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煤永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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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永老师今天满五十八岁,一向对个人生活不讲究的他想起来要把女儿小蔓叫回家同他一块庆祝一下。以前他有时庆祝有时不庆祝,不庆祝的那年默默地就过去了,他不提起的话小蔓也不会提起。倒是女儿的生日,他总是牢记心中的,每年必庆祝。女儿已经成家另过,她二十八岁了,有自己的生活。煤永老师同女儿的关系有点微妙,到底微妙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大概他这辈人同儿女的关系都这样吧。小蔓没有固定工作,有时接点教具业务搞搞,没事就在家画画。她的手气很灵,她属于“游手好闲”的那类青年。煤永老师对女儿比较满意,对女婿的印象也不错。女婿是小蔓的大学同学,现在在一家珠宝行工作,钱赚得不多,工作也不累。

煤永老师之所以要庆祝生日,还有个原因就是女婿出差去了,他可以同小蔓单独待一晚上。他早早地将他教的两个班的学生都放了学,就回到宿舍忙乎开了。煤永老师一直住在这栋旧宿舍楼里,住了三十一年了。他的家是在四楼,朝南的两室一厅。

这顿饭让他忙乎了三个小时,一共做了七个菜一个汤,有清蒸鲫鱼、姜炒仔鸡、珍珠丸子等,都是小蔓最爱吃的。他做饭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一位楼下的邻居来敲门,进来之后他又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打量煤永老师,幸亏煤永老师不是容易害羞的那种人。

“老从,你有事找我?”煤永老师问。

“不,没有事。”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你下班后是独自上楼来的?你能确定吗?我怎么看见乐明老师跟在你身后上来了?当时我还想跑过来问一问呢。”

煤永老师一言不发地看着老从,他在等这位校工出去。

现在是老从不好意思了,他低下头,嘴里咕噜着什么出去了。煤永老师轻轻地关上了门。老从说的乐明老师就是他过世的妻子。她是生小蔓时因为医疗事故去世的。

小蔓没有按时来,菜放在桌上渐渐凉了。他打电话到女儿家里也没人接。过了两个小时她还是没来。煤永老师只好独自胡乱吃了点,他没有动那一桌菜。天早就黑了,楼道里有各式各样的脚步声,但都不是小蔓,煤永老师听得出来。有一个人的脚步有点像,但比小蔓的拖沓,那是住在三楼西头的读高中的女孩。

小蔓出其不意的举动击垮了煤永老师。他感到背上有凉森森的水一样的东西流下来。绝望中他突然想起了邻居老从的话。也许他所说的竟是真的?他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他从来都不信鬼神的。

因为无聊,煤永老师就躺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居然睡得很死。

当他醒来时,看见自己身上盖着厚毛毯,小蔓若无其事地在旁边看电视。

“小蔓,你吃了吗?”他的声音有点激动。

“当然吃了,都已经十点多了。清蒸鲫鱼很好吃,我把它又蒸了一下。您要吃吗?我去热……”

他摇了摇头。他心里轻松了,但他不想问小蔓晚到的原因,他觉得那是一个很深奥的原因,贯穿着他同她二十多年的父女关系。想到女儿今夜要睡在家里,煤永老师的心情明朗起来。

小蔓放下手中的电视机遥控器,走过来同他坐在一起。

“爹爹,您一个人独住可要注意安全啊。”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煤永老师心里一紧。

“没有。这楼道里这么黑,您的眼睛又不太好,一定要将前前后后看个清楚啊。如今世道不太平。”

“我眼睛好得很。”煤永老师气恼地说。他想不出女儿为什么要说他眼睛不好,她一贯爱信口开河。

“可能我说错了,心里存点戒心总是好事。前些天有人无意中告诉我,说二楼校工,姓从的,杀过人,我听了就担心起来了。这个人以前不住在这里,我从没见过他。”

“小蔓,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吧。我在古旧书店给你买了一本明朝的画册呢。”

煤永老师拿出画册,父女俩一起翻看。煤永老师看见小蔓翻动画册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激动起来总是这样。

夜深了,外面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古怪的叫声。煤永老师记得那只鸟儿来了三天了。学校位于郊区,离大山不远,所以总有些少见的鸟儿飞过来。小蔓并不关注鸟儿,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画上面。可是她把画册合上了,说舍不得一下子看完,要留着回去慢慢看。

小蔓望着爹爹开玩笑地说:

“怎么就五十八岁了呢?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老了嘛。”

“我看爹爹还很有魅力啊,比我家雨田强多了。”她说的雨田就是她丈夫。

“雨田很不错。”煤永老师责备地说。

“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类型。他大概也不是。”

“你这么肯定?”

“嘿嘿。爹爹,我好久没来学校了,我想同您下去走一走。”

于是父女俩穿好衣服,戴上风帽下楼了。

走到二楼时,煤永老师注意到老从家的门发出一声响,大概是关上了。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老头真有耐心。

五里渠小学有三十个班,操场很大,兼做足球场。父女俩一直来到了操场。虽然已是深夜,却还有两个人影站在操场的中央。他们发现父女俩之后立刻就离开了操场。

“我觉得那人是校长。”小蔓说。

“对。另一位是他的女友。”

“两人年纪都不小了。”

天上只有一点星光,到处都很暗,小蔓似乎看到前方有一个地道正大张着口。她握住了父亲的手。她从小就觉得这双手很干燥,很安全。然而从她记事以来,她又老觉得父亲身上有种朦朦胧胧看不清的东西。三年前她结婚时,那种看不清的东西似乎消失了。可是近一年来,它们又出现了。比如有一次,父亲在厨房里洗菜,她闯进去,看见父亲背后有个人影,一闪就消失了。当然是她眼花了,房里什么人也没有。为什么只有父亲一个人身上有这种现象,别人都没有呢?比如雨田,就清清爽爽的,既没有影子附身,也没有模糊之处。她还感到自从她成年之后,父亲同她谈话时就变得很保留了,这令她有点气恼。有时,她故意颠三倒四地说些刺激他的话,然而他总是不太做出反应。

两人围着操场走到第三圈时,煤永老师忽然说:

“我带你去一家人家。”

“深更半夜的,怎么好去别人家里?”小蔓充满了疑虑。

他们走出操场,来到学校围墙外的一条小路上,沿那条小路走了三四百米。小蔓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在父亲身后紧跟着他。

那家人家居然还亮着灯,虽然是一盏很小的灯,隐藏在竹林后面几乎看不出来。门没关,煤永老师一推开门就进去了,小蔓也跟了进去。

这是两个房间的平房,一前一后。那男人从后面房里走出来,怕光似的眯缝着眼。

“这是你家小姐吧?好,好!我正在孵小鸡,刚才又有三只出壳了。要吃点什么?有自制的酸奶。”

小蔓注意到男人头发凌乱,衣服的一边领子窝在颈窝里。

他端来了酸奶。小蔓感到那酸奶的味道很好。她希望爹爹提出来去后面房里参观这人的小鸡,但爹爹坐在木沙发上一动不动,表情很严肃。那人也很严肃。

“这是古平老师,他教数学。”煤永老师似乎刚想起来向小蔓介绍。

“差不多没怎么教,瞎混。教数学该怎么教?”古平老师茫然地说。

小蔓心里掀起了波涛,她被夜间的奇遇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庆幸自己今夜来了父亲家,本来她还打算不来了呢。

“小蔓,你爹爹常说起你。你对养鸡有兴趣吗?”古平老师和蔼地问。

“我最喜欢养鸡!我可以看看您的小鸡吗?”小蔓激动地说。

“不,不行。我正在用灯泡孵小鸡,生人去了就孵不出来了。”

“多么可爱啊!”小蔓噙着泪叹道。

“我觉得又有雏鸡出来了。”古平老师说,“对不起,不能陪你们了。”

古平老师到后面房里去了。煤永老师压低了声音问小蔓:

“你对他印象如何?”

“我小的时候他带我玩过吧?”小蔓反问道。

“带过。可能你忘了。”

“我没有忘!他是一位奇人!”小蔓提高了嗓门。

煤永老师站了起来,示意小蔓该离开了。两人一齐出了门,古平老师没有出来送他们。

小路上站着一位穿黑衣的妇人,挡着他们的路。煤永老师立刻对她说:

“荣姑,快回家吧。我们刚见到他了,他好得很。”

“我要他死。”妇人呆板地说。

“你快去杀他呀,他一个人在家里。”

“不,我还不如自己死。”

她转过身就跑得看不见了。

“古平老师不爱她。已经二十多年了,她还在等。”煤永老师说。

父女俩回到操场。小蔓觉得有人看见他们来了就躲起来了,很像是校长和女友。已经是下半夜了。

“五里渠小学真是爱情之乡啊。”小蔓叹道,“我在这里走,听到地下有很多雏鸡在叽叽叫,要从地缝里钻出来。爹爹,您住了个好地方。您眼下爱的人是谁?”

“我?小蔓你是说我?我还没有决定呢。”

“那就慢慢想吧。不过不要像古平老师那样让人等二十多年啊。”

“古平老师不爱荣姑。”

“啊,我倒忘了这一点。”

回到家里后,小蔓坐在沙发上,心里的激情还没平息下去。她告诉煤永老师,她今天之所以没有及时赶来为爹爹庆祝,是因为自己忽然产生了不好的情绪,担心自己在虚度年华。当时她坐在自己家里,有种灰头土脸的感觉。幸亏她后来又改主意来了爹爹这里。经过这场夜游,看到了这么多别样的场景,她感到自己又有了生活的信心。

煤永老师做出似听非听的样子在房里走来走去,他知道女儿是不好对付的,他有点怕小蔓。

“什么场景?”他故意问。

“就是生活场景嘛,爱呀,情趣呀,死亡呀之类的。您又不是不知道!爹爹真了不起。我想摆脱您的影响,我这样做恐怕是错误的。”

“难说。”

下半夜,睡在熟悉的小房间里,小蔓没多久就醒来一次,总睡不安。其中一次听到有个人在大风中喊出好听的声音,那个人像是古平老师。小蔓忍不住起床打开窗户听,但什么都听不到了。在她的想象中,古平老师成了那本明朝画册里的一只猴子,那猴子有一张亲切的、老于世故的脸,美极了。后来她的念头又转到爹爹身上,爹爹太熟悉了,引不起她的美感,可是他身上那种朦胧的东西更朦胧了,小蔓依然捉摸不透爹爹。以前她去过爹爹的课堂上,纪律有点乱,但并不是真乱,那些小孩都很喜欢爹爹。爹爹讲课特别放松,他教语文和地理。一直到天快亮时小蔓才进入深沉的睡眠。

煤永老师一开始也睡不好。虽然他心情很舒畅,感到同女儿又拉近了距离,可那种习惯性的担忧又占了上风。也许他是过分地宠着小蔓了吧,可一个没有母亲的女孩,他又怎能不宠她?二十八年已经过去了,他差不多已经把妻子忘记了,可见要忘记一个人并不那么难。开始那些年是因为没有勇气去想她,后来呢,就有意识地回避,最后终于达到了遗忘的目的。对,遗忘是他的目的。煤永老师想着楼下邻居老从的古怪态度,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他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下了楼。

他又一次来到了操场。

这一次,站在那里的不是校长和女友,却是古平老师。

“睡不着吧?”古平老师递给他一支烟。

“为什么要睡呢?这么好的夜晚,可惜了。”

“是啊。”

“我女儿说,我们这里是爱情之乡。”

“你女儿真可爱。可是我爱的那位却不爱我。”

“大概时候还没到。”

“嗯,我愿意这样想。”

煤永老师看不见古平老师的脸,但他感觉得到那张脸上的憧憬。多少年都过去了,一谈起这事古平老师还是那种表情。

“我和小蔓刚才见到了荣姑。”

“啊!她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你不是也好好的,没出事吗?”煤永老师在微笑。

“你说得对,现在的人都不会出事了。”

煤永老师听到了雏鸡的叫声,就在附近。

“你把小鸡们带来了?”

“是啊,我太寂寞了。”

他走过去蹲在地上,小鸡们立刻安静了。

煤永老师也同他一块蹲下。煤永老师不时看看天空中那越来越明亮的星星,他想起了他和古平老师的青年时代。古平老师比他小好几岁,但他性格沉静,显得很老成。他先于煤永老师恋爱了,那一年他二十一岁。他自己说是恋爱,煤永老师总觉得有点像单相思。对方已年近四十岁,住在邻近的县城里。每到星期六,古平老师就匆匆坐班车赶往那里。“她是离婚的,有个女儿。”古平老师对他说。这也是煤永老师从他口里得到的关于那位女士的唯一信息。他从不谈论她。煤永老师想象不出那位女士的容貌,他问过古平老师,古平老师说:“很一般。”每当煤永老师想到这个事,他脑海中就会出现黑色的天鹅绒。那是什么样的寓意呢?

煤永老师自己一贯追求一种激情的生活,他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五十八岁了。他相信古平老师对时光的消逝感觉会不同。

“太快了。我总是很紧张。”古平老师这样回答。

煤永老师有点吃惊,这位沉静的男子为什么事紧张。

“比如现在,带着这些小鸡,地底有寒气升上来,要夺去它们的性命,我的责任重大……昨天在课堂上,我还鼓励我的学生们养小鸭,鸭子更容易成活。”

他还说了些什么,声音很小,可能是自言自语。

古平老师身材很好,很瘦削,也很有精神,同事们都叫他“隐士”。他虽不修边幅,但一点都不萎靡,两眼总是那么清亮。煤永老师感到这位同事身上充满了活力。比如现在就是这样,他甚至听到了他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我担心我很快就要老了。”古平老师突然大声说。

“你是什么意思?”煤永老师差点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在想她的年纪比我大很多,你没见过她,所以才会这样想。这世界上有些事不是我们能理解的。”

听他这么一说,煤永老师的笑意立刻消失了。他有点后悔。

但古平老师并不见怪,他沉静地站起来,手里拿着鸡笼子。

“你不必担心。你是永远不会老的。”煤永老师说。

“谢谢你。”

回到家里,煤永老师立刻就入睡了。

他醒来时快到中午了。小蔓已经回家去了。煤永老师回想起昨夜的美好,心里想,有个女儿还是很不错的。

他匆匆地吃了饭就出门了。校长交了个任务给他,让他去面试一位女教师,她是来应聘的,她的名字叫张丹织,应试体育教师。

当他赶到办公室时,张丹织已经站在走廊里了。是位身材修长的女郎。她的年轻让煤永老师有点吃惊。

“对学校印象如何?”煤永老师问她。

“印象不错。我来过好多次了。不瞒你说,是校长请我来的。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直想找的那种学校。”

她的样子有点轻浮。煤永老师毫不掩饰地皱了皱眉头,心里想,校长真不像话,给他出这种难题。

他随便问了她两三个问题就说面试结束了。

“你不要担心我,”张丹织露出微笑,“我以前是省队的运动员。还有,我喜欢小孩。”

她骑一辆很旧的自行车,像燕子一样飞走了。她的做派又让煤永老师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校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想考验他煤永对学校的忠诚?也不像。他当然不会不同意这位女郎来学校当老师,说不定她同校长有一腿呢。

面试的事影响了煤永老师的情绪,他变得忧郁了。他决定去城里散散心。他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坐在一家常去的茶馆里了。

茶馆里什么人都有,社会中下层的顾客居多,他们高声大气地说话,抽烟,弄得大堂里烟雾腾腾。煤永老师半闭着眼坐在那里喝茶,他很喜欢茶馆里这种沸腾的活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想向别的人倾诉什么,而且都不遮遮掩掩,这是在别处很少有的情况。那些听的人也显出对自己所听到的消息极感兴趣的样子。每次都这样。煤永老师只在儿童当中见过这种场景,是不是人们到了茶馆就都变成孩子了呢?他身边那位大胖子突然对他说起话来。

“您是兽医吧?我们动物园的鳄鱼生病了,她很痛苦,您能不能同我一块去看看?”

“您怎么知道我是兽医?我不是兽医。谁对您说的?”

“还会有谁,是张丹织女士告诉我的,她是我的女朋友。您太谦虚了。我是饲养员。我姓连,连小火,大小的小,小小火把。”

“我真的不是兽医,张丹织女士记错了。”

“啊!”他失望地说,“她还特地向我指点您的座位,我是为了鳄鱼来找您的。今天啊,您一定得跟我走!”

他不由分说紧紧地抓住煤永老师的手臂,拉他出了门。煤永老师反复说还没付款呢,他也不管,一把将他推上了公共汽车。

车上有座位,连小火紧挨煤永老师坐下了。连小火告诉煤永老师说,动物园在西边,是最近新建的,要坐四十分钟车。说完他就大声叹了一口气,那样子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一样。

煤永老师对这大胖子产生了兴趣。他想象不出张丹织同他在一块的样子,两个人太不相称了。他感觉这人已经年近五十岁了,而张丹织还是一位年轻的小姐。

胖子沉默了。汽车很快驶出了闹市,来到郊外。煤永老师注意到外面很荒凉,他不由得警惕起来,会不会是骗局。可他又想,他一个老头,有什么好骗的,再说这个人至少知道张丹织嘛。

马路不宽,两旁是很大的梧桐树,枝叶搭在一起。由于没出太阳,给人的感觉阴沉沉的。车上连他俩一共有八个乘客,车外呢,看不到一个人影。煤永老师终于忍不住说话了。

“张丹织女士去我们学校应聘体育老师了。我是学校的语文和地理老师。这事您该知道吧?”

“知道啊。”连小火满不在乎地说。

“可您为什么说我是兽医?”

“是张丹织女士告诉我的嘛。”

连小火不愿多说话,煤永老师只好就此打住。他的思路总在校长、张丹织和这个胖子之间转,可又转不出什么名堂来。他隔一会儿偷看一眼胖子,见他很镇定地坐在位子上。

就在煤永老师昏昏欲睡之际,那车猛地一下刹住了,煤永老师差一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下车下车!”五大三粗的司机吼道。

连小火拽着煤永老师的胳膊站起来,八位乘客轮流从前门下去。司机还在一旁催促着。

煤永老师最后下,他的脚刚一着地那车就发动了,差点轧着他。

“在这边工作的人都很朴实。”连小火说。

煤永老师朝四周望去,只看到农田和稀稀拉拉的一些农舍。同他们一块下车的那一行人正顺着田间小路往南走。连小火说这些人也是去动物园。煤永老师就问:“动物园不是在西边吗?”

连小火搔了搔他的光头,说:

“往南走也一样。不管往哪边走都走得到。我们选东边的那条小路吧。不过去动物园之前,我先请你在附近吃野兔。”

他俩进了低矮的农舍,坐在一个黑房间里。大白天的,房里居然需要点油灯。农家饭馆的老板像影子似的钻进来钻出去。等了没多久就闻到了香味,伙计端进来一大盆野兔肉,煤永老师突然就感到了饥饿。

两人闷头吃了起来。煤永老师也不想说话,嘴巴顾不过来。他觉得太过瘾了,米酒配野兔,还有柴火焖的米饭。

直到吃饱了,再也吃不下了,煤永老师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他在心里断定这个胖子是美食家。连小火把剩下的兔肉吃光了,又喝了一大碗米酒,吃了一小碗焖饭。这时他才去隔壁房里付了款,然后挽着煤永老师向外走。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马上就要天黑了。连小火匆匆地走在前面,也不回头,也许他知道煤永老师不会离开他。

走完一大片水田后,出现了一些山丘。有一栋两层楼的土里土气的房子挨着小山,他俩朝那房子走去。

“那就是我们的宿舍,宿舍后面是动物园。”连小火说。

“宿舍后面不是一座小山吗?你们的动物园在山上?”

“不要猜测。您先同我去宿舍休息。”

煤永老师同连小火上了二楼,进了208号房间。房子虽旧,里面却很舒适。有一张宽床,还有垫子很厚的矮沙发。拉开窗帘就看见山,不过太阳已落下去了,那小山有点阴气。柜子里有很多古书,甚至还有线装古书,煤永老师一眼就看见了那本明朝画册。

连小火邀请煤永老师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他自己一躺下去就打鼾了。煤永老师也困得厉害,他想,会不会那米酒里头下了迷药?他没来得及细想就睡着了。

他俩是被捶门的声音吵醒的。

一位农家小伙子站在外面。

“场长,二分场已经巡视过了,抓了一个小偷。”他向连小火报告。

“好,你去休息。”连小火手一挥。

连小火走进厨房去烧茶,煤永老师也跟了过去。

“你这家伙,骗了我吧?”煤永老师说。

“就算是吧。我太寂寞了。不过在茶馆里,确实是张丹织女士将您指给我看的。她对您印象好极了。”

“对我印象好?你不是来贿赂我的吧?”

“用得着贿赂吗?您已经答应她了嘛。”

“我没答应她。她是怎么知道我同意了这事的?”

“她是张丹织呀,还能有她不知道的事!”

连小火喝着茶,脸上忽然布满了阴云。

“我同张丹织女士分手两年多了。”他沮丧地说。

“哦?”煤永老师说,“你怀念她?我看她很不错。”

“是我要分手的。我昏了头。”

煤永老师等待他的下文,但他话锋一转,说起他的茶场来了。他说他六年前继承了一笔遗产,就买了这个茶场,一共有两座小山。茶场并不赚钱,只能维持,但让他找到了生活的意义。煤永老师问他在这之前做什么工作。他说他是个赌徒,他老是赢钱,靠赌博为生。他同张丹织就是在赌场相识的,她那一天是因为闲得无聊才去赌场的,那时她特别年轻。煤永老师以为他会讲他俩的事了,但他又不说了。他告诉煤永老师说,他现在的爱好只有两个,就是茶树栽培和读书。“我今年五十一岁了,还不算晚吧?”他认真地问煤永老师。

“当然不算晚。不过您应当培养几个年轻人。”煤永老师说。

煤永老师站在窗户那里,他将窗户全部打开,想让茶树的香味飘进房内。他似乎闻到了,又似乎没闻到,他越来越喜欢这个胖子了。如果他不是在教书,说不定愿意来同他经营茶场呢。可是他喜欢胖子的同时,是不是也在喜欢张丹织呢?想到这里他就吓了一跳。

“我正在物色。年轻人很少愿意在茶场干的,因为太寂寞嘛。”

“嗯。”

“煤永老师,您愿意同我保持联系吗?”

“非常愿意。不过您是不是为了张小姐?”

“不不,不完全是为她,我同她的关系早结束了。我只是愿意偶尔听到关于她的消息罢了。我是那种喜欢享受的人。”

连小火坚持要煤永老师睡那张床。他自己睡在沙发上。

半夜里,黑咕隆咚的,煤永老师听到胖子在同门外的人说话。

“难为你跑这么远过来。你完全可以打电话嘛。”连小火说。

“我不爱打电话。再说我喜欢走夜路。那种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们离开后几个小时,我想起一件事,一时兴起就往你这里走来了。”

“那是什么事?”

“不记得了,也可能什么事都没有。”

煤永老师突然明白过来,门外那人就是张丹织!他怀疑自己待在房里会让这一对不方便。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张丹织就在门外告辞了,听她的声音似乎是很愉快。

“您不要误会,”连小火一边在沙发上躺下一边说,“我同她早没关系了。我觉得她是来看您的。”

“看我?胡说八道。”

连小火哧哧地笑了几声。

他俩在黑暗中很久没有睡着,但也没有交谈。

对于煤永老师来说,这个山间的夜晚充满了宁静和幸福。美好的餐饮,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淳朴的友谊,甚至还有猎奇的念头……他感到自己在那些小山里头转来转去的,走完一座山又一座山,有一位穿制服的女郎总在他前面出现。于是几天来第一次,他想起了他的女友。最近她回东边探望她母亲去了。

因为山里的鸟叫,煤永老师很早就醒了。他并没睡多久,却感到神清气爽。连小火还在酣睡,煤永老师看着这大胖子,觉得他真有福气。他从前居然是个赌徒,他怎么转过弯来的呢?煤永老师穿好衣,尽量悄悄地出了门。

穿过大片的田野,他看见在那边公路上,早班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有一个人从田埂那边斜插过来追上了他,高声对他讲话:

“先生,您是连小火的哥哥吗?我看你们俩长得很像啊。”

煤永老师记起来这个人是农家饭馆的老板。他送给煤永老师一包豆腐干,让他带回家吃。

“我不是。不过谁知道?也许真的是?您看呢?”煤永老师迷惑了。

“一定是!一定是!”

这位老板大笑着走开去了。

又是那同一辆车,车上的乘客也相同,少了连小火,只有七个人了。

煤永老师看见他们都表情严肃地坐在座位上。煤永老师想,这些人昨夜去了什么地方?他们也像自己一样经历了美好的事吗?正当他想到这里时,他就听到了一位乘客的哭声。是坐在他后面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用双手蒙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他的同伴在旁边安慰他。

“反正你也要死的……即算你再活五十年吧,五十年有多久呢?啊?没有多久!我看你不必伤心了,你再伤心,那一位也不知道啊。”

煤永老师觉得这位同伴的劝慰别具一格。他猜想这些人都是一起的,昨夜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了。他再转过身去看后面,发现同伴奇特的劝慰居然使青年男子平静下来了,他仍然用手蒙着脸,但已经不再哭了。唉,多么大的反差啊!昨夜他过得那么美妙,悲剧却就发生在附近!

煤永老师回到家时,看见小蔓在客厅里的沙发上睡着了。他放下背包,到卫生间洗了个澡出来。这时小蔓已经坐起来了。

“我昨天画了一天水墨画。”她说。

“常回家看看吧,这里有灵感。”煤永老师擦着头发,兴致很高。

“我也这样想。好像是,哪里有爹爹,哪里就有灵感。这个五里渠小学,以前我也没觉得就怎么样,现在变成了我想不到的样子了。”

外面有人敲门,小蔓开了门,看见邻居老从,她不认识他。

“你好,老从,有事吗?”煤永老师高声说。

“你们都不在的时候,有个人站在门口等你们回来。那个人你是认识的,穿了一件棕色的风衣。”

“谢谢你,老从。你不坐一下?再见!”

关上门后,煤永老师看见小蔓的脸色变得苍白了。

“真可怕啊。”她的声音在发抖。

“小蔓怎么变得软弱了呢?”

“爹爹,我比您年轻这么多,可我却老气横秋。”

她收拾自己的东西要回去了。难道是刚才那人给了她打击?煤永老师问她,当她独自在这里时,老头来敲过门没有。

“没有。他是特地等到您回来才来敲门的。”小蔓肯定地说,“我一看见他就感到这张脸很熟悉,他应该是从一个地方走出来的。”

煤永老师送女儿到楼下,看着她出了校门才回来。

他走进小蔓的房间,看见书桌上摆了几张她小时候的照片。旁边有一张照片是一位老人的背影,那背影看起来太像老从了。如果是他,小蔓为什么要把他拍下来?小蔓不是根本不认识他吗?

小蔓床边的床头柜上有一只螃蟹在挣扎,它被用线牢牢地系住了,挣不脱。煤永老师感到迷惑:小蔓怎么变得这么残忍了呢?从前她连一只小鸡死了都要伤心。他剪断了那根线,将螃蟹放进盛了水的桶里,打算下午去将它放生。也许,小蔓是用这只螃蟹做她绘画的模特?女儿心里有些阴沉的东西,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感到了。也许,那是来自他自己的遗传,他妻子乐明以前是个乐天派。螃蟹,老从背影照,她小时的照片,还有老从刚才来家里。这几件事可能有什么联系?煤永老师想不出。他突然又想起了张丹织,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

煤永老师简单地下了一碗面吃了,就坐下来备课。

一会儿工夫课就备好了,于是他开始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周末过得太丰富了,不断地产生幸福感。也可能是因为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同现在形成了对照吧,反正煤永老师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他也希望小蔓幸福,但小蔓显然不如他幸福,应该是因为年轻的缘故吧。

他将头伸出窗外,看着蓝得很温柔的天。有一个儿童正往这边走,他认出来是他班上的学生,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谢密密。过了一会儿,他就在外面敲门了。

他进来后站在房中间,满脸通红,忸怩不安地说话。

“煤老师,您看我会出问题吗?”

“怎么回事,谢密密?”煤永老师严肃地反问他。

“我什么功课都学不会,再费力气也记不住。”

“那没关系。”

“那我就放心了。有人说我会出问题呢。”

“那是胡说八道。等一等,你把这螃蟹带下去,放进水沟里。”

谢密密高兴地提着桶子下楼去了。

煤永老师沉思地看着男孩在下面一蹦一跳地走路。这个男孩家里可算得是赤贫,他的母亲患重病,父亲在城里收破烂维持一家的生活。这个十二岁的小孩怎么会对自己的前途如此忧虑?煤永老师心中的幸福感顿时消失了。也许这个男孩是他的良心,他的良心来提醒他了。

明天下午他有两节地理课,他打算给同学们讲讲新疆的戈壁滩。他注意到每次上地理课,谢密密总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位子上,张着一张大嘴很吃惊的样子。可是一考试起来呢,他又是不及格。他觉得这男孩很有天分,非同一般。煤永老师一般不叫他回答问题,因为以前他叫过他两次,两次都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去过他家好多次。那是两间近似窝棚的土屋,家里有三个未成年的小孩。他们的父亲一看就是那种很努力的男人,但谋生技巧大概很差,并且已经有些年纪了。煤永老师觉得他的年龄同自己差不多。有一回,这位父亲还送给煤永老师一个乌木鞋拔子,可能是他捡破烂捡来的。

“谢密密不好好听课吧?您帮我狠狠地揍!”

他这样说,说完就笑了。煤永老师估计这位男子是不会揍小孩的。

煤永老师喜欢这一家的氛围。患病的慈爱的母亲,乐观的父亲,活泼的小孩。倒是谢密密显得有点同家人不同,他注意力不集中,煤永老师猜不透他的心思。煤永老师受到这家人的爱戴,谢密密的弟弟和妹妹每次都缠着他要他讲地理故事。当他讲故事时,谢密密就离得远远地站在那里,似乎在为家人抱歉一样。煤永老师从心底觉得这个小男孩不应该有这么重的心思。但他又想,这种性情应该是天生的吧。

谢密密这个小孩时常神出鬼没。煤永老师在学校围墙外的水沟里看见过他。他躺在水沟边,一边脸浸在水里,煤永老师还以为他发了疾病呢。听到煤永老师叫他,他立刻就起来了,衣服裤子上糊着湿泥巴。那水沟的确可爱,里面长着水草,还有小虾。当时煤永老师想问他什么,可又忍住了,他估计自己得不到回答。谢密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主动来找他,还主动同他说话。他生活中大概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那会同什么有关呢?煤永老师看见他躺在水沟边时,曾有过冲动,就是同他一块躺下去,将脸埋到水中。从那以后,煤永老师只要胡思乱想,这个小孩的形象冷不防就跳出来了。有段时间他甚至想收养他,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自己家才是最适合他成长的处所。煤永老师是乡下的亲戚带大的,见过许多世态炎凉,所以他觉得谢密密的家庭是很幸福的,这个幸福的家庭培育了他的个性。煤永老师想到这里时感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脚背上爬过去。他低头一看,居然又是一只螃蟹,还是那种山螃蟹,不过是另一只,更小。是小蔓搞的鬼。

他拿起了电话,给小蔓讲螃蟹的事。小蔓在电话那头答非所问,说“爹爹运气真好啊”。他放下电话,发了一会儿呆,明白了女儿的苦心。小螃蟹被他放到了一个水盆里。

生日那天夜里,他牵着小蔓的手在操场走时,分明感到女儿的手变得有力量了。可她小时候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呢。她是乐明送给他的礼物,一份他承受不起的礼物。虽是承受不起,不也还是承受了吗?生活总是这样的,那种看得透的千里眼从来没有过。在那段漫长黑暗的日子里,他哪里料得到会有今天这种平和满足?

操场上有人在吹哨子,声音一阵阵传来。像是在带学生上体育课。今天是休假,不会有学生来。煤永老师脑海中一亮,是张丹织?那哨子吹得很有激情。他决定去操场看一看。

当他来到操场时,却发现只有许校长一个人抱着头坐在草地上。根本没人吹哨子。煤永老师悄悄地回去了。可是他没走多远又听到哨子声,于是他快步回到操场。这一次,还是只有校长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煤永老师立刻离开,生怕校长看见自己。

煤永老师回忆起星期五深夜的事。当时那么黑,小蔓是怎么看清那女人的模样的?因为她当时说:“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或者先前她就在外面碰见过这两个人?校长有点像老花花公子,不过他在工作上是非常严肃的。他喜欢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他感到小蔓对校长的印象不好。他有点怀疑是校长在吹哨子,可他没必要啊。只有体育老师才会像这样吹哨子。他进了屋,关好门,又一次听到操场那边在吹,那架势就好像带了一大群学生在跑步一样。不知怎么的,才过了一天他对张丹织的印象就变好了,尤其是想到她居然是连小火的女友时。

他刚一坐下小蔓又来电话了。

“爹爹,我打算去读教师培训班。”

“好啊。想当老师了?”

“先上上再说,还没打定主意。”

煤永老师心潮起伏。

他将小蔓的旧照片一张一张地收进相册。小蔓小时候的照片有点苦人儿的味道,煤永老师每次看到这些照片心里都发紧。他尽量不去想那个时期的事情。他一边做饭一边听那哨声,可还是忍不住停下来问自己:如果是一个儿子,而不是女儿,痛苦就会少得多吗?

收好照片后,煤永老师听见操场里的哨子声已经停息了。他从窗口伸出头往外看,看见眼前这一大片校园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我来谈一谈校园里的新气象。”老从在煤永老师背后发出声音。

煤永老师吃惊地转过身来,心里连连懊悔忘了闩上门。

“学生们的学习兴趣越来越高了。”他一边说,眼珠一边滴溜溜地乱转,似乎想发现屋里藏着什么人。

“哦?”煤永老师心不在焉地回应了一下。

“我们都要加油,您说是吗?”

“有道理。你有什么打算吗?”煤永老师回过神来了。

“打算?这种事怎么能预先做打算!一个人爱不爱自己的工作,只能从心底的愿望出发。比如我,我爱这校园,总想把它收拾得干净一点,好看一点,这同我心里有什么打算一点关系都没有。”

煤永老师请老从坐下,他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现在他终于隐隐地感到了,这老头同他在日常生活中的关注点有某些相似。

老从硬邦邦地在椅子上坐下了,腰挺得笔直,一点都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反倒显得很警惕,似乎在防备煤永老师的袭击。

“那么你认为我,爱不爱自己的工作?”煤永老师问。

“您在努力。对不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煤永老师感到这老头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心里更吃惊了。

“你认识我女儿吗?”

“不,不认识,您有女儿?”

他脸上变得毫无表情了。

“是啊,我女儿叫小蔓,不常回家来。”

“祝贺您。”

“为了什么呢?”

他没回答,站起来往外走。

煤永老师回想老从刚才的表现,突然想到,这名校工已经挤进了他的内心世界。现在他必须要认真地对待他了。他刚才问他认为他煤永爱不爱自己的工作,这可是十分尖锐的问题。老从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他正面回答,会给他一个什么评价?

煤永老师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吃过了晚饭,就沿着围墙散步。天快黑下来时,有一个人迎面朝他走来,是古平老师。古平老师很悲伤,他请煤永老师去他家坐一坐。

“今天没做酸奶,我心情太不好了。”

“没必要悲伤。难道你不爱她了?失去信心了?”

“是啊,煤永,你说得对。每次你一开口,我就看到了自己的弱点。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这样思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煤永老师一本正经地说。

古平老师邀煤永老师到后面房里去看小鸡。

有两只刚孵出来的,闭着眼睛在休息。旁边一个鸡笼里大概有十来只,发出好听的悄悄私语。

古平老师凑到煤永老师耳边悄悄地说:

“我就是因为爱听小鸡们夜间发出的声音才自己来孵小鸡的,那是多么甜美的梦境,你偎依着我,我偎依着你……我从来不吃鸡,我让它们在后院活到最后。”

“你真会享受啊,你这种情趣是她培养的吧?”

“也许是?可我怎么觉得自己一贯如此呢?”

他俩回到前面房里坐下,古平老师说他已经好多了,还说他为自己刚才的情绪感到羞愧。他提出要吹笛子给煤永老师听。煤永老师从来不知道他会吹笛子,不由得起了好奇心。

古平老师让煤永老师坐着别动,他将门敞开,自己走到后院的竹林里去了。一会儿工夫,悠扬的笛子声就响起来了。煤永老师不熟悉那曲子,但听得出是民歌风味,那奔放的激情让煤永老师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他深深地感到古平老师欺骗了他,因为他从来没有发觉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的思绪马上又转到县城里的那位女士身上。煤永老师感到那位女士是一个符号,一块黑天鹅绒。听着那曲子,煤永老师心目中的女士变得更神秘了,也许她既不是符号也不是黑天鹅绒,而是他这平庸的脑力意料不到的事物。

终于吹完了一曲,煤永老师绷紧的神经松下来了,他叹了一口气。

古平老师站在门口,显得孤零零的。

“她是在等你吗?”煤永老师问。

“应该是吧。夜晚真美啊。下个周末你来好吗?我要准备酸奶和甜酒。”

“我一定来。”

煤永老师沿着围墙慢慢走回家。他老觉得耳边时断时续地响起笛子声,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幻觉。古平老师是他交往时间最长的朋友,他将他看作自己心里的深渊。他心里有好几个这样的深渊,女儿小蔓也是其中一个。

有人从围墙边的水沟里站起来对他说话。

“煤永老师显得真年轻啊。”

说话的是谢密密的爹爹。煤永老师想,原来这父子俩有相同的爱好。这样一想,心里就感动起来。

“到了冬天下大雪的日子,我要送给您一样东西。”他又说。

“那我先谢谢您了。我时常觉得,谢密密才是我的老师呢。”

“您过奖了。”

慢慢走回家,开了灯,坐在沙发上,煤永老师回想起晚上发生的这两个插曲,又一次从心底感到幸福。刚才在水沟边,煤永老师注意到老谢的身后还有人,那是不是谢密密?

煤永老师熄了灯,躺在那里打开收音机,短波正在播报地中海的气象分析。他在异国的鸟语花香中沉睡过去,然后又惊醒过来。有人在楼底下叫他,叫的是他童年时代的小名。煤永老师侧耳细听,使劲回忆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完全清醒过来了,也许因为睡得太早了吧。他下了床,站在窗户那里。白天里响过的哨子声又响起来了,尖利而急迫。吹口哨的人具有什么样的个性?要传达什么样的信息?有人在操场上大吼了一声,哨子声戛然而止。煤永老师听出那吼声是许校长发出来的。然而只有一声,再没有第二声。口哨还在吹,这哨声是真有呢还是他的幻觉?煤永老师没有把握。他轻轻地叹息道:

“五里渠小学啊。”

他一贯认为校长是最最热爱自己事业的人,他煤永在这方面同校长没法比。他们这所小学虽然在外界不怎么起眼,但熟悉内情的煤永老师知道,这个学校里的师生拥有一种高尚的精神。对,就是高尚,他找到了这个词来形容他们。在他年轻的时候,许校长有一次对他说:“我愿意为学生去坐牢。”当时他不以为然,认为校长在夸大其词。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煤永老师明白了校长的话是真心话。可为什么非要提到坐牢?他至今没弄明白。那个时候,他们的学校只有十来间破旧的木板房,教职员工们都当过油漆工和修理工,还到远处去挑沙子来建沙坑,自己搞绿化,做教具。这一切都是在校长的带领下完成的。校长由于一心扑在工作上,连自己结婚的事都耽误了。他没有家庭,但是为了解决性饥渴,他找过一些女人,煤永老师知道这事。在小学里,这种事的困难是很大的,所以校长总是在半夜同他的情人会面,一清早又把情人送走。煤永老师看在眼里,非常同情校长。别的老师大约也持这种看法,所以大家从不谈论校长的男女关系问题。

煤永老师在黑暗中思忖:校长为什么吼叫?他想,校长的烦闷也许同新来的体育老师有关。但他马上又嘲弄自己捕风捉影,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幻想中的口哨声把他的思路引到了那上面。也可能真的有人吹口哨,却同体育课一点关系都没有。

夜渐渐深了。煤永老师愿意在深夜想一些美好的事。他不急于入睡。他脑海中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设想——身着黑天鹅绒的女人与古平老师一道在竹林里吹笛子。这应该是一件真实发生过的事,古平老师今晚在旧戏重演。但这一次,他耳边响起的不是笛声,仍然是那亢奋的哨子声,就好像真的有人在操场上给学生上体育课一样。这暧昧的哨子声一直伴随煤永老师进入到他的梦境里。梦里的体育老师是个像铁塔一样的青年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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