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后的冲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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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老师的哲学研究成了她和云伯还有沙门之间的秘密。他们还没有将这件事在读书会里公开,主要是为了让文老师有一个安静的研究环境。

为了这项研究,文老师订了个长远计划。现在她每天都在起劲地锻炼。她同一位资深气功师学会了气功。除了气功,她还做健美操。现在她的高血压病已经好了,早就不吃药了。为了抓紧每一天的时间,她去读书会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了,她实在是顾不上了。除了去菜场买菜,打扫自己的卧室和饭厅,她将其他的家务一律拜托给她的儿子和媳妇。幸亏家人都很支持她。她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搞三个小时的研究。她设想了一下,如果别人研究这个项目要用五年的话,她这个老年人用十年时间也应该可以达到同等的成果吧。她的记忆力并没有退化(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惊讶),她的哲学体验和实践经验都优于年轻人,而且她觉得自己的灵活性也很好。

她之所以全力以赴地投入这项工作,最主要的原因是它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入睡前,她总是流连忘返于无限广阔的宇宙间,有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在某个遥远的星球上,她晚年的恋人云伯在给她提示一些关键词;在星云中飘荡的密友沙门则在唱歌,那歌词十分深奥。

有时她感觉自己进展很慢,不免有点着急。但只要静下心来分析一番,她便看到自己已有了惊人的进步。她正在上路,毫无疑问。她的历程虽然是昏暗中的历程,但充满了温暖,一点都不令她恐惧。这是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探索,亲人、密友、恋人都在她的周围,而大自然母亲始终拥抱着她。“温暖的历程。”她说。

现在文老师一点都不怕死了。她想,她的状态这么好,她还会要活好多年,直到将这项研究大致完成。她渐渐感到这并不是很难做到的事。由于见不了面,也没有时间老是打电话,她就在想象中同云伯对话。

文老师:云老师,我真想念您啊。

云伯:我更想念您。您此刻在做什么?

文老师:我正在攻入宇宙的核心,将她的结构图画出来。

云伯:干得好!我们要不要现在庆祝一下?

文老师:再等一段时间吧,我现在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云伯:好。文老师,我要耐心地等待。

文老师:云老师,您还记得有一夜,我同您坐在街心公园里发生的事吧?

云伯:我当然记得,当时我俩同时听到了两声怪叫。那是既非人亦非兽的叫声,很可能是我俩的幻觉……

文老师微笑着陷入回忆,思维的黑暗的底层有一张门忽然洞开了。那是意想不到的进展,她怀着惊喜在书桌旁坐下……

有一天半夜,文老师醒来了,她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见远处的小山,它们在银色的月光下像奔跑的兽。城市已经入睡了,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文老师想,这些山,这些建筑,这条河已经通过时间隧道进入了五十年后的未来,它们那毛茸茸的轮廓有种永恒的意味。它们就是她自己,也许她离死亡还很远,就像冥冥之中有种安排,或者是觉醒的她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长寿的生命。多么好啊,她都不愿意睡觉了,可是为了更好的明天,为了可以精力充沛地工作,她还得进入睡眠。于是她回到了床上,命令自己向那阴影地带下沉。

沙门每个月至少来探望她一次,给她送来美味而又营养价值丰富的食品。近两年沙门也在钻研哲学,她下决心要理解文老师的研究。

“文老师,我虽然不是像您一样的天才,可我觉得,不让您过于寂寞是我的义务。再说我对您的研究也有很大的兴趣,是您的哲学启发了我,让我知道了我自己也是这个时代的妇女中坚。”沙门动情地说。

“啊,沙门!你对我的启发更大。没有读书会,哪会有今天的我?你才是真正的先知先觉嘛,当然还有云伯。我一直说你和云伯绝不是偶然碰到一起来的。”

“您是最早加入读书会的成员,可见您也不是偶然闯进来的。世界多么美妙又多么奇特!就像您的花,完全对称,一环扣一环。有时我坐在房里回想这些年来我们走过的路,心里会充满了惊讶!我更感到惊讶的是,您将种种的事件总结成了规律!文老师,我不能耽误您的时间,我要走了。”

沙门走后,文老师又沉浸在她的哲学中。她清晰地看到她自己正在给人们提供一个充满生命力和爱意的自然界,当然她(自然)有时也会变得酷烈,那酷烈却是为了美,为了创造。她拥抱每一位儿女,也逼迫他们追求自由。

文老师虽然人没去读书会,但她的心总是挂在那里。她坐在书房里,读书会里的情景便会进入她的脑海:云伯、沙门、小秦、小鱼、许校长等人轮流走向她,来同她对话。那些对话就如同活的气流在房间里穿梭,所以文老师一点都不寂寞。这些书友,他们既是花的土壤,他们也是花。她文老师自己,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她在写作中总是仔细地回忆这些书友们是如何催生了她的哲学思想的。从一开始她就感到了,她的哲学思想属于每一位平民百姓,既属于云老师,也属于卖煎饼的牧姐和做护士的韵妹。一想到这件美好的事文老师就忍不住微笑。

“妈妈,看样子您已经闯过了决定性的难关了。”儿子蜂高兴地说。

“也许吧。好像这件事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

“没有妈妈做不到的事。我认为妈妈是伟大的务实者。”

蜂的评价令文老师很自豪。多年前她是一名中学英语老师,有时还得兼生理课。常年的教学实践和与学生打交道为她现在的研究工作积累了深厚的经验基础。她认为在关于人,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她有着独一无二的体验,这些体验深埋在她的心底,如今正源源不断地给她的研究提供着创造性的活力。每当她反思云伯对她的评价,分析自己相对于前人探讨哲学的优势何在时,得出的结论都是在于她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对于生活常识的深层次的思考体验。她认为那些前辈哲学家在这些方面做得太不够了,也许是时代的局限所致吧。几年下来,她惊喜地看到初入门的自己在如何突飞猛进,而且自己的另辟蹊径又是多么的顺理成章!文老师陶醉在自己的探索中,在她的眼前,一个接一个的谜既展开它们自己,又在昏暗中拉着她进一步地深入。一切都顺利得让她大为吃惊。难道如此巨大的宇宙之谜竟是为她准备的?这不是太荒谬了吗?可是云伯和沙门都对她说,一点都不荒谬。思想界风云莫测,如今重任刚好就落在了她的肩上,谁也替代不了她。云伯笑着说:

“从前您为我一个人写,现在您为全世界的人写。”

文老师的务实精神是从青年时代起自我训练出来的。那时她多么热爱她的工作啊,差不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她从不忍心批评学生,那些学生的家长也很爱戴这位老师。她与学生们和家长们的沟通的技巧独具一格,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似乎天生有种传达爱的特殊能力,每个学生都为她的魅力所倾倒。那时她就悟出了她的工作一半是教授知识,一半是于潜移默化中引导学生们对沟通发生兴趣。多年后的今天,她发现早先的经验并未被遗忘,而是静静地待在记忆的深处,等待用武之地的到来。

在读书会里,云伯特别爱听她讲述生活中的小事。

“您的角度太特别了,我爱听。”他说。

“我一直就是这样看的。有时也会有人觉得我怪异。”她有点困惑。

“这不是怪异,这才是正常。人们习惯了的老套反而是怪异。比如我自己就常常是怪异。可是文老师,您是完全不同的,您是自然的女儿。我要谢谢您让我恢复了久违了的正常感知方式。”云伯说。

她还记得云伯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出的光。那就像天堂里的对话,那些话一直激励着她近年的探索。云伯是第一个看出她的哲学才能的人,如果没有他,她也许永远都不会正式动笔写下自己的论著。这件事有点匪夷所思的味道,但事情就这样开了头,并持续至今。可见一种理想并不是平白无故地诞生的,她需要时代的孕育,她总是于朦胧中给予那些优秀的大脑以启示。当文老师想到这里时,她就会产生生理反应,她感到了自己同云伯合为一体的快感。

还有沙门,这既像女儿又像情人的女子,她俩之间的爱对于文老师来说是无价之宝。沙门也兴致高昂地参与了她的探索,不断地用提问来促使文老师产生更多的奇思异想。在文老师的印象中,她还从未见过沙门有消沉的时候,而她自己也是一见到沙门就振奋,她当面称沙门为自己的“灵感的源泉”。

自从开始哲学研究后,文老师就感到自己已经将自己“囚禁”在书房里了。她生怕自己有半点闪失,从而导致计划完成不了。这是多么幸福的囚禁啊!她像一台性能良好的机器一样运转着,显示出后劲十足。在停下来休息时,她也常会自问:“为什么是我?”然而每次她都会自己回答自己:“当然是我。”而按沙门的解释则是:“读书会是世界的中心,您是这个中心里的母亲,怎么能不是您?”沙门能理解一切,沙门正在催生她的哲学思想。她是高度专业化的,同文老师一样,她的才能也是来自她的日常实践经验,这种经验只要稍加训练,就是最高级的哲学思想。文老师仿佛看见一些妇女正在大踏步地朝着这同一个领域迈进。

在公馆的书房里,云伯也在紧张地工作。他做的是和文老师同一个方向的研究,他主要做一些外围的工作,所以总要跑图书馆。对于文老师正在写的这本著作,云伯就像是自己在写一样的兴奋。多年以来他所渴望的正是这样一种突破,现在眼看亲密的女友文老师冲锋在前,他心里说不出有多么自豪。由于两人都被巨大的工作量所淹没,现在他和文老师已经不常见面了,尽管不常见面,相互间却通过文字的交换微妙地传达着渴望,这种方法更加加深了彼此间的理解与感知。每隔一两个月,他俩都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沉浸在对方写下的文字中。那些枯燥的论文对他们来说却是活生生的生命,既是搏击也是深深的爱恋。他们俩从前做梦也不会想到如今会以这种方式来传达情感,然而这却是真实发生的事。云伯不断地为文老师的才能所震撼,所陶醉,他所做的,就是为她的探索提供工具、线索和参考的资料。云伯不仅乐意做这份工作,而且他认为这项工作对他来说也是生死攸关的,因为他早就把文老师的探索看作了自己的探索。他是文老师的绿叶,他和她同属一株植物。

“叔叔,文老师的境界是不是在珠穆朗玛峰的峰顶?”丘一问他。

“对,就是那里。可它也在丘一的日常生活中。一开始它是由文学的动力来支撑的,文学不就是你的生活吗?”

“太好了。我一百个赞成这样的哲学。您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每天都在用实践证实你们的理论?比如我做的按摩工作,同它有联系吗?”

“你正好是在证实文老师的理论。按摩工作的感知世界的方法就是文老师的理论的基础。丘一,你瞧我们的生活多么美。”

“有一天您让我给文老师去送材料,我走进她的书房,当时窗户开着,我向外一看,看见了奇迹。那就像整个宇宙显现了一样。我站在那里发呆,我听见文老师在我耳边说:‘丘一,你看见了吧?’我使劲点头。但是她并不在书房里,她是过了一会儿才进来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当然知道了,丘一啊,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文老师的哲学一点都不神秘,她正是为你这样的平民百姓写作的啊。”

由于丘一猜到了云伯他们三个人从事的研究工作,所以丘一现在也介入了他们的秘密。云伯想,这项研究同读书会的宗旨太一致了,就像水到渠成似的。他相信读书会里任何一位成员的实践都同文老师的理论是紧密相连的。冥冥之中逐渐成形的自然事物是多么的对称优美!思考着这种有趣的事,云伯有时会产生一种永生的感知。他知道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决不让死亡的念头来干扰自己的工作。沉浸在工作和友谊中就是沉浸在永生的状态中。文老师,他,还有沙门,他们正在一块发明一种新的自由的图形,他们已经朦胧地看到了广阔的前景。虽然他和文老师年纪大了,但他觉得从事这项工作并不算晚。什么是晚了,什么又是不晚?这是一桩前赴后继的巨大事业,而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只要参与过了,尽力发挥过了,就会为这桩事业注入活力。云伯为自己能坦然地保持这种状态感到欣喜。他和文老师,因为年龄的限制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拼命工作,可是他们都有丰富的经验、技巧,和协调身体活动的一些方法,他们集攒力量,将其用在刀刃上,取得的成果也许将会令人瞩目呢。文老师的天才是他和沙门的幸运,也是读书会的幸运。

“云伯,我越努力钻研,就越爱您和文老师。”沙门说。

“我也觉得我们比一家人还要亲。我做梦都在感谢沙门和文老师,没有你们这两位伟大的女性,我哪里会有今天。”

“我正在为后年要出版的新书做准备。”

“是吗?文老师给了你日期吗?”云伯吃了一惊。

“没有。是我估计的。我得将准备工作做在前面啊。”

“好!你尽管去策划吧。”

“可不要告诉文老师,我怕她会有压力。”

“我保证不告诉。”

云伯看着离开的沙门的背影,他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自己不是八十四岁,而是四十多岁。近来他常做有关于自己年龄的梦,梦中的幻觉令他十分惬意。他想,这不就是活在永生之中吗?也许他会在这种状态中一直持续下去,以这种状态跨入死亡之门。云伯对自己的后半生特别感到满意,而这两年,他认为自己已达到了快乐的巅峰,并且前方还有更多的快乐在等待着他……

“丘一,万一哪天死神将我接走了,你会接替我继续协助文老师的工作吗?”

“这还用问吗?”丘一马上回答,“我一直在用功读您读的那些书呢。”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一切都在暗地里悄悄地发生着。我是说,文老师是先知……”

“您尽管放心,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因为这也是我的事业。”

“丘一,你近来长进不少啊。”

“叔叔,您离死神还远着呢。不过我理解,一切事情都要早做安排。是您和读书会使我懂得了我们的事业是什么样的事业。叔叔,我爱您远远超过我父亲。”

丘一的心中升起一股豪情,这是他在青年时代都不曾有过的现象。

云伯和丘一走到院子里,夜晚的凉风吹过来,天上有一些乱云,那棵桂花树已经扎稳了根。有人在外面的街上忧伤地吹着箫。又是一年过去了,云伯觉得,他还没来得及细细体验,时间就溜走了。大概令人兴奋的幸福的时光总是这样的吧。他多么想再返回去经历一遍啊。但是不可能了,他已经得到了生活中最好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就是在那天晚上,他和文老师开始策划他们的秘密事业。他也记得更早的那个日子,他和沙门一块策划读书会的筹建的情景。他本是个凡夫俗子,却遇到了这样两位绝对是不平凡的女性,她们彻底改变了他的个人生活,并令他产生灵感,去追求他渴望了多年的那种目标。

“丘一,你不觉得这个时代属于妇女吗?”

“我当然觉得。我正要说这个呢。我想说是她们教育了我,正在将我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们是那么善良,有实干精神,而且有爱心和做人的尊严。同她们比起来,我从前真的太差劲了。唉唉,叔叔您说我还来得及吗?”

“岂止来得及!你会做出很大的成绩。记住我的这句话吧。”

叔侄俩愉快地回到了各自的书房。他们要挑灯夜战。

云伯在子夜时分接到了沙门的电话。沙门说,文老师已经向她透露,说她的这本著作很可能要写十年才能完成。这个消息既令她震惊、自豪、满足,又令她暂时打消了忧虑——她曾担心新书发布会策划不好。云伯回答她说,文老师的计划比较符合他的预测,他一直感到文老师的才能非同一般,会在当今的哲学领域里引发一场变革。他俩在电话里激动地聊了一会儿。后来沙门的电话的话筒不知怎么掉下去了,云伯只听到一片沉默。云伯紧张起来,他又等了两分钟。当他打算去叫丘一时,电话铃又响了,他拿起话筒,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刚才打电话时,我看见市中心的天空出现了异象,我激动得不能自已,话筒就掉下去了。当然是我的幻觉,真该死。我马上意识到会让您担心,这才又打电话给您。啊,云伯,请原谅,我有点反常。”

“你太累了,沙门。你一定要放松下来,我请求你马上休息一天。你想想看,我们三人已经进入了非常时期,如果你中途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的工作不就要乱套了吗?你这就调整一下,把一些工作交给小鱼他们去干。”

“好吧,云伯,我听你的。我推掉一些工作,发动年轻人去做。现在我虽然累,心里头却是兴高采烈的。晚安!”

云伯挂了电话后,皱着眉头在房里踱了一会儿步。

他在床上躺了好久还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往书店。可是沙门不在店里,小鱼说她出去了。

过了十分钟,沙门满头大汗地回来了。她说她去公园里跑步来着,还说她已经完全恢复了。

“云伯,我打算今后每天少做些工作,多搞些体育锻炼,因为要细水长流。我不会再让您操心了。您吃早饭了吗?吃过了?对不起,我上楼换衣去了。”

云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一边走一边想,目前来说生活的节奏是最重要的。文老师是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在她的带动下,他自己在两年前也开始了打太极拳和散步,他每天都坚持这两项运动,现在可说是乐此不疲了。他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提醒沙门,于是计划今后一段时间里每个星期都要提醒她,询问她。她年轻气盛,还没有懂得保持身体的健康与活力是头等大事。他脑海里冒出一句话:“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就是生活目的的形象说明。”这句话也属于文老师的理论。云伯步伐轻松,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一样。他看到文老师的理论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冉冉上升,他还觉得路人个个面带深奥的笑容,有几个人好像要开口向他打招呼一样。

回到公馆后云伯又搞了一会儿劳动,整理了他和丘一的花园。他笑着问丘一:“我们过的是不是天堂里的生活?”丘一严肃地回答:“当然是。”

吃过晚饭后不久他就开始工作,要一直工作到深夜。当他沉浸在工作中时,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反而是兴奋连着兴奋,一波又一波,而且夜间的工作也没有使他失眠。他在大地的摇篮里入睡,思维的触角延伸到遥远的天边。他当然也梦见过文老师。梦里的文老师总是藏身于竹林的另一边同他对话,日子长了,那片竹林的美丽的绿色就成了文老师的化身。他俩谈论的,是那种最精彩的话题,只不过云伯从来记不住梦里的话,记住的只是那种幸福的战栗。似乎每次都是他挑起一个话头,然后文老师侃侃而谈,将他带进那种悠远明丽的境界,两人一道在那境界里流连。每次睡醒后,他都想弥补一下,让他和文老师那被忘记了的对话再现。他往往会说出声来,但可惜的是,他无法做到再现。他想,他不具备这种才能。不过这不重要,他不是已经得到过幸福了吗?

白天里,他有时会问丘一说:“这句话文老师会怎么表达?”丘一便说出他的猜测,他自己再加以补充。于是他感到,虽然是文老师在创作,也和他自己在创作差不多吧。这种迟来的创新的喜悦大大提高了他的生活质量,就好像越往终点走生命就越浓缩了。他给梦中的文老师取了个绰号叫“竹林女侠”,当然,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的梦。他决心到死都不透露。从他的后半生开始,他才变得相信生命中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奇迹了。虽然意想不到,却又是水到渠成。这是因为他一直不懈地朝这个方向努力,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收获啊。

沙门没有令他失望,她减少了一些工作,她的体育锻炼也在改善她的体质,她对自己更有信心了。

“云伯啊,我可不想被击垮。如果撇下您和文老师,还有小郭,那我岂不是成了罪人了吗?再说我也舍不得放弃同你们一道追求事业的那种快感嘛。”

他理解沙门,沙门和丘一都是最理想的接班人。

事情的底蕴越来越显现出来了,这就是当年他和沙门创办读书会并不是突发奇想,某种新生事物在那个时候已经在酝酿中了,他俩顺应了还未清晰现身的时代精神。后来的发展处处体现出一种前后照应的趋势。正如文老师说的,他们选中了这个时代,时代也选中了他们。

经过了长久的等待后,张丹织终于来到了书店。她不是去读书会,她只是来和沙门见面。

在沙门眼中,张丹织显得焕然一新。她不再是那个有点诗意又有点梦幻,拿不定主意的女子了。她显得干练,有决断力,才华横溢。当然,这只是表面看来如此,沙门懂得人的本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好友重逢,免不了兴奋地交换许多事情的感想。沙门得知了张丹织在业务上的进展,这本是意料中的,但她还是由衷地为丹织感到高兴。如今她已不愿主动问起丹织的情感方面的事了,她担心会触到丹织的伤痛。

沙门也向丹织说起了读书会里发生的重大转折——文老师和云伯在哲学方面的创新实验。沙门动情地叙述(她生怕自己阐述得不清楚),张丹织瞪大双眼倾听,紧张地思考着。张丹织并没有读过哲学书,她的兴趣在文学和教育领域内。但在沙门一个多小时的滔滔不绝的描述中,她居然也模糊地触到了某个重大事物的轮廓。她暗想,如果是在从前,这种交流对于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现在则不然,沙门的讲述将她们自己和整个宇宙连成了一个整体,并为她的日常生活赋予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意义。而她通过这两年的学校生活和自己的情感追求,也能多多少少体验到那种哲学和艺术的境界了。她在激动的同时,似乎也有某种朦胧中的反省油然而生:生命短暂,一定不要放过自己生活中美好的东西。

“沙门,你们多么伟大,你们是创造宇宙事物的人!我非常向往你们的理论,而且我也非常激动。我想向你提一个私人问题,看能不能从你们的创新理论中找到一些启发。”张丹织说完脸就红了。

“是煤永老师的问题吗?”沙门笑盈盈地问。

“是啊。我打算忘记这个人,我已经将他抛到了脑后。虽然时不时的,他还会从我的生活中冒出来……我这样做,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他不爱我,我差不多可以断言,这是我经过长久的观察看出来的。可这种时不时地冒出来,这种出其不意,仍然会令我困惑。”

“‘春江水暖鸭先知。’丹织啊,不要怀疑自己的真实感觉,也不要贸然下结论,尽量多方面实践,找出正确的答案或途径。这就是我们的理论的核心的意思。我说的这个对你有帮助吗?”

“当然有。你总是给我很大的帮助。”丹织看着她的眼睛说。

丹织离开书店后,沙门回想起她刚才的表现,不由得感到宽慰。要是在从前丹织问她关于情感方面的问题,她是说不出这么清晰的看法的。哲学真好,不但能给自己的生活指出正确的方向,还能在别人向自己求助时给予他们启发。

沙门好像看见了丹织前方的情感之路,那条路曲曲折折……不管怎样,丹织是不会沉沦的,如今她正在成熟,不用担心她。沙门微笑起来,回忆起她从前同洪鸣老师的那一段纠缠,她觉得那就像多年以前的旧事一样。这位密友的变化真大。想到这里,沙门更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她必须积攒每一点精力来帮助文老师和云伯,必须将她的援助工作做到最好。她没有权利生病或出岔子,她的个人生活要有铁一般的纪律和超出以往的高效率。

最近读书会吸收了一位“问题青年”作为会员。沙门问他为什么要加入,他说不知道,只是来“玩玩”。他还主动告诉沙门说他很厌世。沙门又问他“玩玩”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是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同他差不多想法的人。

“原来你是觉得孤独啊。好!好!你找对了地方!”沙门说。

“那又怎么样?”他翻了翻白眼说,“无所谓的。如果你觉得我不行我就走。我最讨厌别人盘问我。”

“别走别走。我们欢迎你,而且这里的确好玩,我向你保证,不少人都盼着你来同他们玩呢。我隐隐约约地听到过关于你的传言,似乎他们说你是个有水平的玩家。驴——二,这是你的名字吗?”

“名字很无所谓的。我可以走了吗?”

“好,星期五见!你可千万要来,我会将你要来的消息告诉盼望你的那几个人。”

他没有在星期五到来,沙门耐心地等待。他又过了三个星期才来。

现在他正在融入读书会。沙门感到驴二的事是她在用实践验证文老师和云伯的理论。她兴致勃勃地做着这件工作,并写下了笔记。云伯读了她的笔记后大大地称赞了她一番,一连几天她都感到晴空万里。云伯还说他如今越来越不愿意死了,因为如果死了就同身边这两位伟大的女性隔开了。而沙门,她觉得在这些日子里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体验到他们这种三位一体的“结构”。

还有一件最令沙门兴奋,也让她心里感到热乎的事就是小郭打算出版他的登山报告文学。当然目前他还在打拼,还要过两年,等他的文学水平提高了才来谈出版的事,但沙门已经为他联系了出版社。小郭早就走出了困境,变得对生活非常积极了。现在他还常去城里的登山俱乐部讲演,交了不少朋友。沙门认为小郭的转变是她参与哲学探讨活动所取得的最大的成绩,她比以前更爱小郭了,他们之间共同的话题也更多了。小郭本来就对沙门很专一,自从摔伤了腿之后,他对沙门的爱里面又增添了崇敬的成分。而在这之前,他从未对任何人有过崇敬。这种热情使得沙门认真地考虑起相互的关系来了:她应不应该同小郭喜结良缘?有一天她冲口而出提出了这个建议,但被小郭坚决地拒绝了。

“沙门,你真的要改邪归正了啊。但我喜欢你原来的样子。”

沙门知道他是怕自己拖累她,不由得伤感不已。

“小郭,你好自为之吧。我总是在你身边的。”她的声音带哭腔。

“当然嘛,我们就像老夫老妻一样。你干吗不高兴?”

于是沙门又破涕为笑。

沙门暗想,她在小郭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身上实践了最好的哲学思想。越钻研,她越觉得生活中处处都是文老师和云伯的哲学,那么贴切,而且给予她真正的踏实感。她之所以这么努力和专注,就是因为自己尝到了甜头,还想要将来将这种哲学的观念和方法传达出去,让更多的人——最终让每个人都来分享好处。沙门一想到这件事就会感到沉醉。她本来就是个灵透的人,现在哲学思想使她更深沉、更有洞察力了。她还有一个新发现,那就是哲学与文学探讨的是同样的人生问题,是姊妹学科。如果她不具备多年积累的文学功底,她对哲学的进入就不会这么快。她感到文老师也同她的情况相似。她和文老师,还有云伯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非常一致,三人都认为哲学是对文学的归纳总结,文学是对哲学的拓展创新。看来是多年的文学追求使他们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哲学的领域,而这个领域中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那么的熟悉。那就好像重返了儿时的家中,又像是进入了类似小说中的云村的另一个村庄,既熟门熟路,又完全陌生……

一天深夜,沙门放下她的笔,走到临街的窗口大声说:

“不知不觉地,我们就成了天之骄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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