡。是你自己找到了你自己的幸福,而且你用行动教育了我。”

“老师您不要夸我了,我对自己也有不满意的时候。比如我常想:为什么我要睡八个小时呢?为什么我不能只睡六个小时?我觉得是我自己锻炼还不够刻苦所致。”

“不对,密密。你这个年纪能睡八个小时非常好。不要以为睡觉是浪费时间,这种观点是谬误。就像太阳升起与落下一样,我们的睡眠多么甜美!再说还有可爱的梦,还有梦里的情书,朦朦胧胧的那种,你不爱睡眠吗?”

“您说中了,我最爱睡眠——可是……”

“不要那个可是。爱它,全心全意地享受它,它是你最忠实的朋友。”

“老师,大概因为我离开您太久了,所以犯错误。您这样一说,我以前的记忆全复活了。看来我犯了急躁的毛病,哈哈。”

他俩一块读大学生给街道清洁女工的爱情信。那封信并不长,但是两人都为那里面奔放的激情所震撼。密密小声念出那些朴素的句子。

“密密,这位学生是不是你?”煤永老师问。

“当然不是。我但愿我是。他是大学生,我还太小,没有魅力。”

有一位中年女人从楼梯那里下来了,她目不斜视,一直走到屋外去了。

密密告诉煤永老师说她是梦游者。她原先也住在水蜜桃家园小区,她将自己的满满一抽屉情书放到这里来之后,便设法征得村委会的同意,搬到了这栋房子的四楼。她并不是真的在梦游,她其实是有知觉的。密密认为她是注意力过于集中,她要让自己停留在浓浓的诗情画意当中。

“老师,您不觉得她成了这里的一道风景吗?”

“嗯,我有这个感觉。这个景点真不错。”

“我们上二楼去吧,那里有激动人心的收藏呢。”

二楼靠墙放着很多柜子,柜子上全是抽屉。密密请煤永老师拉开一个抽屉。

抽屉里躺着五把衣刷,都很旧了,但干干净净。煤永老师拿起其中一把,放到鼻子跟前嗅了一嗅,马上闻到了鬃毛的香味。一股居家的气味随之扑面而来,煤永老师感到很陶醉。

“这里的东西都是传家宝,每一样都可以写一本传记故事。”密密小声说。

“这些衣刷真美,你们小区的人很有智慧。”

“如果我要编常识课文,在这里从来不缺素材。”密密自豪地提高了嗓门。接着他又压低了嗓门说:“我刚才是说给柜子里的这些物件听的。这里还有更好的,您瞧,粗瓷餐具和木制饭瓢。我听说那一家一直用这同一套,用了三十年。您瞧,这饭瓢摇摆起来了,它该有多么得意。”

煤永老师将饭瓢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又一次深深地陶醉于其中。

他俩又依次参观了台灯,眼镜盒,镇纸,金笔,小水壶,各种旧式闹钟,小型收音机和电唱机,手工擀面机,甚至蝴蝶和蜻蜓的标本等等。煤永老师激动地叹息着,用鼻子去闻那些传家宝。

将二楼的收藏基本上参观了一遍之后,密密还想带老师上三楼。可是中年女人回来了,她将进入三楼的门从里面楼梯那里锁上了。

“也许她认为我们还不够虔诚吧。”密密说,“她对于参观者总是怀着一些忧虑。但是如果我们下次再来,她就相信我们了。这里的人都知道她的个性。”

“我觉得她很美,正配守护这些宝物。”煤永老师由衷地说。

两人走出收藏室时,贺伯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密密凑在老师的耳边悄声说,贺伯暗恋刚才那位梦游的女士很久了。

师生俩又坐上三轮车。

车一开,两人就听见贺伯在脚下说话。

“您以为这些收藏物是怀旧的象征吗?那您就弄错了!那是……那是……凡是来参观过的人,回去之后立刻变得意气风发了。您不相信?鄙人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位。我老想往这里跑……这里展示的,就是我们的生活范式啊。很久以前我们就是这样生活了,我们不动声色。”

煤永老师会意地点头,说:

“原来贺伯是一位诗人啊。”

“我们小区里有好多诗人!”密密兴奋地接着说。

风中传来金银花沁人心脾的香味,两个人都闻到了。密密感到无比的幸福,而煤永老师,不知不觉地将他搂得更紧了。煤永老师的心里有一根弦在颤动着,他无声地演奏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只想留住这仙境般的时光。

“那不是过去,那是未来啊!”贺伯又开始说了,“女看护人守护的,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每一根木筷子都鼓足了劲,要成为射向未来的箭!”

“我们在往哪里去?”煤永老师问。

“我不知道,”密密眯缝着眼说,“贺伯知道。要不要问他?”

“不,不问。”

煤永老师闭上了眼,密密也闭上了眼,密密的一只手放在老师的手掌里。

“上次我回家,看见围墙边的那条水沟里的水还是那么清澈,是学校在照料小水沟吧?我们学校从来也不忽视这种事——我感到自豪。”密密说。

“水沟是学校的生命线嘛,还有花圃啦,树啊,鸟啊,都是生命线。”

车子停下了。两人从车内出来,站在太阳光里,便看见白发的老奶奶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走来。

“拾荒啊!”她深情地呼唤。

“奶奶好!”

贺伯告诉煤永老师说,杨奶奶是孤老,眼睛坏了,没法读书。拾荒在收废品时结识了她,从那时起,每个星期到她家两次给她念诗歌。听人说这祖孙俩甚至合写了几首诗。

三人随杨奶奶走进她那个小小的,收拾得很干净的家。

杨奶奶家有四个书柜,里头的书全是文学书,古代的、近代的、当代的诗歌和小说、散文。看来她是个文学迷。

“我有青光眼,已经快瞎了。前几年是我老伴给我念书,老伴过世后,我遇到了拾荒。老天有眼,我的晚年生活变得多么快乐!我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写诗,可是拾荒一来,我文思泉涌。你们想读我和拾荒合写的诗?不,拾荒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因为我们还可以写得更好,我们天天在进步。”

杨奶奶紧紧地搂着密密,密密有点不好意思。

“他呀,有了不起的才能。现在我每天沉浸在诗歌里头,在心里默念。我本来已经是老废物了,都不想活了,拾荒一来全改变了。我现在还每天锻炼身体,因为我还要写得更多。”

贺伯说,杨奶奶和拾荒将来会一鸣惊人。密密听了这话就憨厚地笑。

“确实是这样。”杨奶奶说,“我们订了计划,拾荒是一团火,烧掉了我心里那些阴暗的东西。煤老师啊,您不知道我每天都在心里感激您呢。”

“杨奶奶,我还要感激你们呢。”煤永老师说,“是你们培养了他,我做得很少,很惭愧啊。”

“你们大概还不知道两个人合写一首诗的乐趣吧?那真是妙不可言!是拾荒发明这种创作方式的,其间的程序我说不太清楚,拾荒说他是从他那个居民小区的地下城里学来的办法。反正现在,拾荒让我起死回生了。你们设想一下吧,一个人,已经老了(我六十八岁了),在孤独中心里空空的,天天想着进坟墓的事,其他事都引不起兴趣了。忽然有一天来了一位少年,用一种魔法激活了她心里那些已经死去很久的东西,这种事不常有吧?可这是真的,就发生在我身上。我现在每天都把时间抓得很紧,我觉得我离进坟墓还早着呢。我不努力的话,怎么对得起拾荒和上天?拾荒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

杨奶奶说这些话时将她的脸转向光线,贺伯和煤永老师看见一张秀美的、青年妇女的脸。煤永老师的思维在快速运转,他考虑的是:如何在一般学生中普及天才学生谢密密的沟通才能?他认为应该存在着特殊的诱导方法。

“我已经开始学盲文了。如果拾荒离开了我,将来我就可以用盲文写诗,写散文。我的计划很大。”

有两位妇女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

“进来嘛!”杨奶奶招呼她们,“这里来的都是朋友。”

于是她们进来坐下了。其中一位年轻的开口说:

“我们先前读过杨奶奶和谢拾荒合写的一首诗,真是写得美极了。我们知道他俩还在继续创作,可杨奶奶不让我们读他们的新作了。贺伯啊,您劝劝杨奶奶吧。写了作品不就是给人读的吗?再说我俩都是诗歌爱好者,也想同他们学一手啊。近水楼台先得月嘛,相互促进嘛。”

杨奶奶笑起来,说:

“不会不给人读,当然要给人读!我们是不满意,想要写得更好才拿出来给大家读。请耐心等待吧。”

“可得让我俩先睹为快!一言为定。”年轻女人说。

“一言为定。你们不会等待太久。”

两位女人高兴地告辞了。

杨奶奶对煤永老师说,她要写的东西太多了,它们在她心中拥挤着,发出类似歌唱的声音。怎么能不写呢,住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周围的邻居都是热心肠的诗歌爱好者……唉,以前她的眼没瞎时却看不到这些,是拾荒帮助她提高了觉悟。现在她可舍不得去死了,最好能活一百岁,到那时还能写。当然这是说笑话,即算活八十多岁,也还有一二十年可以写啊,这可是很长一段时间。如果她的水平不能再提高了,但她的作品帮助了别人,比如刚才那两位女士,这不也是非常美好的一件事吗?她没想到自己很快就有了这么多文友,这都是拾荒的功劳!

煤永老师称赞说,这个地方确实太有魅力了,他跟随他的学生来到杨奶奶家,就像来到了古人诗歌里描绘的景点——不,比古代的好多了,因为这里不仅有杰出的诗人,还有基数很大的、最好的读者,这些景象令他大开眼界,也令他振奋不已。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带他的学生来拜访杨奶奶,让他们来看看杨奶奶和拾荒取得的成绩。

杨奶奶听了煤永老师的话笑得合不拢嘴,她给了密密响亮的一吻。

离开杨奶奶的家,车子驶上另一条小路。

煤永老师闭上眼,他的思维变得很朦胧了。他感到浩瀚的天宇中有一些光体在飞旋,他伸手一摸,身边的少年不见了。

“密密!?”他吃惊地喊。

车内一片黑暗,只有他一人坐在那里。他镇定下来,静候。

“那种地方啊,想要不做点什么也难。”贺伯的声音在脚下响起来,“为什么呢,因为诱惑太大了嘛。你被推着前进,脚步渐渐硬朗起来。”

车停下来了,贺伯拉开了车门,搀扶煤永老师下车。外面很黑,影影绰绰的有些人影(也许是动物)在奔跑。煤永老师感到有冷风吹在脸上,居然吹得脸颊有点痛,现在并不是冬天啊。煤永老师被贺伯牵着手往前走,来到了一个有不少人的地方。

“这是一项大工程,需要齐心协力。”贺伯说,“每个人都必须聚精会神,才能做好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

“这是地下城?”煤永老师问道。

“对,就是地下城。”贺伯高兴地说,“老师真是通灵的人!”

煤永老师起先以为过一会儿,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地下城的黑暗时,他就可以分辨出一些事物了。但是他同贺伯站在原地,站了差不多十分钟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些稀薄的影子在晃动,而贺伯则不断地同熟人打招呼,交谈几句,有时又哈哈笑起来。

“这就是那位老师啊,怪不得我看着面熟呢。贺伯,请您问问他,如今他对古钱币的研究有没有兴趣?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之际了。”一位男子说。

“嗯,我问问他。不过你不要抱希望。”贺伯说。

“我看出来了,他是我先前见过的魅力男子,他应该很苦恼吧。”一位年轻女子说。

“煤老师才不苦恼呢,苦恼的是你自己。”贺伯回她一句。

“煤老师,您坐下休息一会儿吧,他快来了。”

煤永老师顺着贺伯的手的引导往下一坐,果然就坐在了椅子上。那椅子不但不凉,还有点温热,像刚刚被太阳晒过一样。这是一张长条椅。他刚一坐下,另外一个人也挨着他右边坐下了。贺伯仍站在那里和人打招呼。

“煤老师,您终于来了啊,我一直在这里等。”右边的男子说。

那人的声音有点粗,似乎很熟,但煤永老师想不起来他是谁。

“您不用回忆了,我当然是您的熟人。我之所以等您,是为了同您讨论儿童教育的问题,现在您明白了吧,我和您是同行。我这几天打不定主意——让一位孩子培育一株玫瑰花呢,还是让他们去市场兜售风铃?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这两项工作都很好。在我看来,这里的关键问题大概是表情。”

“表情?多么新颖的表达!告诉我吧,我爱听。”

“玫瑰、泥土、肥料、雨滴等都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市场里的顾客,也会有各种各样的表情,这些表情最能为孩子们所领悟。”煤永老师说着就兴奋起来。

“您说得真妙!您说到我的心坎上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像孩子们那样感知事物呢?这是因为我已经忘记了,您提醒了我。谢谢您!”

煤永老师觉得对方在朝自己伸出手,于是就去握那只手,但他什么也没握到。他朝右边摸过去,发现已经没人坐在那里了。贺伯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这里的这些人全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他们说话直爽,性情古朴,外面的人有时会不习惯他们的做派。”他说道。

“可是我很习惯。他所说的,全是我考虑了很久的问题。”

“真的?那就好!那就好!”贺伯笑起来说,“今天他一早就在这里等候您。他说他看见一个人就问:‘煤老师来了吗?’‘煤老师会不会来?’后来您来了,所以今天成了他的节日。”

“就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对他说出那些话来。莫非我也在等着同他、这位不知道名字的朋友会面?贺伯您瞧,在这里我开始了我的奇思异想。”

煤永老师仍然十分兴奋,他思绪飞扬,他感到那些问题的答案变成了一些毛茸茸的、正在发出细细的磷光的东西在空中浮游,它们离他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

煤永老师坐不住了,他站起来朝那些人影走去。当他碰见一个影子时,那影子就闪开了,并吃惊地发出声音:

“您是谁?”

“我是煤永啊。”煤永老师近似于表白地说。

“煤永?不,不对。”

影子离开了他。

这样连续几次,煤永老师就有点沮丧了。但他不罢休,坚持这种一厢情愿的相遇。现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影子,煤永老师看得出他是一位青年,因为他有实体,他一半是影,一半是实实在在的肢体,煤永老师甚至摸到了他的手。他蹲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当煤永老师同他接触时,他就说起话来。

“您可以像我一样坐在地上嘛,这地是热的,虽不是被太阳晒过,却也差不多吧。我的意思是这就等于被太阳晒过了。您坐下了?很好,很好。您摸一摸这泥地吧,很热,对吧?让他们去岩洞里迷路吧。”

“谁?”煤永老师激动地问。

“还有谁?您的学生们嘛。我总让我的学生去那些黑地方,他们到了那里就忍不住将他们的小脸贴着发热的泥地。您注意到我的手了吗?这只手……它正在沉入泥土。事情总是这样的。我爱您,煤老师。”

“我也、我也爱您。多么奇异!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名字没有什么意义。我住在这附近的小区里,我早就听说过您了,其实您也是我的老师,您的实践无人能比。”

“过奖了,过奖了。我倒觉得您才是我的老师呢!您一开口说话,我心里的一个问题就接近了答案。哈,我的手也在沉入泥土!”

泥土变得柔软蓬松,当煤永老师的手按下去时,就感到了那股引力。他想起了他的学生们,也许他们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从前他是多么迟钝啊!他听见密密的声音从下面传来:“老师……老师!”

煤永老师身旁的青年对他说:

“您的这位学生啊,已经下去很深了。原先我和他总在岩缝里会面,相互传递信息,你为我开路,我为你开路,两个人差不多变成了一个人。后来情况就成了这样,我坚守在地面,他深入到底下。但我们并不觉得彼此被隔开了。煤老师,您希望我叫他上来吗?”

“不,不,不要干扰他。”

煤永老师的内心有点慌乱,因为有很多往事涌上了心头。他站了起来。当他站起来时,身边的青年就消失了,眼前的那一片昏暗中仍有人影窜动。煤永老师对自己轻声说道:“这么多年都隐藏着的答案,是我的学生帮我找到了。”

他抬起脚来走,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因为这里没有方位。他有点迷惑,可是这种感觉多么新颖啊!也许他快要同密密会合了,实际上他同他也从来没有分开过。他的密密是灯,也是火,他总在扩展他煤永的眼界。人的一生中能遇到这样一位学生是多么幸运啊。煤永老师就这样一边感叹一边行走,他今天经历的事情给他的震撼太大了,他冷静不下来。那些阴影跳动着,有几个影子同他擦身而过,闪出火星,它们全都带电,它们的能量好像传到了他身上,令他更激动了。

“瞧他现在多么胸有成竹了啊!”贺伯说。

贺伯从他身后赶上来了。

“可是我得将您送到家。您是我们的珍贵的客人,志同道合者。”

贺伯的车子停在地下通道里,那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搀扶着煤永老师上车,煤永老师坐下了。

在路上,煤永老师看见天已经黑下来了。他吃着贺伯给他准备的便餐,心里有些纳闷:怎么好像才过去两三个小时,一天就过完了呢?他问贺伯,贺伯大声回答他说,这是因为这些景点都位于不同的时区,而且当他参观完了回到原地,原地的时间也改变了。贺伯又问他,对这种时间的变化有什么样的感觉,煤永老师说,感觉好极了,就像巨大的幸福降临到他身上的那种感觉。

贺伯将煤永老师送到学校门口。他说他还得赶回去接别的游客,因为夜里还有一些生意要做。他将三轮车开得飞快。

小蔓和云医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爹爹您去哪里了啊,我们可急坏了。”小蔓抱怨道。

“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三人一道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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