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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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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五月末的一场小雨中,在青苔和栗树的气息里,木匠朱旺躺在木榻上做梦。恍惚中,他听到了马匹的嘶鸣。从县城赶来的一位邮差站在廊檐下,隔着竹帘和他说话,那匹马是红色的,在院中喷着响鼻。

朱旺依旧沉浸在刚才的梦里:一只布谷鸟招引着他,发出悲啼,将他带向一座爬满常春藤的院落。梦中的天空是晴朗的,时间也是中午。一位女人正在井边汲水,那只盛满井水的木桶衬映出湛蓝的天空、云朵和炊烟。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院中的一切,门就关上了。

在接下来的梦境中,他在一片麦地里迷了路,翻滚的麦浪和旋转的天空使他头晕,他还梦见了其他的人和事:渡口的船只,桅杆顶部的一只鸽子,马戏团的帐篷,私塾先生的学堂,一个头戴毡帽的外地人,牵着枣红马的信使,一片幽暗的灯火所蕴涵的希望,由于天性所犯下的某种过失,他错过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的梦中所历,只有一件事在醒来后获得了应验:信使刚刚来过,马匹的气味尚未散去,而那封信就搁在他的床边,朱旺甚至还能回忆起邮差和他说过的一两句话,一个不表示什么意义的惯常手势。

不断涌入房中的清凉雨意使他明白,那个在井边汲水的女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咪咪,可让他迷路的却并非起伏不定的麦田,而是所有不确定的事物所组成的奇妙地图,时间将一一验证他的愿望、难题,以及无可逃避的命运捉弄。

这封信是他的叔叔从遥远的北方寄来的,打的是开封邮戳,歪斜潦草的字迹显示出他的右手尚未痊愈。他读着信,想象着叔叔的马戏团在无边的泥泞中跋涉。他的脸又黑又瘦,胳膊上吊着绷带——有一次,他从钢索上跌了下来,折断了右臂。可这并不能妨碍他在肮脏的马棚里与飞车女演员鬼混。

很快,他的心提了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感到浑身乏力,腹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尖锐的疼痛并非由于恐惧引起的战栗,恰恰相反,那是一种过度的喜悦。他一连将这封信读了三遍,还是不敢相信它是真的。他陷入了短暂的迷惘之中。他的唯一反应就是自己尚未从中午睡眠里醒来,邮差也没有来过他的院落,而他手里的这封信,正是那只栖息在桅杆顶端的鸽子,它随时都会振翅飞走……

他来到了廊檐下。雨还在下着,树木摇摆不定,河水荡起波纹。在通往渡口的林间小路上,早已看不到邮差的身影。不过,院中泥地上马蹄的印迹还没有被雨水彻底除去,马匹的汗味依然隐约可闻。当然,在飒飒的雨声中,朱旺也想到了这样一个念头:更为深刻的怀疑还是来自于喜悦本身的虚幻性质,来自于它的脆弱易逝,它的不真实。

傍晚时分,朱旺将这封信揣入怀中,冒雨赶往私塾先生的学堂。

私塾先生和他的老婆正在房间里怄气。那多半是由于房子漏雨,床上的铺盖卷被翻向一边,雨滴落在脸盆里,噹噹的声音令人烦躁。他的两个女儿在墙角缩成一团,呆呆地看着破缺的屋顶发愣。

在一股刺鼻的稻草的霉味中,私塾先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恼怒询问他的来意。他冰冷的语调使朱旺感到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他还是犹豫不决地递上了那封信。

私塾先生从他手里接过那封信,随后就忘掉了朱旺的存在。他向妻子申辩说:假如他挨家挨户收取教书的佣金,不仅有损于读书人的体面,而且学生们也会跑得一个不剩……他再次引用了《论语》,强调了忍耐的必要性。而他的老婆则反驳说——

他们在争吵的时候,朱旺只能静静地站在一旁观望。由于他预先就大致知道了信件的内容,他的耐心是坚固的。不过,教书先生拿着那封信的手在空中挥来挥去,也使他多少感到一点不踏实。

最后,厌烦和疲惫使私塾先生走向书桌,他戴上眼镜,拨亮桌上的一盏罩灯,开始读信。

就像眼下多变的天气一样,私塾先生的脸色交替呈现出迷惑,惊恐,怀疑和狂喜。读完信,他就不动声色地吩咐妻子准备晚餐,然后他又嘱咐她将坛中腌了多日的松鸡取出来,当然,还得去店铺买酒:“咱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他的老婆擦了擦眼泪,来到丈夫的身边,催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信上都写了些什么?她不住地拍打着丈夫的肩膀,仿佛要拍出他想说而又未能说出的话。

私塾先生兀自笑了一阵之后,这才注意到了门边的朱旺,他破例过去和朱旺握手,感谢他送来了这封信,“你可不知道,对于眼下我们的处境来说,它有多么的及时……”

看着两鬓斑白的教书先生,朱旺感到了一种真正的悲怜。这个和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读书人,竟然还会犯下这样一个荒唐可笑的错误:他忽略了信件的抬头和落款,将他自己当成了收信人……

私塾先生和他那不明底细的妻子劝说朱旺留下来与他们一起吃饭。当然,朱旺也只能这么做。现在,巨大的喜悦已被证实。他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要做:等着吃完那只腌松鸡之后,他将指出私塾先生的那个可悲的错误。

深夜,朱旺醉醺醺地离开了私塾先生的学堂,主人如梦初醒的羞愧和嫉妒只能由他们独自品尝了。薰风吹散乌云,露出了满天的星斗,朱旺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脚步沉重而又轻快,他的喜悦仿佛越过星辰排列的银河,一直通往不可知的远方。

他在穿越一片竹林的时候,发现裁缝铺的窗格子里亮着灯光。他决定再去让裁缝读读这封信,假如说,傍晚时分对私塾先生的拜访是为了证实信件的内容,那么,现在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将这件事连夜张扬出去。

2

这天晚上,朱旺睡得很沉,当灯油燃尽,火苗熄灭之后,黎明的光线已经透进泥窗,照亮了床头的墙壁。这一夜是如此漫长,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因为他吃不准自己在睡眠中逗留了多久,一夜,两夜,还是更长。

他感到自己在一连串幸运的事情上狂奔,他穿越了无数道藩篱,无数的障碍,抵达黎明,消除了混乱。而此刻,他醒了,暖烘烘的阳光照着他的脸,这是无穷无尽的偶然或幸运堆砌而成的奇迹。

他听到有人在他的窗下说话,一大堆阴影在院子里晃动。他来到院中,立刻闻到了一股树叶和炊烟的味道。他的小姨妈,手里拿着一把扫帚,正蹲在碌碡上与泥瓦匠聊天,她的丈夫刚刚去世,麻布鞋上还缀着一朵白花。而那位光着膀子的泥瓦匠一看到朱旺从门里出来,马上就不吱声了,他自惭形秽地转过身去,用瓦刀搅动着石灰桶。

石灰水呛人的气息使他惊异地发现,他的这座残破不堪的院落几乎已被粉刷一新。院墙的饰瓦刚刚更换,坍塌的烟囱重新翘立在灶房的屋顶之上。两个头戴草帽的中年人滚动着一只巨大的水缸,已经来到了院外。

“怎么回事,谁让你们替我弄来这只水缸……”朱旺朝门外的那两个人喝道。

“这都是村长的安排。”姨妈说,“昨天深夜,村长的儿子将我从床上叫醒,通知我一大早来这儿打扫院子。”

院里所有的人,包括屋顶上修烟囱的那个小伙子都使劲地冲他点头。他们也得到了类似的通知,只不过,他们现在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朱旺不无忧虑地打量着这些人,再次感到自己刚才的那一觉实在是过于漫长了。

姨妈悄悄地把朱旺拽到一边,然后对他说,尽管她目前还不能肯定村长这样安排的真正用意,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已不难猜测:他很快就要和咪咪成亲了。因为早上她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媒婆正从咪咪家出来……

她穿着一件绸布的褂袄。耀眼的红色宛若炉中的火焰,而她那白净的脸庞就是一轮挂在树梢的满月。姨妈站得很近,低声与他说着话。一种遥远的忧伤压住了他的心。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辨别这种忧伤来自哪里。因为他看见村长已经走出了河边的榆树林,正朝这边过来。他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个年轻人。

村长一走到门口,就对朱旺说,他也是昨天很晚的时候,才从裁缝那里知道了那件事,但愿他现在的祝贺还不算太晚。“什么事?”朱旺不安地问了一句,他担心村长得到的消息与事实也许有出入。裁缝喜欢夸大其辞的秉性让他感到很不踏实。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村长略微怔了一下,转过身去看了看身后的那个年轻人。

小伙子的肩上扛着一把长长的铁杆,挠钩上挂着一只怒目圆睁的猪头,两副猪大肠,不断地往地上滴着血水。还有两副猪腰子,藏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朱旺起先没有发现。

“不是开玩笑。”朱旺谦虚地说,“我只不过收了一封叔叔的来信……”

他这么一说,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侧耳谛听。就连屋顶上的那个黑脸大汉也已飞快地从一张梯子上溜下来,唯恐错过了获悉真相的机会。

“只不过是一封信,”朱旺强调说,“而且,叔叔许诺的事情还未最终落实。”他感谢村长的这一番绝妙的安排,只不过,在事情尚未得到最后证实前提前挥霍它的结果,使他感到十分惶恐。

村长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夸奖了他的诚实,并让他在这件事上不必过于忧虑。因为他完全信任私塾先生和裁缝的一致判断,更何况,当一个人遇到意想不到的好事时,更容易疑神疑鬼。

朱旺再次向村长暗示:他本人对这件事的确不能说十拿九稳,“而且,我早上一觉醒来,觉得睡过了好多天,就连这封信是不是邮差昨天送来的这一点,也好像不敢肯定……”

院子里围观的人发出了一阵哄笑。村长的脸色也有几分阴郁。最后,他以一种惯常的权威口气对朱旺说,现在并不是讨论这件事情真实与否的最佳时机。因为婚礼已定于明天举行,他现在所应做的,就是尽快赶往裁缝铺,赶做一套结婚的服装。

“这恐怕办不到。”朱旺不假思索地说。他要坐船去一趟县城,亲自去邮局发掉那封给叔叔的回信。至于结婚的衣服如何并不重要,再说,他对结婚——

看到小姨妈在一边不停地给他递眼色,朱旺才没有说下去。

临近中午的时候,朱旺穿过门外的树林朝河边的渡口走去。他远远地看见两个艄公在船上说话。船帆还没有升起来。上涨的河水漫过了堤岸,使河边的麦田浸没在水中。一只小鸟鸣叫着,为他引路。它最终停息的地方是一座爬满常春藤的院落。院门敞开着,他看见咪咪正在院中的井边打水,身边的一只木桶里,水已经溢了出来。

咪咪假装没有看到他。她低着头,手中的绳子急速滑向井底,随后,铅桶撞上了井壁,发出了“噹”的一声。朱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打量着他未来的妻子。咪咪不敢抬头看他,她似乎想从井边离开,又下不了决心。也许正在为她的父亲曾三次拒绝这门亲事而感到羞愧呢。朱旺心里知道:他这样盯着咪咪看,并不是出于贪婪或自我陶醉,而是想重新唤回昔日的回忆——在过去,她只要不注意看他一眼,他都会吓得魂飞魄散。

而现在,他觉得她太瘦了,皮肤也太黑了,嘴唇太薄,眼睛又缺乏光泽。

他摇了摇头,终于离开了那里,他觉得事情变得严重了。

3

第二天下午举行了婚礼,不管村长或其他什么人做了怎样周密的安排,婚礼的草率之感并未被热闹的喧哗完全冲散。

酒宴散去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朱旺和咪咪脱光了衣服钻入潮湿的被窝,几只蚊子在他们眼前飞来飞去。咪咪的皮肤像火炭一样发烫,而且远不像他从前想象的那样爽滑,他想起了一条晾在河岸上的鱼,阳光使它的鳞甲变得坚硬。

床垫下的稻草铺得很厚,他只要稍一动弹,草褥就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朱旺竭力使自己不再纠缠在那封信上。他的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数着天上的星辰,暗暗盼望着一夜尽快过去。

他的确睡着了一会儿。可很快就醒了过来。这个夜晚的所有东西都似乎与那封信有关。举个例子来说,窸窸窣窣的稻草的响动使他想起了造纸的原料,而纸张让他想到了信件;窗外的一轮下弦月俨然就是一张弓弩,弓弩或箭矢令他想起了猎物,或许是一只鸽子,而它猩红的脚爪上系绕着一封神秘的函件,飞往黑暗的北方……

忧虑和恍惚焚烧着他的心,它们足以摧毁一切现有的事物,包括他的一连串病态的猜测。

他从床上下来,来到窗户口的桌边,不胜厌烦地点亮油灯。他想把那封信找出来重新看一遍。可他一时又忘了将它搁在了什么地方。

他找遍了母亲留给他的那只破衣橱,木桌的抽屉,灶壁的凹槽,佛龛,床下的两双旧布鞋,还是没有发现那封信,当他头顶着蜘蛛网从床下钻出来的时候,他听到了咪咪隐隐发出的哭泣声。朱旺很快就暴怒起来,并大声呵叱着她。墙上的一面长方形的镜子中呈现出他那张愤怒而可笑的脸。

幸好,他后来终于从米缸里翻出了那封信。他将信笺从套封中小心抽出,平铺在桌面上,然后一边揉搓着发痒的脚趾,一边贪婪地读了起来。

这一次,他差不多又有了新的发现:字迹的潦草或漫不经心倒在其次,关键的问题在于,语词的意义指向各个不同的,自相矛盾的方向,并无一个明确的结论,这就像一棵树,树干上枝节丛生,每一根树枝上又生出另外的枝桠,它们伸向敞开的天空,任凭怎样调整视线,也无法看到期望之中的花蕾或果实。

他独自一个人来到院外。河边的空气比房内凉爽一些,而窗户里窥见的星星,此刻已布满了整个天空。只不过,它们排列的图案已不像记忆中那样井然有序,它乱糟糟的,犹如一个患了忧郁狂的病人。而星空下的整个村庄,那些泥坯或石块堆砌成的房子,房屋呆板、局促的巷道,以及裹在水汽中的树木和荆棘也显得散乱、寒伧,透出疯癫和失控的征兆。就连村子里偶然传出的一两声狗叫,也是虚弱无力,毫无生气。

姨妈的房前有一棵枣树。假如是在白天,他就能看清窗台上的那一绺菱形的枣花和灰泥剥落的墙壁。当他以一种令人震惊的卑俗的勇气敲响了她的窗户,朱旺不禁轻轻地哀叹了一声:天哪,你以为这真能行得通吗?

灰白的窗户纸里,他的姨妈正在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很快,木格窗户打开了,她的灯亮了,她的脸红了。

姨妈举着罩灯在他的眼前划了一个圆圈之后,才认出了他。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褂袄,遮住她的胸脯。

“是你,出了什么事?”姨妈满脸疑惑地望着他。

朱旺问她能不能将灯芯拧小一点,或者干脆吹灭,这样他才能安心一点。

姨妈让他有话进屋去说。朱旺摇了摇头,他说他只想隔着窗户和她待一会儿。姨妈笑了起来,露出了又白又亮的牙齿。然后,她吹灭了灯。

他想到自己现在和姨妈处于同一个黑暗之中,感到了慵倦的甜蜜,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你能不能替我证明——”

“证明什么?”姨妈急切地问道。

“我知道我的这个念头是可笑的,不过……”朱旺抬头瞥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强迫自己将想说的话缩了回去,将他的希望留给了冗长的沉默。

接着,姨妈在彼此的尴尬中提到了那封信,朱旺既庆幸又悲伤。

“我也一直想问问你,叔叔写来的那封信上究竟说了些什么?私塾先生和裁缝的说法又很不一样,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是怀疑……”过了一会儿,姨妈又说,“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觉得某件事情即将来临,但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说得清楚,对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大概我也没法将它说得更加明白,不过它总会有结果的。”朱旺说。

“我所担心的是你那办事不牢靠的叔叔。他只是一个马戏团的走索演员。去年夏天,他还以摔断了一只胳膊没钱治病为由,回来索要变卖宅基地的那份款项。我怎么也无法相信,事隔一年,他的一封来信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您不用担心,事情是确凿无疑的,”朱旺像是在安慰她,“因为,我刚才来这儿之前,还把那封信重读了一遍,我熟悉叔叔的字迹,我有这个把握。”

姨妈点了点头,她不再追问那封信了。屋檐下一片寂静。他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发出的沉重的喘息声。天已经快要亮了,河道对岸的树林上空,已露出一线灰蒙蒙的晨曦。

“不管今后发生怎样的事,你都不要莽撞,急躁。”姨妈低声嘱咐他,“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到我这里来。我虽然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但帮你出出主意总是没有什么坏处。比方说,你那天早上居然漫不经心地和村长说话,实在很不得体。尤其是现在,事情远没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姨妈的叮咛使无数的童年往事涌向他的心头。他想起了不远的过去,他在河道里教会她游泳的那个中午。她划水的姿势既笨拙又迷人,宛如一个落水者所做的徒劳无益的挣扎。想到这里,朱旺以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凉语调对他的姨妈说:

“我已经感到困了,您也接着睡吧。”

4

不知从哪一个特定的时期开始,在这个村子里,人们对于幸福的记忆已变得十分淡漠了。哪怕是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眼中,你也能明白无误地看到这一点,狂喜的历史已结束得太久,只有它的一些足迹能隐约勾起人们内心欲念的残渣……

在一座阴暗的小酒店里,朱旺坐在窗边的一张长桌前,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纷乱不堪的事。

每天午后,酒店里总是聚集着一群庄稼汉。他们虽是本村人,却有着真正外乡人的外貌。他们小声说话,大声喧笑,脸上的表情既恭敬又世故。他们从不主动与朱旺搭话,而朱旺假如凑过去和他们交谈,这伙人便立即缄默不语,同时装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

临窗的那个座位总是空着,它仿佛是特别为朱旺准备的。即使朱旺来得很迟,酒店里拥挤不堪,那伙人也只是在他的桌边靠靠而已。看着那条通往渡口的杂草丛生的道路,朱旺不无自嘲地想到:他每天中午来到酒店并在那儿一直待到天黑,不过是让大脑的空白滞留得更长一些。

老板娘对他的态度也十分暧昧,她从不向朱旺提起酒钱,每当她的跛足丈夫往朱旺的杯中倒一次酒,她就在柜台后的账簿上记下一笔。她的这一举动十分隐蔽,生怕引起朱旺的不悦。

他想起了另外的一些事。

咪咪,那个有着晾干的鱼鳞般皮肤的少女(艳丽的服饰使他无法预先知道这一点),也有着惊人的臂力。他无法使她就范。有时他们从床上翻到泥地上,滚到灶膛的麦秸堆里,他还是对她无可奈何。她的反抗是坚决的,野蛮的,她卡他的脖子,踢他的下腹,骑在他身上用肘部猛击他的肝部……可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是柔顺的,惹人怜爱的,眼里时常噙满委屈的泪水。

每天晚上,他们都照例要搏斗一番,消耗掉白天储存的一点热量。

她的父亲时常会送来一些鱼干和红糖。他的脸上始终维持着一种充满敌意的笑容,仿佛随时在提醒他:“假如到了最后,你并不能证明……”

咪咪的两个哥哥一直避免与朱旺正面接触,甚至连妹妹的婚礼也拒绝参加。即使是在喧闹的酒馆里,朱旺也能感觉到他们在暗处射来的雪雕般的目光。有时,在村中的某一处巷口迎面相遇,他们偶尔也会态度倨傲地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怎么样?事情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这与其说是询问,还不如说是威胁。

在酒店的窗前,朱旺往往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这样一个念头:那封信的突然出现,并不指向任何喜悦,而只是通过某种隐匿的途径对他实施的惩罚。

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酒店走来。他们走进酒店,径直来到朱旺的桌前,坐在了他的对面。

私塾先生用胳膊碰了碰裁缝,示意由他来说明这件事。裁缝的脸像个姑娘般地羞羞答答,他笑了笑,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然后又朝四周不安地打量一下,这才对朱旺说:

“我们也许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很可能,对,很可能,我的意思是说,那封信……”他飞快地瞥了私塾先生一眼,接着说,“我们怀疑……”

私塾先生不耐烦地接过裁缝的话头,用他那教书时惯用的慢条斯理的语调补充道:“我们只是担心,由于某种疏忽,我们并没有准确地理解那封信的内容。你知道,当时我正在和老婆怄气,房子漏雨,教书的薪俸迟迟未发,在如此恶劣的心情之下读到的东西很难谈得上什么准确性,而且,我事后回忆起来,信件本身似乎也可以作多种解释。”

裁缝立即附和说,那天晚上,朱旺登门造访的时候,他正伏在缝纫机上睡觉,大脑处于半睡眠状态。而且,他还没有读完那封信,朱旺就一把将信抢了回去。“这不禁使我想到,你深夜来访,并不是让我替你读信,而仅仅是为了炫耀。这在某种程度上只能迫使我服从你自己的判断。另外,我和教书先生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疑惑:既然你自己也能够读懂信件的内容,为什么还要将它拿来给我们看?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在指责你的人品。因为我们能够理解,当巨大的喜悦来临之时,人们压根儿不会去享受它,而是首先将它搅得尽人皆知……”

“那么,你们是不是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朱旺问道。

“信件本身不可能是假的。这一点,我和裁缝先生都能担保。”私塾先生说。

裁缝已不像刚才那样忸怩作态,他的谈吐已变得十分得体:“我们来这儿找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希望重新读一读那封信,尤其是其中的一些个别的字句,需要细加斟酌。”

“这也许不太可能。”朱旺像任何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人一样,语调中混杂着傲慢和虚弱,“那封信我已经弄丢了……”

私塾先生将他保养得很好的手指扳得“咔嚓”作响。他的神色黯淡下来,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望着朱旺的脸缓缓说道:“你也许并不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为了这封信,这些天来我们一直在承受着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

私塾先生的这番表白似乎立刻使裁缝受到了感染,他再次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地盯着门外一个踢毽子的女孩子,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5

朱旺回到家就病倒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还是没能从床上起来。在迷迷糊糊中,他记得大夫来过两次。他被告知手脚冰凉,额头发烫,咽喉有些红肿,除此之外,并未查出什么明确的病灶。

屋子里飘散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咪咪不在房中。可他还能回忆起刚才她对着一只竹筒向灶膛里吹气时的情景:她的腮帮子鼓成一个圆球,黄褐的烟雾呛得她直流眼泪。亮晃晃的阳光将他的视线引向窗户,树木在院中战栗,一架纺车被风吹得吱吱直叫。

事到如今,唯有叔叔的来信才能消除混乱,卸去他心头的重负。它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压在他的心口,像秤砣一样阻塞在他的喉咙中。而眼下,令人难挨的等待有理由使他卧床不起。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叔叔或许正在一阵急促的锣鼓声中粉墨登场,或许,他托着一顶破旧的毡帽,向观众鞠躬讨钱。他似乎看到了那条悬在半空中的钢丝绳:为了刺激观众的好奇心,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期待,走索艺人只能一次次地变换着花样,在钢索上腾空跳跃,翻筋斗,或者干脆将钢索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无论是钢索由于锈蚀而绷断,还是他在做一个可笑的前滚翻时坠地摔死,叔叔都无法看到他的回信。当然,最初的那个许诺也就此销声匿迹。

他一度觉得自己和叔叔互换了一下位置,他正在开封城中的一个偏僻的角落被赶往钢丝架,而他的叔叔则在草药飘香的午后等待着远方的来信。有时,他又感到自己和叔叔实际上是同一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分身术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

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他的命运竟然与叔叔这样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他绝望地想到,在他,信件和叔叔所构成的三角关系中,没有一个环节是经得住推敲的。那封由他亲自发出的回信,将在数不清的驿站上停留,传递,在烈日或暴风中赶路。一个可能的结果是,当这封信送到开封,叔叔的马戏团已经离开了那里。叔叔的存在看来也是虚幻的,比如说,祖母的一次流产,将会轻易地导致他幼小的胚胎在母腹中化为一摊污秽的血水,更何况,风流成性的祖父假如和另一个女人成亲,叔叔的上世孤魂也许还在野外的坟堆中飘荡,当然,他更不可能给自己写信。

朱旺在这样一个黑暗、复杂的逻辑中越陷越深,他知道,无穷无尽的意外和偶然性,包括那封让他寝食不安的信件,只能在一个地方得到充分的说明,那就是此刻正在他床边缓缓移动的光斑。

他想起了这些天反复做过的一个游戏。实际上,这个游戏本身只不过是他混乱不堪的内心活动的一个简化形式而已。他将三枚铜钱抛向空中,同时这样暗示自己,假如铜钱落地后都能显示出康熙通宝的字样,那就说明叔叔的来信会在七天内送达。和以前的结果十分相似,开始的十几次都让他大失所望,他打算将这个游戏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铜钱拼合成他所需要的图案。

最终使他从这样提心吊胆的自我折磨中挣脱出来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咪咪从屋外跑了进来,她满脸通红地告诉朱旺:邮差再次来到村中,现在,他正牵着那匹枣红马去河边饮水……咪咪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一头栽倒在门边。

朱旺沿着竹林间的那条小路朝河边飞奔。村长和他的老婆在祠堂门口大声地叫他,也没能使他减缓步伐。可时间毕竟晚了一点,当他失魂落魄地跑到渡口,只是看到了一片远去的帆影。

邮差站在船头,迷惘地看着他。那匹枣红马的毛皮在斜阳中闪闪发亮。尽管朱旺意识到自己的下一个决定是可笑的,他还是没有顾得上脱去衣服,就“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奋力向对岸划去。

在凉飕飕的河水中,他只想着这样一件事,那就是,他希望船尽可能地慢一点,假如他竭尽全力地划水,说不定就可以和邮差同时到达对岸。

他游到了河中央,远远地看见邮差已在对面的渡口向艄公付钱了。可他的希望并未就此破灭,因为在付钱时,邮差与艄公发生了小小的争执。

另一个侥幸是,那匹马显然疲惫已极,任凭邮差怎样抽打它,枣红马只能不紧不慢地踱步,朱旺满身泥水地从河里爬上来,依然能够看见邮差在晚霞中的身影,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百尺。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朱旺终于在一片开阔的麦地追上了他。这时,邮差由于发现有人在身后追赶他,已经从马上下来,等待着他的到来。

“有没有一封寄给朱旺的信?”他远远地向邮差喊道。

邮差朝一脸污泥的朱旺看了一眼,兀自笑了起来。他说,他每天要送上百封信件,并不能记住每一个收信人的名字。“何况,只要有你的信,我总会安全送到的,你不用担心。噢,对了,”邮差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对朱旺说,“刚才在河里游泳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朱旺点点头。

“你竟然不顾性命地游水过河,想必这封信一定不同寻常吧?”

朱旺再次点点头。

“你叫什么?”

“朱旺。”他大声说道。

邮差想了想,对朱旺说,信件倒是有一封,“不过我不能肯定它就是你的,因为要急于赶路,我将它交给酒店老板了。”

邮差翻身跃上了马背:“反正你回去看一下就知道了。我得接着赶路,天已经快黑了。”

朱旺向他道了谢,若有所失地站在原地,目送着邮差的离去。

在返回渡口的时候,他在那片麦地里迷了路,起伏的麦浪簇拥着他,翻滚着,随着夜幕下的一阵南风,重重叠叠地涌向黑暗的深处。他就像丢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在麦地里走走停停,凭着风向和河边亮起的灯火辨认着道路。这片麦地似乎宽阔得让人看不到边际,田间又没有明显的路牌和标志物,就连一棵树也看不到。不论他朝哪个方向走,河边伸手可及的那片灯光总是离他越来越远。他甚至打算在麦地里睡上一夜……

不久之后,一个放羊的少年从那经过,将他领往通向渡口的大路。

6

朱旺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家里,屋里的草药味还没有散去。夜晚非常寂静。咪咪在灯下等他,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一些衣物,一把剪刀,一杆线轴。在药罐的边上,搁着一只牛皮纸信封。信封背面打着开封邮戳。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咪咪疑惑地看着她丈夫,“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朱旺将那封信拿起,凑近灯光,两面看了看,神思恍惚地拆开了信封。

咪咪告诉他,这封信是私塾先生和裁缝在傍晚时送来的,他们坚持说要等他回来,以便尽快地知道信件中的确切内容。因此,她自作主张留他们吃晚饭。裁缝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吃完饭,他就伏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私塾先生看来兴致还好,他东拉西扯地说话。他解释说,他们之所以要等她丈夫回来,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当面向他道歉,因为凡事无端地猜疑,对未来丧失信心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的这番话,咪咪听得似懂非懂。他甚至还建议说,是不是可以由她拆开那封信,让他先看一眼,毕竟时间已经很晚了。咪咪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的请求。不久,他们各自的老婆找到这里,拎起耳朵将他们拽走了。

“你做得对。”朱旺说。这时他已经看完了那封信,感激地朝妻子点了点头,“他们的确应当向我道歉。”接着,他以一种轻松愉快的心情吩咐妻子备饭,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饥饿。

叔叔在信上说,上封信里提到的那件事将在六月二十二日前后兑现,届时,将会有一个廖姓的中年人来这里与他见面。此人秃发,眉下一颗黑痣,下榻县城的蓬莱旅馆……

为了使自己牢记这个日子,吃完饭后,朱旺让咪咪找来一块木炭,在皇历上做了一个记号,这才上床睡觉。

现在,一切的混乱都得到了澄清,朱旺和咪咪并排躺在床上,甘甜的睡意从各个角落向他袭来,很快就淹没了他。天快亮的时候,朱旺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听到了公鸡的第一声报晓。

公鸡的啼叫仿佛在顷刻之间就将他平静的内心搅乱了。叔叔的信件看来言之凿凿,但字里行间依然隐伏着两个关键的疑团。首先,叔叔并没有在信中说明,廖姓的秃驴是来村中找他,还是应当由他去蓬莱旅馆拜访。另一个疑团涉及到了时间。问题就出在“前后”两个字上。

他赤身裸体地从床上起来,找到了桌上的那块炭棒,在皇历的二十一日和二十三日这两页上分别作了记号。然后依次是二十日和二十四日……可这同样不能解决什么问题:随着皇历上的黑圈越来越多,见面的真正时间反倒模糊不清了。

皇历的封皮上,有一个赤裸的,围着红肚兜的小男孩子。他骑在一尾鲤鱼上,脸上的笑容令人战栗。在随后漫长的静默中,他一直在琢磨着“前后”这两个字。这就如同屋顶的瓦楞,尽管只有两片瓦是残缺的,可它说不定哪天就会漏雨。

他决定去找姨妈商量一下,使他略感宽慰的是,这一次,他去姨妈家的借口是坚实的。

7

六月二十二日午后,木匠朱旺拎着一只青布包裹,告别了妻子,踏上了赶往县城的道路。他刚刚从闷热的竹林里钻出来,小姨妈就在身后叫住了他,她正在枣树下刮锅。时间已经到了夏季,可她还是穿着那件红绸暗花的夹袄,腋下的褡扣没有系上,露出一抹白色的衬里。

姨妈的眼睛亮晶晶的。这一点与他记忆中的母亲十分相像。她本想再嘱咐他几句,看到侄子那张被忧虑毁损的脸,她又改变了主意。带着一种倦怠的怜悯,她无力地向朱旺挥了挥手。

朱旺来到渡口,看见艄公正和一个戴毡帽的人在河滩上聊天。他们抽着烟,不时朝村子的方向指指点点。高高的桅杆上栖落着一只鸽子,是白色的。木船在浪头上颠簸着,不过,船帆还没有升起来。

朱旺心事重重地站在岸边,等待着艄公升帆起锚。他们似乎谈得很投机。很快,他看见艄公领着那个人朝他走来,为他们彼此作了介绍。朱旺胡乱地和那个戴毡帽的陌生人聊了几句,然后就催促艄公开船,因为他要赶往县城办一件要紧的事。

艄公惊骇地看着朱旺,又和陌生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赶快起锚吧,”朱旺高声对艄公叫道,“要不然天黑之前我就赶不到县城了。”

这时,陌生人从头上取下毡帽,夹在腋下,走过来对他说:“我们是不是好好谈一下……”

“没什么好谈的。”朱旺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了他,“我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他再次催促艄公开船,艄公迟疑地望着他,眼中流露出迷惑的恐惧的神色。当他俯身搬动沉重的铁锚时,陌生人又一次走近朱旺,拽住了他的袖子:“我觉得我们有必要……”

由于怀疑自己落入了艄公和陌生人设下的圈套——这个圈套的实质就是阻止他前往县城,说不定还是蓄意安排,他不假思索地给了陌生人一记耳光。

随后,他带着一脸愤怒的泪水跳上船头,自己动手升起了船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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