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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张炜Ctrl+D 收藏本站

由于第一次进山收来的几小捆红麻很快用完了,他们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山去了。

然而这第三次进山,更增添了新的困难:要绕道远行,凡是早年本林登台演出过的村子,一概回避。

孙玉峰走累了歇息时,对本林说:“你看看罢!要不是因为你,我们的工厂早就火火爆爆的了!这倒好,机器有了,原料又没有了!……”

这时候的本林一声不吭。他沉默了。他在想自己多么严重地拖累了老朋友,以及今后怎么去弥补……小进偎在本林身边,摆着石子玩,见本林很沉重的样子,就停住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干粮递到本林嘴边,本林挡开了。

三个人推车上坡,骑车下坡,赶到村子里已经汗流满面了……在这陌生的村子里,他们能收到红麻吗?三个人先在村边的溪水里洗了脸,然后才踏上街巷呼喊。

像别的村子一样,这里的街上也没有多少闲人。他们喊了半天,只从一个老头子手里买到一小捆儿,而且很贵。最后,他们寻了一个宽绰的、有阴凉的地方,坐了下来。孙玉峰拉着琴,本林唱着,开始有点懒洋洋的——他们也真有点累了。后来慢慢围上了人,他们才不得不振作起精神;再后来彼此都进入了一种境界,不仅振作,而且激动了,使一场的观众都叫起好来。也像事先约定好了似的,正唱在激昂处,小进突然呼喊道:

“收红麻来——”

接着,孙玉峰换了个过门儿,本林毅然地扯开了小白衫上的按扣儿。他的眼神又尖又亮地盯住孙玉峰的琴弦,唱道:

(白)收红麻!

红麻本是脏东西,

沤在水里臭烘烘。

放在家里发酸气,

又招老鼠又生虫。

赶快卖给玉峰吧,

他能把红麻拧成绳!

绳子可是好东西,

庄稼人离绳哪能行?

卖猪用它绑猪脚,

籴粮用它把口袋封……

快卖麻呀快卖麻,

拉琴的就是孙玉峰!

我叫本林来他叫小进,

是玉峰手下的两个兵!

……

本林唱自己编的歌,自然比平时多卖些力气;又因为所唱全是所做的事,唱起来也特别容易动感情。不仅是山民们听了激动起来,就连孙玉峰听到“我叫本林来他叫小进,是玉峰手下的两个兵”时,也感动得连连咳嗽起来。他一边拉琴一边望着自己这两个“兵”,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本林唱“我叫本林来”时,是用粗胖的手掌按在心窝上的,使人觉得他无比的忠诚可靠,把什么交给他都让人放心!

果然,在听过歌唱之后,就有好多人回家取来了红麻!虽然没有拿来太多的,但你一小捆他一小捆,竟也汇成了很可观的一堆。特别令人高兴的是,山民们在麻价上并未过多争执,这使收麻人省去了一些本钱。

三个人乐陶陶地将红麻捆上自行车后座,心上有说不出的轻松……太阳落山还要好久,他们推着麻在街巷里走着,有时也有意无意地喊几声“收红麻来”。出山以来的巨大收获使他们沉浸在喜悦之中了。好像一切都那么出人预料。他们转了一会儿,这才想起并未吃饭,于是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掏出干粮。

他们不慌不忙地吃着饭,轻松悠闲,还要插空儿议论几句自己的老婆。孙玉峰掂着白烙饼说:“我那个老婆烙一手好饼。瞧这一包瓤儿吧,谁能数出有多少层?手艺都是管教出来的。有一回,她把饼烙成了死面疙瘩,我咳了一声,她吓得连烙十张,选一张最好的送给我吃——跟这张饼一样!……”本林崇拜孙玉峰,但只有关于“老婆”的问题不信服他。不过也不去反驳,而是接上讲他的大云:“大云嘴碎,脾气也不好,可是在吃的方面对我一百成!她哪年里不炖两回鸡我吃?哪回汤里不放沙参?玉峰你不知道,沙参可是一味中药,味甘、苦,性微寒,养阴生津,止咳祛痰,大补啊!炖鸡就喜沙参!……”

谈着老婆,饭吃完了。孙玉峰咕哝着“找水去”,一个人沿着路边树阴走下去。

孙玉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这样踌躇满志了。他展望着工厂之前景,又想起本林称自己和小进是“两个兵”,心想这词儿编得也真是贴切,自己不就算个大将,率领着兵丁去征讨,即将大获全胜了么?!……前边有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就离他二三十步,他极想赶上去说点什么。正这样想着,那姑娘回了一下头,孙玉峰就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庞。他的心跳了几下,两眼就一眨不眨地看那背影了。他这才发现她长了修长的身材,并且垂着一大束黑亮的头发!他立刻觉得她如果做个旦角,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他紧走几步,终于离那姑娘很近了。

一束黑亮的头发就在孙玉峰的眼前晃动,他不知怎么想到了那沤制好的、松软的红麻来了,于是脱口喊了一句:

“收红麻来!”

姑娘惊慌地瞥他一眼,拐进一个巷子里。

孙玉峰也痴痴迷迷地进了巷子,就冲着她那束黑亮的头发嚷:“收红麻来!收红麻来!……”

姑娘跑动起来……迎着面来了个黑黑的山里汉子,他听姑娘嘀咕了几句,就小心地歪侧身子让过姑娘,然后着腰拦住了孙玉峰。

孙玉峰看看他,手有些颤抖。他很想从黑汉的身边钻过,但黑汉却把他挡住了。他小心地嚷了一句:“收红麻来——”这已经比刚才喊得发涩多了。他的喊声还没有收尾,那个黑汉扬起巴掌,只一下就把他打倒在地,打落了鲜艳的太阳帽。孙玉峰一个滚身爬起,架起了拳头。谁知他的反抗惹起了对方更大的愤怒。那个黑汉跺了跺脚,接着用蒲扇般的大手捏到了孙玉峰的头上,用力一拧,使他整个儿旋了几圈,并且在旋转中用另一只手作成刀状,不断砍击他的肋骨。孙玉峰的头被刚刚捏住时,就从那手指的力度上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于是开始号叫起来……

本林和小进正在等水,突然听到了吼叫声。他们终于听出是谁在吼,于是就像救火一般慌急地迎着声音跑去。

孙玉峰一个人倒在巷子里,四周并无一人。本林和小进托起他的头,连连呼唤着。

孙玉峰像永久地睡过去了。两个人不知呼唤了多长时间,他的眼睛才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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