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闪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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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朱闪住在乡下,她的爹爹在城里做建筑工,很少回家。朱闪的妈妈很早就因病过世了,她同奶奶相依为命。朱闪上小学了,可是学校离她家很远,还要爬山路,很不安全。开始是奶奶接送,后来奶奶摔断了腿,她就辍学了。日子变得又艰难又可怕。天一黑,朱闪就觉得那头黑熊要来袭击她和她奶奶,即使早早地关上了大门她还是簌簌发抖。每天她都要反复检查窗户。

白天里她忙上忙下,顾不上陪躺在破被子里的奶奶。有时候,她无意中往那床上一看,看见奶奶变成了黑熊,正在啃被子里头的棉絮。她不敢叫,也不敢动,好像全身的骨头被抽掉了一样。这种事发生过三次,每次都是奶奶叫她她才清醒过来。

八月里的一天,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来到了朱闪家,她对朱闪说自己是朱闪的姨妈,早年嫁到城里去了的那一位。她还说她不放心朱闪,这一次是特意来将朱闪和奶奶接到城里去的。

朱闪茫然地看着姨妈,心里发慌。

到了下午,爹爹也回来了。爹爹背起奶奶就往火车站去,姨妈则背着大包袱在他们旁边走。朱闪跟在他们后面跑,跑得脚很疼。

“小闪小闪,你要转运了啊。”奶奶在爹爹背上一个劲地说这句话。

姨妈大概很有钱,给奶奶和她买的卧铺票。朱闪从来没坐过火车,更不要说坐卧铺了。

因为太累,火车一开朱闪就在卧铺上睡着了。她睡得很香。

她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车厢里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她跑到别的车厢去看,发现从车头到车尾都没有一个人。她拿着小包袱下了列车,蹲在铁轨旁轻轻地哭了起来。

有一个工人模样的男子在对面的小树林那里看着她哭。当她哭够了时,那人就走拢来了。

“我是来接你的。”

她眼泪巴巴地看着那人,没有说话。

“是校长要我来的。你可以到一所很好的小学去学习了,当一名寄宿生。你叫朱闪吧?你的名字很有意义。”

“校长是谁啊,叔叔?”

“是你姨妈的一位远亲。”

朱闪就这样进入了五里渠小学。她做过很多关于校长的梦,当她梦见在山里砍柴时,校长就出现了。校长是鹰,降落在她的脚边,反复做飞翔的示范动作,明明是在怂恿她。但她飞不起来,急得大哭。

大约过了三年,有一天,朱闪偶然在大澡堂旁的更衣室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她变得这么好看了?她问旁边的黄梅自己是不是镜子里的模样,黄梅回答说当然是,而且比镜子里那一位好看。于是她脸红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个不停。

那天夜里她失眠了,满脑海里都是校长的音容笑貌。她还在心里模仿校长对自己说话:“朱闪同学,你已经尽力了吗?”她后悔三年前自己没有向那位来接她到五里渠小学的叔叔打听校长的情况。后来她问过校长,校长矢口否认他是她姨妈的亲戚。他说是一位铁路工人将她送来的,因为那人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怕她出事。“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校长微笑着说。朱闪虽然很失望,但她不相信校长的话,她更愿意相信铁路工人告诉她的情况。实际上,入学不久,这位敏感的小姑娘就感到了校长对她是关注的。但是他对别的学生也关注啊。他具有惊人的记忆力,记得每个学生的名字。

与朱闪住在一个房间里的黄梅同学性情与她迥异,朱闪羡慕黄梅的大胆暴烈。黄梅已经向她的梦中情人表白过一次了,虽然没得到回应,毕竟信息已经传达给对方了。然而对于朱闪来说,这是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作为寄宿生,她经常在校园里遇见校长,她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其实呢,她差点要晕过去了。每次都这样。她不能同校长太接近,只要一接近就紧张。然而,她多么盼望哪一天校长来拍拍她的头,或拉拉她的手啊!要是那样的话,她的全身都要发抖。前不久在校园里,校长装作不认识她了,还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鼓起勇气说出了“我爱您”三个字,可是连她自己也听得出,那是客套话,而且校长马上用客套话回应了她。她当时装出要跌倒的样子,校长扶了她一把。校长只是出于对学生的爱护,她的计谋丝毫没起作用。她不过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再卑微不过的人,还能怎样?想到这里,她恨死自己了,一连说了三句“真卑鄙”。后来又发生了捡蘑菇的事,那一次倒是正常的相遇。但她为什么要将牛肝菌说成是妈妈呢?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幸亏校长从不大惊小怪,马上顺着她编的故事讲下去。可是她为什么就想不出好一点的事来说呢?唉唉,唉唉!朱闪的心被压抑得快要窒息了。

来到云雾山上学是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情。朱闪忽然一下子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有力量了。她自作主张地住进了山民的家中。那一家的户主是猎人,家里有两个同朱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朱闪以前也是住在山里,所以对这个家里的家务活非常熟悉。两个女孩在邻近的小学上学,她们对朱闪很佩服,因为她已经是初中生了。

“你们到山里来,将沉睡的云雾山吵醒了。”那家的爹爹说,“每一块岩石,每一层泥土全醒了。有的岩石已经沉睡了一万年呢。”

“叔叔,您能带我去看看那块沉睡了一万年的石头吗?”

“当然可以啊。”迟叔欣然答应。

当朱闪看见那块大石头时,她立刻全身伏下去,将耳朵紧贴岩石,闭上了眼睛。带她来的迟叔离开她打猎去了。

朱闪听到很多声音在吵闹,那个令她心悸的声音则时不时在外围响起,像是劝解,又像是怂恿。朱闪一边仔细倾听,一边轻轻地、吃惊似的说:“一万年是多久,一万年啊……”但外围的那个声音丝毫不受朱闪的影响,它是那个圈子里的权威。它说了好多令朱闪心潮澎湃的话,朱闪不太听得懂,但还是激动不已。

“这是哪位同学在这里睡着了啊。”有人在她上面说话了。

是大家所爱戴的云老师。朱闪一下子就跳起来了。

“云老师,您能告诉我那些火山同这座山有什么不同吗?”

“原来是你!什么不同?所有的山都是火山。”他严肃地说,“它们的喷发是你我所看不到的。你认为是这样吗?”

“我想,正是这样。不过我还是想看——我有希望吗?”

“你完全有希望。你这么年轻。你刚才大概听到了。”

“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我不猜。一般来说,你想听什么就能听见什么,那是你心底的声音。火山爆发的时候……不,我不说了,你刚才都听见了。”

师生俩走在树林深处,各式各样的鸟鸣此起彼伏。朱闪感到很陶醉,那种孤独的感觉完全被驱散了。她抓住一个说话的空当,鼓起勇气问云医老师:

“那么您认为我们校长会对这些事感兴趣吗?他会不会不赞成我们所做的这些个实验呢?”

“完全有可能。校长是个难以捉摸的人。他就像这些松蘑一样,总是只在苔藓下面露出一小块……朱闪同学,你怕不怕校长?他可是这所学校的创始人啊。我从来弄不清他的意图。你瞧,我俩是师生,却在背后议论校长。不过我是尊敬他的。”

“我一点都不怕校长。唉唉。”

“为什么叹气?”

“他一点都不注意我。”

“如果你有这样的感觉,那就说明他一直在培养你,你是他重点培养的学生。”

“老师,您的道理太奇怪。他没理由要培养我嘛。”

“当然有理由。你要相信我。瞧,你的叔叔来了。”

迟叔喜笑颜开地朝他俩走来,他的网袋里有两只野鸡。朱闪两颊绯红,蹦蹦跳跳地从迟叔手里接过野鸡,发出一阵阵哈哈大笑。

他俩走了好远后云医老师还在揣摩朱闪的话。他觉得这个小姑娘是校长在他周围安插的耳目。校长到底是要他激进,还是要他扼制自己的热情?云医老师觉得两方面的理由同样充足。

朱闪悄悄地回过一次原来的宿舍。黄梅一个人坐在桌边写作业,原来的那张床还没有拆掉,空在那里。

“到夜里这里就像坟墓。”黄梅压低了声音说。

“你想不想跑开,同我一块去山里,住到迟叔家里去?”

黄梅摇着头拒绝了。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苍白。朱闪感到,分开后黄梅一下子成熟了,比她自己成熟得多。

“我啊,只能待在这里。这件事是我慢慢想通的。我坐在这里想啊想啊,有一天忽然就想通了。我觉得自己的运气真好。朱闪,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你是说运气?有的,我的运气也很好。天哪!”

朱闪感叹不已。她回忆着同校长之间的那些瞬间。朱闪变得神情恍惚了,她听得见黄梅在说话,但她不知道她说什么。黄梅的声音时高时低,好像窗外还有个人在同她讲话。后来她忽然尖叫了一声,朱闪立刻清醒过来了。

“我们到校园里去走走吧。”黄梅说。

“太晚了,我们还是睡觉吧。”朱闪有点疲倦。

“不,不晚。我们随便走走。”

黄梅几乎是拖着她出了宿舍。

一进操场她们就看到了校长的身影。因为操场上空空荡荡的,校长穿着他常穿的浅色外衣,所以很显眼。但他不是一个人,有一位女士同他一块散步。黄梅轻声对朱闪说:

“你瞧,又一位新人!”

“什么叫‘又一位’?”朱闪问。

“因为每次都不同啊。”

“我们回宿舍吧。”

朱闪一钻进黄梅的被窝,很快就入梦了。她的梦里有好几位校长,模样都很相似。每当她同其中的一位相遇,她就模仿他的口气说些这样的话:“朱闪同学的嗓子真好!”“朱闪同学有些什么样的人生计划,愿意讨论一下吗?”“朱闪同学,我从你姨妈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每听见一位校长说一句,她心里的渴望与欢欣就增加一些。蓝天白云包裹着她,她真想唱歌啊。

黄梅还在睡梦中朱闪就溜出了宿舍。她是从学校的边门出去的,因为怕碰见校长。

“阿闪快吃早饭吧。跑了这么远一定饿了。”迟叔笑眯眯地说。

“您怎么知道我在跑?”朱闪吃了一惊。

“我是猎人,世上还有我听不到的响动吗?你是从学校一直跑回来的。我听到脚步声,就对菊香和梅香说:‘阿闪真了不起,阿闪经得起风浪了。’我刚一说完你就回来了。”

朱闪看见菊香和梅香在向她做鬼脸,她俩正要上学去。

她们走后,迟叔就问朱闪愿不愿意听关于校长的故事。

“哪个校长?”

“当然是你们的校长。”

“好。”朱闪懒洋洋地说。

“那时我很厌倦,不想打猎了,心里起了念头要搬到城里去住,我有个舅舅在城里开理发店。我正在做搬家的准备,校长就来了。校长眼神忧郁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怵。我说:‘您有什么话就说嘛。’他就说了一大通,说些什么我记不起了,大意是云雾山正在慢慢死去,这种情形很久了,现在猎人都要走了,山里到处是枯树。这座山这么年轻,怎么就要死了呢?因为他唠叨不休,我心里更难受了,终于憋不住大吼了一声:‘不走了!’校长这才住了口,冷笑着离开了我家。你们的校长,他是个人物。”

朱闪听得入迷,稀饭也忘了喝,喃喃地说:

“一座大山怎么能没有猎人呢?”

“阿闪,你会不会是校长的女儿?你同他一模一样啊。”

“怎么会?不可能。”朱闪生气地说。

“啊,不要生气。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性情就像校长的亲生女儿。”

朱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迟叔迟叔,您再给我讲讲吧,校长后来怎么样了。”

“可是我的故事讲完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他,也许他在躲着我吧。如今的世界啊,你就是看不透。我早就不想做猎人了,太血腥了。可要是我不做猎人,山里的野猪就会越来越多,住在山下的人就会很危险。”

迟叔还在说,但朱闪的思维活跃起来,跑到很远去了。从昨夜开始的低迷完全消失了。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真的吗?真的吗?我真的像他吗?迟叔是怎么看出来的?”

朱闪收拾好房间后就去喂那两头猪。那是迟叔驯养的两头小野猪,还未满月的小家伙。它们的母亲失踪了。她给小野猪喂了牛奶。

迟叔家的后院是个小动物园,狗啊,猫啊,蛇啊,鹦鹉啊,家猪啊。母牛啊,野鸡啊,共有十几种动物。当初她就是看中了这个动物园才加入迟叔的家庭的。虽然家务活很多,但朱闪觉得生活在这个家庭里真是太美妙了。除了猪、狗,还有羊,迟叔不让她喂别的动物,怕她弄错。那两头小黑猪已成了她的好朋友,她每天赶着它们往山上跑,往河边跑,往树林里跑。她一边跑一边唱,心里想,要是遇见校长就好了!不知为什么,当她今天喂那两只羊的时候,她老觉得校长一定会光临这个家庭。迟叔不会无端地讲起校长的故事来的,他一定有一些秘密没告诉她,那些秘密同她有关。实际上,梅香和菊香也提到过校长。她们说那时校长来过她们家好几次,可是五里渠小学离她们家太远了,爹爹又不愿意她俩住校,就把她俩送到了现在的小学。

朱闪把小黑猪和三只羊喂饱了就准备去上课了。今天的课堂不是在庙里,而是在河滩上,古平老师还安排了让她在课后给大家唱山歌。当她背着书包走出门时,发生了一件事。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迟叔家的后院里,他正在逗弄那两条眼镜蛇。两条蛇都听到了他发出的信号,它们正立在铁笼中摇头晃脑地跳舞。朱闪从未见过这种奇异的蛇舞,她看呆了。于是她课也不去上了,一直站在那里。她要看个究竟。虽然那人将嘴唇撮出各种形状,但朱闪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只有蛇听得到。蛇越来越疯狂,两条都好像要从高大的铁笼里飞出来一样。朱闪心里直为它俩着急。当然,笼子的门闩上了,它们出不来。

那人终于累了,走开去不再逗它们。两条蛇都软绵绵地盘在笼子里,一动不动了。但朱闪知道它们还在警惕着,难道这人吹的是夺命的口哨,抑或是它们听到了同类的呼唤?迟叔为什么要将这么美丽的动物关在铁笼里呢?

“你是五里渠小学的学生吧?我是洪老师,是你们校长的老朋友。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放走这两条蛇?”

朱闪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说:

“这是我叔叔的蛇,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放走它们。”

洪老师笑起来,说:

“你叔叔是要让你来决定是继续关押还是放走它们。”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刚才同他见过面,你瞧,他给了我这些花种。他是位万事通,几乎同你们校长一样见多识广呢。”

“您是校长的老朋友吗?”朱闪热切地问。

“确切地说是对手。我是一所学校的教导主任。我爱你们的校长,他是个不屈不挠的人。”

“我已经决定了要放走它们。它们真可爱。”

“好。等一会儿我告诉你叔叔,他一般在夜间做这件事。”

洪老师走出迟叔的家门后没有沿着小路去河边,他朝着山顶爬上去了。朱闪看见他爬起山来简直像腾云驾雾,一会儿就不见他的身影了。她心里想,这个人是校长的对手,也许他击败过校长。她觉得他是一个有威慑力的人。懂得蛇的语言的人,绝不是一般的人。

朱闪在厨房里准备猪食时,云医老师来了。

“真可惜啊,朱闪同学!你为什么不去上课?大家都站在河边等你去唱歌,等了好久。”他说。

朱闪回过身来,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两条蛇就挂在云医老师的肩上,缠着他的脖子。朱闪簌簌发抖。

“别害怕,我早就同它们是好朋友了,连迟叔都不知道这件事。”

“我打算放走它们。”朱闪连忙说。

“我可以代替迟叔做这件事。你告诉他一声吧,我走了。”

朱闪一边喂猪一边想校长和洪老师的关系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就高兴起来,因为她觉得,校长的这个对手(或敌人)是他的真正的朋友。校长本人也许还不知道,她朱闪却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秘密!啊,多么碰巧,她无意中掌握了校长的一个秘密!

迟叔回来做晚饭了,朱闪在旁边帮忙烧火。

“阿闪,你把我的老朋友赶出去了!”他大声说。

“它们是同它们的朋友一块走的。”

“就算是吧。我们这里要变得寂寞了。”

梅香和菊香同朱闪睡在一间大房里,那本来是她们父母的房间,母亲去世后,爹爹就搬到小房间里去了。现在三个女孩一人一张小床。不知为什么,已经到了深夜,三个人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然后朱闪就听见了那一声惨叫。她从床上蹦了起来。梅香和菊香也起来了。她们没有点灯,三人共用一支手电筒从房里溜出去了。

“我听出来是云医老师的声音,云医老师白天将我们的蛇放生了。他怎么可能出事啊?”朱闪一边说一边发抖。

“应该是在枫树林那边。”梅香肯定地说。

她们都熟悉山路,所以很快找到了云医老师。只见他躺在枯叶上,裸露的胳膊肿得厉害。

“我们接您回家来了。迟叔有治蛇毒的药。”朱闪说。

“胡说,我不需要蛇药,我不会有事的。今夜的月亮多么亮,我真幸福,生活多美好!”

“它们爱您吗?”朱闪看着他的眼睛说。

“对。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个女巫吗?”

三个女孩齐心合力,猛地一下将云医老师从地上拖起来,推着他往家里走。云医老师一路哀号:“天哪,我被绑架了!”

她们远远地就看见家里的灯亮着,爹爹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您的艳福不浅啊。”迟叔说。

“她们弄错了,破坏了我的美好夜晚。”

“让我看看伤口……啊,很好,您将毒素吸收了,您该多么了不起。像您这样的人世界上只有两位。”

“那另外一位——”

“就在您面前嘛。您愿意在敝舍休息吗?”

“不,我不休息。我要在月光下走回家去。”

云医老师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院子,走到外面去了。朱闪站在门口的黑暗处,吃惊得合不拢嘴。她于神情恍惚中听到了迟叔的声音。迟叔好像是站在院子里说话:

“阿闪,你对自己的机会把握得很好啊。”

朱闪的姨妈从城里来看她来了。姨妈一来就到后院逗弄那几只鹦鹉,逗得它们大喊大叫。它们说得最多的是:“许校长,有朋友看您来了!”“加油,老姨妈!”“姨妈,您把您的侄女丢在哪里了?”“校长到了死亡谷!”

朱闪听着听着,忽然明白过来:这几只鸟儿也许原先是养在姨妈家里的,要不就是养在校长家里的。她忍不住问姨妈了,姨妈笑着摇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三只鸟儿,而且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校长。那一次在火车上,你提前下车了,我和奶奶找不到你。后来是我的同事将你送到五里渠小学的——我早就为你安排了这所小学。这几年我一直想来看望你,可是你奶奶病得厉害,我不能走开不管,对吧?上星期她去世了,她嘱咐我不要让你参加葬礼。你瞧,我们都生怕打扰你。你在最好的学校里学习,我们都很放心。”

朱闪噙着眼泪,隔一会儿叹一句:“啊,奶奶!”“啊,姨妈!”“啊……”

“不要这样多愁善感。”姨妈边说边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

姨妈在迟叔家吃中饭,迟叔也在家。朱闪老觉得他们俩相识,但他俩都否认了。一吃完饭姨妈就提出让朱闪去她家看看,朱闪很激动。她想,姨妈终于要走进她的生活了,这可是她的亲姨妈啊。朱闪小的时候见过她一次,村里人都说她是一位大美女。现在当然一点都看不出来了,朱闪觉得她的模样很像一只啄木鸟。一想到啄木鸟,朱闪又记起了鹦鹉。也许从前校长是姨妈的情人,姨妈才放心地将她安置在这个学校的。这是多么浪漫的亲戚关系啊。

公交车上很拥挤,朱闪和姨妈都站着。姨妈面无表情,两眼茫茫。由于她一言不发,朱闪也不敢问她什么事。直到下了车,走上了人行道,姨妈才同她说话。

“车上到处是那种人,我不敢对你说话。”姨妈轻轻地说。

“什么人?”

“侦探一类的。现在这世道,每个人都盼着他人吐露心声。”

“为什么啊?”

“因为寂寞啊。你在学校里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那所学校是世外桃源,校长将每个人都弄得晕头晕脑。”

“看来姨妈同校长很熟嘛。”

“我是听人说的。你瞧,我们到了,这就是我的家。”

姨妈将朱闪带进了街边人行道上的一个报刊亭。那亭子并不大,居然可以一分为二地隔开,前面放书报,后面有张小床,还有电炉子可以烧水煮茶。她俩坐在姨妈软和干净的床上。外面车水马龙,噪声很大。喝了一杯香茶后,朱闪产生了幻觉,好像这亭子正在升腾,她们浮到了半空一样。朱闪不由得说:“姨妈的生活真有趣!”

“因为我胆小。你奶奶死后,我就住到街上来了。”

“我姨爹在家里吗?”

“你没有姨爹。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年轻时有一个人给了我勇气,我就独立了。我热爱我的事业——小小的报刊亭。”

“这里的确不错。”朱闪很同意姨妈。

她感到铁皮屋嗵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朱闪恳求姨妈说:

“讲讲您的恋爱的故事吧。”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小闪也想恋爱了吧?好,我讲给你听。我同那人是在集市上相遇的,那一天我是去卖我的绣品。他不是什么美男子,看上去还有点老。他来挑我的绣品,挑了两样我就爱上他了。后来我就从家里跑出去了,他帮助了我。我有了工作,我和他并没有住在一起,可我就是死心塌地地爱他!为什么?因为他是那种人——闪闪发光,充满热力。那个时候追求你姨妈的人有很多,他就主动疏远我了,他说我应该有充分的自由。我的确很自由,可我挑来挑去的,并没有挑到我心爱的人。慢慢地我就老了。你瞧,阴错阳差。不过我这辈子过得真潇洒。哈哈,那些实验性的夜晚!”

“什么叫实验性的夜晚?”

“就是年轻的男子和女子相拥在一口棺材里试睡。我睡着了两次,他们说我是有福之人。”

“他在哪里?您睡棺材时他在哪里?”朱闪急煎煎地问。

“大概在享受他的自由吧,他的女人可不少。”

有人在外面用力擂门,姨妈连忙出去了。

是一个乞丐老头,从这里买走了一大堆报刊。

“他啊,原先是我的情人!”姨妈说出这句话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但朱闪听了肃然起敬。

乞丐走后又来了两个戴眼镜的男子,他们一人买了一份报纸。

“我的报刊亭是城里最美的!”姨妈兴奋地说。

不断地有路人来买报纸。每逢遇见熟人,姨妈就骄傲地向他们介绍:“这是我的侄女!”于是那些人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啊,她长得同您当年一模一样!真是个美人坯子!”

朱闪在姨妈这里很快活。报刊亭关门后,她俩就去大排档吃了夜宵,后来又吃了西瓜。朱闪对城市的夜生活充满了好奇。她们还一块逛了书店,姨妈买了两张老唱片,说是要“怀一怀旧”。朱闪等待着,她知道亭子里那张窄床睡不下两个人,她想让姨妈带她去她家。

当她俩走进一条黑黑的小街时,姨妈忽然说:“我们到了!”

姨妈牵着她的手摸黑推开了门。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平房,里面有点凌乱,灯光昏暗。靠墙放着一张大床,一个半老的男子正从床上爬起来。

“你们晚上吃了什么?”他发出含糊的声音。

“我们吃了大排档。”

“我也想吃大排档。我这就回家去。”

男子走了后,姨妈将他睡过的被子和褥子塞进一口木箱,另外换了一套被褥。她问朱闪怕不怕冷。朱闪说不怕。实际上,房间里有点热。

“这个人是个老鳏夫,自己有房子,偏喜欢待在我家。”

“姨妈爱不爱他?”

“有点爱吧。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了,怎么会没有一点爱?不过我更爱在报刊亭过夜,街上的喧闹让人感觉自由。小闪,你去洗澡吧。”

朱闪在姨妈那个黑咕隆咚的卫生间里洗了淋浴,换上了姨妈给她的睡衣。因为很舒适,她立刻被瞌睡袭击了。她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根本不知道姨妈什么时候上的床。

半夜里朱闪被一种响声弄醒了,是姨妈在房里走动,朽烂的地板发出吱吱的声音。

“姨妈?”

“小闪,你真是前程无量啊。”

“姨妈,我不明白。”

“你已经明白了。”

“姨妈,您睡不着吗?”

“是我自己不愿睡着。我已经六十二岁了,睡一个小时就少一个小时。”

姨妈不再讲话了。朱闪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隔一会儿又被惊醒一次,每次都是被地板的响声惊醒。房间里的温度有点高,可能因为这个,朱闪的梦里有大火,姨妈站在火里头朝她挥动手臂。直到天快亮朱闪才进入了熟睡中。

朱闪醒来时看见姨妈扶着门,正在对门外的一个人讲话。啊,是教导主任洪老师!洪老师很激动,说了一些猛烈抨击的话,姨妈也附和着他。朱闪想,难道他俩在攻击校长?就在昨天,她还以为姨妈真正的情人是校长呢。她连忙闭上眼一动不动,她想偷听到更多的内情,忍也忍不住。

“朱闪同学,你可要听姨妈的话啊!”洪老师高声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告辞了。

朱闪连忙起床,洗漱,梳头,对着大圆镜左看右看。

“别照了,快吃饭。”姨妈说。

闷头吃完早餐,朱闪忍不住问姨妈道:

“洪老师是骂校长吗?”

“是啊。他要去抢占你们学校的山头,他是一个有竞争力的对手。他是个美男子,小闪看出来了吗?”

“我没看出来。”朱闪心事重重地回答,“你们想搞垮校长?”

“这是不可能的。你骂他,他就垮了?实际上,我们越骂他,他越强大!洪鸣老师可不是一般的人。”

“他懂得蛇语。”朱闪有点沮丧地说。

她俩去报刊亭的路上,朱闪又看见了那位老乞丐,他正在买馒头吃。他身上的衣服很脏,头发胡子也有点脏,朱闪觉得他配不上爱清洁的姨妈。当然,爱或不爱不能用清洁这类事来衡量。他也看见了朱闪,他馒头也不买了,一直朝她们奔过来。跑到了她们面前,他对姨妈说:

“我要和侄女说句话!”

“你说,你说。”姨妈淡淡一笑,走到旁边去了。

“我真是吃惊啊,小闪,你长得太像你姨妈了!”

这位自称“老常”的老头用贪婪的目光睃着朱闪,朱闪不高兴地沉下了脸。

“我要送小妹妹一串项链,我昨天就买好了的。”

他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纸包,硬塞到朱闪的手中,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

“姨妈!姨妈!”

“呃?”

“这个东西,他给的,我不要。”朱闪委屈地说。

“为什么不要?”姨妈扬了扬眉毛,拿过纸包,拆开来,“这是成色很好的珍珠,多么美!当年他没有勇气送给我。”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

“拿着,它会给你带来好运。这就是爱,小闪不是在追求它吗?”

“那么,您和老常,从来没亲近过吗?”

“没有。我们彼此心相通。”

“天哪。”

朱闪不由自主地将项链贴着自己的心窝。姨妈笑了。

朱闪终于在坟山那里遇见校长了。她到这里来是因为她知道校长常来,她是来碰运气的,结果就碰上了。

“朱闪同学,你的项链真漂亮!”校长笑眯眯地说。

“是——吗?”朱闪有意拖长了声音。

“你应该去当歌唱演员。”

校长在墓碑旁的石凳上坐下了,朱闪坐在他的对面。朱闪发现校长老了一些,而且有点憔悴。她想,校长该有多么累!

“我从姨妈那里回来了。您是认识她的,对吗?”朱闪说。

“你的姨妈是男人的梦,你将来就会懂得的。”他轻轻地说,“你看我现在哪里有时间做梦,我被压榨得快发狂了。”

“是洪老师逼迫您吗?”

“对!朱闪同学,你太聪明了!去学习声乐吧,唱出我们的心声。张丹织老师的父亲是——”

“校长,我得赶紧走了。再见!”

她飞快地跑下了坡,回到她原先的宿舍。

黄梅不在宿舍里,桌子上放着好几大本数学书,看来她迷上了数学。朱闪知道她制定了按部就班地学习的计划,心里很佩服她。朱闪还有点疑惑:古平老师是有妇之夫,他的妻子是朱闪的偶像,万一黄梅去追求他,她该怎么办?值得欣慰的是,这段时间,黄梅不再提及古平老师了,她似乎变得平静了。不过也许这就是爱的力量?朱闪阴沉地回忆起校长刚才对她说的话,心里慌得厉害。校长不爱姨妈了,因为姨妈老了。她朱闪长得像姨妈又有什么用?校长被那么多的女人追求,流言蜚语满天下,连她和黄梅都听到过,他哪里还会记得姨妈?不过也许她真该去学习声乐,但她又舍不得离开云雾山。姨妈给了她一些钱,她能不能去买些资料来学习一下,在这山上自己教自己唱歌?校长不是说“唱出我们的心声”吗?她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能做到这一点。

“朱闪,你真美!你不知道自己很美吗?”黄梅进来了。

“我现在知道了。不过这并不令人羡慕,对吧?”

“胡说。比如我,就羡慕你。”

“送我项链的人爱的不是我。”

“他是因为你美才送给你,美是令人羡慕的。”

“有的人,从外表看去并不美,为什么我们会觉得他美?”

“哈,原来朱闪也在想同样的问题——他是谁?”

“我不知道。也许他不存在。迟叔就很美,虽然我不爱他。啊,我要回去做家务了,我出来得太久了。”

她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云医老师。蛇的笼子搬到前面来了,那两条蛇躺在笼子里,云医老师蹲在那里逗它们。这是怎么回事?

“是它们自己要回来的,它们来访问旧居,我来访问它们。”

云医老师蒙眬的眼神像喝醉了一样。

朱闪听见了小黑猪的声音,跳起来跑到那边去给它们喂食。她一边喂一边想,小黑猪们会不会也从家里出走?要是它们跑了出去,找不到东西吃,那该有多么惨!

“阿闪,不要离开云雾山。”迟叔说。

“当然不会离开。”

“这就对了。云雾山不能没有歌女。”

“迟叔真是消息灵通啊,我还没打定主意呢。”

夜里,朱闪坐在坡上的那块大石头上。黑暗处,鸟儿们在梦中弄出细小的响声,山风应和着,一来一往的。朱闪在想象中唱歌,每当她唱完一曲,岩石就抖动一下。唱完第四首歌时,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明天就去剧团找张丹织老师的父亲,就说是校长介绍她去的。

朱闪看见了云医老师的身影,就叫了他一声。

“我刚才从迟叔那里出来,我舍不得那两位美人。它们是为了我才待在那笼子里的,那里头很不舒服。你坐在这黑地里想些什么?”

“想我的妈妈,她离开我十年了。要是她现在看见我,您认为她会怎么想?大概非常失望吧?”

“有可能。我们总是令爱我们的人失望。比如校长,他希望我带领同学们从事科学探索,我却撇下教学,爱上了两条毒蛇。”

朱闪轻轻地笑起来,她感到这位老师说起话来如同唱歌。云雾山中有数不清的像歌谣一样美的事物。

云医老师在树林里走远了,然而还听得见他弄出的响声,那响声既含糊又悠长,很难形容。也许类似于她小时候观察那只山鹰时听到的声音——从地底响起的声音。前几天她想问云医老师是否接近过火山口的岩浆,可是她张了张口没有问出来,巨大的恐惧令她全身发抖。过后她想,要是她到了云医老师的年龄,大概就不会发抖了。

她回到迟叔家时,在院子里听见了女声二重唱。是菊香和梅香。

迟叔像影子一样出现了。

“校长刚才来电话了,询问那两条蛇的行踪。我告诉了他云医老师受伤的事。他好像对他特别满意。他说这位青年教师是‘爱的化身’。他是否有点言过其实?”

“他说得对啊。迟叔,您也是爱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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