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蓉支孑然一身,呆痴痴地垂着脑袋,步履沉重地回到韩家寨上来。
走进集体户大祠堂的时候,她仰起脸向程旭那间小木屋子凝望了一眼。小木屋子里没有油灯的光,黑洞洞的,显然,程旭没有回到这儿来。
慕蓉支长叹了一口气,推开灶屋的大门,木然无神地走了进去。
当她走进自己那间寝室的时候,木床上吱嘎嘎响了一阵,周玉琴的嗓音响了起来:
“支,你回来了吗?”
慕蓉支没有回答。一根火柴“嚓”一下点亮了煤油灯。因为大队里规定十点之后熄灯,知识青年们的床头,都备着小小的煤油灯。油灯的光焰跳跃了几下,闪亮起来,慕蓉支抬起头来,看见周玉琴和刘素琳两个好朋友坐在床沿上,还没睡觉。周玉琴扬起白净的小脸,关切地望着慕蓉支;刘素琳沉着脸,一脸的不满意,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慕蓉支。
慕蓉支的神态,叫这两个姑娘都大大吃了一惊。她像两天三夜未睡觉一样,脸色发青,目光迟滞,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发丝上沾着颗颗晶亮的雨珠子。浑身上下,都给雨打湿了。
这副可怜相,叫两个好朋友都不忍心责备她了。周玉琴站起来,给她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刘素琳从塑料细绳子上拉下毛巾,送到她脸前。
慕蓉支一手拿茶杯,一手拿毛巾,既不擦脸,也不喝水,只是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眼神木呆呆地望着屋角落。
还是刘素琳忍不住,她坐到慕蓉支身旁来,转过脸,望着慕蓉支俯下的脸盘,耳语般问:
“你把那个消息告诉他没有?”
慕蓉支显然还没从与程旭的争执产生的忧虑中回过神来,她默不作声。刘素琳推了推她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你……”刘素琳的声音骤然大起来,慕蓉支触电般抬起头来,看到刘素琳惊骇气愤的模样,她的嘴唇动了动,好像在问:怎么呐?
刘素琳放缓了点口气,责备道:“你怎么可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呢?这是泄密,你懂不懂?严重的泄密,这是有罪的。他人呢?”
慕蓉支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跑了?”刘素琳大吃一惊。
慕蓉支用肯定的语气道:“他不会跑。”
“你敢担保!”刘素琳很不满地放大了声音,气乎乎地讽刺道。
“敢!”
刘素琳的脸往后一仰,不认识慕蓉支似的瞅着她。她满以为自己这句话能将住慕蓉支,没想到,慕蓉支会如此答复她。好像程旭的事儿,就由她决定一般。不过,听说程旭不会逃跑,刘素琳又松了一口气。只要罪犯逃不了,人家就不会追究谁走漏了消息。好在这件事整个集体户都知道了,怪也怪不到她一个人头上去。
“慕蓉,我真不明白,你对他这么忠心干啥?”周玉琴走到慕蓉支跟前,开始规劝起来:“程旭用什么妖术魔住了你呀?使你对他这么好!论人品,论相貌,论才气,论家庭,他哪一点及得上你。东不选、西不选,你选上个他?天地之间这么大,你当真还找不到一个相配的人吗?真是!”
停了停,见慕蓉支不吭气,周玉琴继续掀动两片上翘的薄嘴唇接着说:
“我是相信实惠的人,找男朋友嘛,也要实实际际。现在我们都是知识青年,别看这三年在韩家寨呆着,过个十年八年,命运这股风还不知把我们吹到哪个角落里去了。支,你别看我同章国兴好,那也只是比一般同志接近罢了。再要往深发展,我却不允许哩!你,你又何必呢?就算你和程旭前段比较接近,这会儿,听到他要被捕的消息,你该赶快回头呀!”
周玉琴的话倒恰像她的性格,实实在在的。她不像有些知青那样经常发牢骚,但也不多讲大道理。她认为,讽刺、讥诮生活中的某些现象,用非常尖刻的语言,喋喋不休地发牢骚,表示自己见解独到,有水平,实际是最愚蠢的。同样,她认为嘴头上老是挂着大道理,开口阶级斗争,闭口政治路线,捕风捉影、想尽办法要对人上纲上线的人物,也是十足的小丑。她觉得,面对现实生活,能应付、能周旋,能解决一点实际问题的青年,才是值得敬重和钦佩的。不能做到这一点,至少也该是手脚勤快,会做点家务事的小伙子,像章国兴那样的人,才中她的意。至于那些又懒惰,又爱吹牛皮发牢骚,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的人,是她最看不起的。她本着自己做人的准则,日复一日地打发着插队落户的岁月。集体户分家之后,莫晓晨和常向玲两个人首先开创了恋爱对象合在一起吃饭的“风”之后,章国兴曾经几次向周玉琴提出来,他们俩也合在一起吃饭,周玉琴断然拒绝了。她照旧和刘素琳、慕蓉支在一个锅里吃饭。只有在很少的时候,男社员收工迟了,或是章国兴为生产队出差回来晚了,周玉琴才招呼他过来吃一顿饭。人们私底下常常议论到她的精明和得体,不像对莫晓晨和常向玲那样有所非议。
可周玉琴今天这套实惠的“理论”,却并没有说服慕蓉支,慕蓉支还是那副样子,一无所动地坐着。周玉琴有点急了,讨援兵似的瞥了刘素琳一眼。
从心底里说,刘素琳是不赞成周玉琴这套实惠的理论和生活观点的。她觉得,比她年龄小两三岁的周玉琴这么早谈恋爱,本身就不对。可要是真的谈恋爱,就该慎重地对待这件事,像周玉琴这种态度,也是不可取的。谈恋爱嘛,照刘素琳心底深处的想法,你认定了一个人,就得真心诚意对待他,把自己的心交给他。哪能像玉琴这样呢?
但是,今天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周玉琴也从来没在这件事情上征求过刘素琳的意见,刘素琳当然不会贸然讲这些心底里的想法啰。眼前,重要的是劝慕蓉回头呀!刘素琳伸出手,拉了拉慕蓉支被雨淋湿了的淡蓝色府绸衫衣,轻声细语地说:
“慕蓉,你心头很难过,很痛苦,这我知道。也许,你们之间的感情,比我想象的要深厚得多。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你已经很对得起他了。眼前,不应该为他焦虑,而应该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我觉得,再沉浸在惋惜、悲痛之中,是多余的。你要恨他,不要再在小资产阶级缠缠绵绵的感情中打转转了。你想想,他要真对你好,他为什么把一切对你瞒着,从来不给你说?不管他犯的是哪种错误,现在公安部门要逮捕他了,那就证明这种错误是相当严重的!我们就要坚决和他划清界限!这不是冷酷,不是无情,更不是见异思迁,这是大是大非问题。慕蓉,你可得清醒清醒啊!别被几句甜言蜜语迷了心窍。一个人,工作上犯点过失,思想上有些不正确的看法,生活上有些坏习惯,这还情有可原,可以改正。在敌我问题上,可含糊不得呀!你说是吗?”
煤油灯焰“噗噗”地往上蹿着,照出的那一圈光影里,映出三张姑娘各不相同的脸。慕蓉支肩膀动了动,还是没有吭气。
“支,”周玉琴急得放大了点声音叫道,“看到前面是个陷阱,谁愿意往下跳啊?你就那么傻?快回头吧,要不,真把人给急死!你不知道,你刚才这一走,害得我们都不想睡了呢!”
不知怎么搞的,刘素琳和周玉琴说话的声音都很清晰,离得也很近,可慕蓉支却像是在听着隔了几层墙壁的人说话。她俩费尽口舌说的那些话,在慕蓉支的耳朵里只是一连串“嗡嗡嗡”的响声,她的耳管像出了毛病,什么也没听进去。程旭跑进了黑夜中去之后,慕蓉支姑娘的心像被一只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她觉得,她像失去了什么贵重东西似的丧魂落魄。等她清醒过来,亮着程旭的电筒走回韩家寨,她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他,希望他忽然走到自己跟前来。等她走近寨边那棵百年的老沙塘树时,她才真正地失望了。程旭,像他以往那样,照着他说的话儿做了!他决定不理睬她了,为的是不连累她。他粗暴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响着,他断然地往外一冲的身影,还在她眼前倏然地一闪一闪。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她慕蓉支呢!慕蓉支感到一种窒息般的难受,她不是为程旭的态度痛苦啊,她是为程旭的命运焦心哪!明天,明天一早,公安人员就要来逮捕他呢!慕蓉支似乎晃晃悠悠地看到,程旭被铐上手铐,姚银章在他身后恫吓着,气势汹汹地推着他瘦弱的身子,甚至还可能对他狠狠地踢上一脚……哎呀呀,慕蓉支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想下去了。
当她再睁开眼来时,泪水无声地涌出了她的眼眶,顺着她的面颊,不断地淌下来。
慕蓉支这一流泪,引得两个友伴都发急了。她俩都明白,这样的泪,比放声大哭还揪心哪!刘素琳双手搭在慕蓉支肩头上,转过了脸,周玉琴拉长了声气喊道:
“支,你可是说话呀!你心头是怎么想的?准备怎么办?我们也可以给你出个主意,想个办法啊!”
话音刚落,外面灶屋的门“砰”一声被人推开了,七八个男知青的嗓门震耳地响了起来。有人晃着电筒,有人在擦火柴点油灯,有人在使劲蹬着雨鞋上沾的泥巴,有人在倒水。
三个姑娘一听就明白,这是陈家勤叫去找程旭和慕蓉支的那几个人回来了。三个姑娘都不吱声,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说话声。
“唉呀,这一趟找呀,真应了人家常说的一句话,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了!”章国兴叹着气抱怨道:“又淋雨又吃风,我还险些摔一跤!”
“嗳嗳,你别说三道四啊!”郑钦世故作正经地扬着两条粗浓眉毛说:“我们今天这是执行政治任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总而言之,劳而无功也是光荣的嘛!”
沈兆强接着叫:“我老早说过了,这两个人双双私奔了,世界这么大,你抓得住他们?”
“好好好,废话少讲,”莫晓晨的声音道:“出了一天工,累死人了,快点睡吧!”
“那么,程旭找不到,怎么办?”冯令在问。
陈家勤回答说:“他逃不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抓回来!程旭要是真逃跑了,只会罪上加罪。小冯,你懂吗?”
“我不懂,”冯令挺老实地说:“程旭这种人,到底犯了啥罪啊?这么严重!”
……
已经睡下的姑娘和其他知识青年,听到了回来的人们在说话,纷纷从床上起来,打开门走到灶屋里,七嘴八舌地向他们打听找人的经过。二十来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灶屋里就像是在开讨论会。
刘素琳和周玉琴听着灶屋里的说话声,默默无言地相对望了一眼,待灶屋的喧哗稍稍平息下来之后,刘素琳凑近慕蓉支的耳朵,悄悄地说:
“慕蓉,你听听,人们是怎样议论这件事啊!你的头脑可要清醒些呀,再不回头,你这三年多留给大家的好印象,全完了!”
“那就不单影响你的名誉,还影响今后的上调,影响你进大学,影响你的前途。”周玉琴焦急地伸出双手,摇着慕蓉支的肩头说:“支,你拿出果断措施来吧!”
一个人在集体中给大伙儿留下的印象,一个姑娘的名誉,是很重要的。有时候,人们对你的评价,集体对你的看法,不仅影响你在生活中所处的地位,还影响到你的将来甚至一生。一个年轻人,往往在青春时代至关紧要的问题上走失一步,摔了斤斗,以致一辈子悔恨无穷,想起来就难受。这点,慕蓉支是懂的。尤其是一个知识青年,由于她所处的特殊的生活地位,更是如此。下乡三年了,不论是碰到什么人,相识的或是不相识的,亲人还是漠不相关的陌生人,听说你是一个知识青年,人们立刻就会问:
“噢,下乡几年了?抽调了没有啊?打算怎么办?”
知识青年好像是在火车站上等待列车的旅客,在人们的心目中是即将乘车远行的旅客,一个还将走很多路的年轻人。不同的是这个旅客还没有买票,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将到哪儿去旅行。他怀着急切期待和茫然若失的心理等着列车进站,随时准备跳到任何一列愿意载他而行的火车上去。哪怕这列车将驶得很远很远,他也不在乎。对广大知识青年来说,生活的路多得很、宽广得很,你走哪一条路,还不一定呢。
慕蓉支这两年来,听到的询问还少吗?不论是昔日的老同学,父母亲的同事,弄堂里年龄相近的姑娘们,还是亲戚朋友,甚至她的同胞妹妹慕蓉珊,听说慕蓉支她们插队的地方还没有开始解决知识青年抽调的事儿,自然而然会在信中、在闲谈中对她说,好好劳动,表现得好一点,争取早日上调,念大学也好,进工厂也好,有个着落才叫人安心。
慕蓉支当然懂得人们的这种种意思,是希望她好,希望她生活有个着落,好解决一系列每个年轻人都要解决的问题。她明白,刘素琳和周玉琴关怀她的心,她也知道她们的态度,她们是完全反对自己和程旭再保持什么关系的。慕蓉支并不责怪她们,她们不了解程旭,至少不像她那么了解。说到底,她和程旭之间,并没有明确什么关系,也不用她们这么焦急。此时此刻,慕蓉支所有的焦灼、担忧、痛苦,其实都是在替程旭不安。要逮捕程旭的人,能对她慕蓉支怎么样呢?
慕蓉支是个是非观念非常明确的人,什么是对,什么是不对,在平常的生活中,她颇有判断力。有些知识青年,坐三四十里火车到远处的城镇去赶大场,时常会因为这些年来铁路上规章制度不严,小火车站上好出好进,列车上又不查票,就不买票乘火车。慕蓉支从来不这么做,她觉得,这不是三毛钱五毛钱的问题,这是道德品质问题。沈兆强曾经说过,知识青年没有固定收入,每个月不发工资,逃票是正常现象,列车员即使查到你,听到你是知识青年,也会放你一马,与对待其他逃票人不同。慕蓉支为此非常生气,在集体户的民主生活会上,尖锐地摆出了批评意见。不想沈兆强满不在乎,说:“你管你在这儿提,我虚心接受。不过下一次我去赶场玩,照样不买票!非但如此,没饭吃的时候,我就坐到公社办公室去要;没菜吃的时候,我就顺手牵羊,走过哪块地,就拔那块地的菜来吃。我是个人,我有生活的权利!为什么和我同样年纪的人,有的可以留在城市享受,我却偏偏下农村来受罪呢?他妈的!”
为这,慕蓉支气得没睡好觉。沈兆强还在会后说,慕蓉支太正经,像一本四方四正的砖头书,一点也不领领现在的市面。
也许正是慕蓉支这种正直,也许是程旭说的一些话影响了她,她在感情上怎么也拗不过弯来,面对两个友伴的劝慰,慕蓉支只是觉得她俩不了解自己,而自己也无话可以同她们说。
看见刘素琳和周玉琴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急切地等待着自己表态,她只得仰起脸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你们要我怎么办哪?”
“怎么办?”周玉琴立刻替她出主意道:“在逮捕程旭这件事情上表明你的态度!我们也可以给你证明嘛!”
刘素琳补充道:“立刻在感情上和程旭割断一切关系,再不能相信他啦!”
这两点,恰恰就是慕蓉支做不到的,她垂下了头,闭紧了嘴,不说话。
刘素琳温存地推了推她:“你还怕吗?”
“怕个啥哟,你怕难为情,我不怕,我代你去说!”周玉琴抢着说。
“不,”慕蓉支立刻抬起头来,睁大了双眼道:“不能这么办!”
“什么?”刘素琳和周玉琴真生气了,异口同声地问:“那你要怎么办?”
慕蓉支嘴巴张了张,眼里满是泪,欲言又止,遂又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
三个姑娘的寝室里一阵静默。
不知什么时候,喧闹不休的灶屋也宁静下来。很显然,她们仨的对话,外面的知识青年都听见了。大家听清了慕蓉支的嗓音,知道她已回来,而凝神屏息地听着姑娘寝室里的对话。
初秋夜的雨后,沟渠里,石坎角,田埂上,蛙声像合唱队一样齐声鸣唱着,噪得人心不安宁。
这样一种沉默,给每个人的心头都带来了压力。刘素琳觉得,慕蓉支的行为,越来越叫人不能理解,越来越使她气恼了!她轻轻咳了一声,严肃地说:
“慕蓉支,你不要糊涂,这是政治立场问题啊……”
话未说完,集体户大祠堂门口,一个清脆的嗓门在喊着:
“小慕,小慕,你出来一下,睡了吗?”
大家都听得出,这是老贫农袁明新的女儿袁昌秀在叫慕蓉支。要在平时,灶屋里的知青早代她回答了,可这时,没一个知识青年替慕蓉支答应。
刘素琳和周玉琴都瞅了瞅慕蓉支,慕蓉支听清了是袁昌秀在叫她,尽管时间已经很晚,袁昌秀在这个时候来找她令人有些奇怪,但她仍像被解了围一样,从板凳上站起来,搁下手中的茶杯和毛巾,几大步跨出门去,高声答应着:
“我还没睡呢,昌秀。你进屋来吧!”
“不,你出来吧,不要吵了大家的瞌睡。”袁昌秀又在门外唤。
走过灶屋的时候,近二十个男女知青,都用一种近似问询的目光瞅着慕蓉支。慕蓉支理解人们这种目光的含义,两眼直视着黑洞洞的门外,目不斜视、旁若无人地疾步走出了灶屋。
集体户的知识青年们,都没听清袁昌秀和她说了些什么,两个人的脚步声,就渐渐远了。
“唉,你看看这个人!”周玉琴一拍大腿,蹙着眉头说,“她连嘴巴上表个态,舌头上滚一滚也不愿意呢!”
“她是在变哪!”刘素琳想问题要比周玉琴远些,平时也和慕蓉支更接近些。慕蓉支在程旭问题上表现出来的一连串反常的行为,引起了她的深思:“她开始变得复杂、变得叫人不易理解了……”
刘素琳呐呐地自言自语着。集体户寝室的上面,是用一色的青竹扎成的楼笆竹,分配给大家的谷子、包谷、荞麦、豆豆等收获物,都堆在楼上。一只耗子,正在楼笆竹上啃着谷类,吱吱发响。要在平时,青年们准会亮起电筒,吓走耗子,闹腾一番的。可这会儿,谁都没这么办。刘素琳思忖着,目光由板壁移到了她们寝室的门口,陈家勤和几个知青,走进她们屋里来了。
爱清洁的周玉琴,平时是不欢迎不爱洗衣服的男知青进屋来的。这时候,她朝几个人点点头,招呼他们说:
“进来坐嘛!你们说说,慕蓉支是不是发了疯?”
陈家勤瞥了两个姑娘一眼,扬起两条漂亮的眉毛说:“你们劝她多久了?”
“什么话都说了。”周玉琴气嘟嘟地撅着嘴巴说:“我真想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平时,什么事儿她都挺随和的,只要我和素琳一说,她都赞成。可今天,唉!要怪都得怪程旭,把她引得……”
“她在变哪!”刘素琳见周玉琴动了怒,生怕她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忙接过话头说:“看来这次要劝得她回心转意,难了!”
陈家勤淡淡一笑,说:“都是好朋友嘛,怎么就不能劝得回心转意呢?”
“你说说怎么办?”周玉琴没好气地说:“刚才她要去找程旭,你在灶屋门口拦住她,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灰!我看,算了,我们尽到好朋友的责任了,该怎么办,由她自打主意。说多了,反倒伤了和气呢!”
陈家勤被周玉琴抢白了几句,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瞧着刘素琳,似启发又似思忖般地说:
“能不能想点办法呢?反正,程旭马上要被逮捕,这是不容置疑的。程旭被捕走了,既成事实放在那里,她是个人,生着眼睛,不会看不见。我们几方面再帮助帮助她,不就成了。像小周说的,那就欠妥了,总不能看见一个同志要掉到泥坑里去,不伸手拉她一把呀!”
“依你看,该从何着手劝她呢?”刘素琳知道陈家勤聪明,处理的事情多,肚子里的点子像蜂窝儿,一个连着一个,用不完,便用征询的口气问。
“帮助人的途径,是多方面的。”陈家勤毫不为难地说,“组织上可以直接帮助她,同志间可以间接劝导她,还有家庭里父母亲的态度,也很重要。往往,几方面配合,就能见成效!”
“哈哈,到底是当过几天‘官’的,说出话来一套一套,听起来蛮有道理呢!”沈兆强咧开嘴,半真半假地在陈家勤身后嘲笑着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帮助慕蓉啰,反正慕蓉支和程旭好,是一朵美丽的鲜花插到了牛屎上。嗳嗳,刘大姐,你是记工员,你记一记,我们八个人,今天夜里冒雨去寻找罪犯,刚才陈家勤说了,姚主任关照,这八个人一人记一天工。嘿嘿,我一回来,就出了一天工,轻轻巧巧拣了个便宜工分。”
刘素琳对他嬉皮笑脸的说话腔调,很看不惯,说声:“晓得了,你还是睡大觉去吧!”便车转脸,不理他了。
周玉琴撅起小嘴,朝陈家勤一呶:“好了好了,陈大博士,你不要在这里滔滔不绝讲大道理了。你是户长,算是领导吧;我们和慕蓉支也算得上是同志关系吧,都劝过了,不中用!至于家庭,慕蓉支的家在上海,几千里之外,她父母亲怎么帮助她呀?尽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周玉琴厉害得像放机关枪,一再地驳斥陈家勤的话,陈家勤就是有一股那么好的耐性,他俊俏的脸上笑眯眯的,待周玉琴说完,他一点也不生气,似是无心实是有意地说:
“唉,办法嘛,是人想出来的嘛!”
“啥办法?”周玉琴迫不及待地问。
刘素琳拉拉周玉琴的袖子,一拍巴掌说:“有了。慕蓉支的妈妈不常要我们互相帮助,并做到‘互通情报’吗!一般的事儿,我们从来不说,这件事儿,事关重大,我们有必要写信告诉她。她妈妈收到信,写信一劝她,准灵!慕蓉支很听她父母亲的话!”
周玉琴的眼里闪出光来,兴奋地往高处一蹦,“咚”一声坐在床沿上说。
“对,对呀!我为啥想不到这点呢!我们说一千一万句话,不如爸爸妈妈对她说一句话呀!”
陈家勤微微笑着,嘴角露出点得意之色:“嘿嘿,我说是有办法的嘛!”
“你还会没办法吗?”郑钦世歪着脑壳,眯缝着眼睛说:“没办法还叫你陈大博士干啥?你不但有办法,而且想出了办法,总还有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我就是弄不懂,程旭落难,你为啥特别起劲?”
“是啊,你们老同学,照道理应该是……”胖笃笃的莫晓晨接上话头说到这儿,在斟酌字眼。陈家勤严厉地扫了他和郑钦世一眼,冷铮铮说道:“我奉劝你们二位,站稳立场啊!特别是你莫晓晨……”
莫晓晨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被陈家勤一点,脸色陡地变了。
父亲是米店职工的冯令嘀咕着:“好好地说话,又要套帽子了,啧啧!”
郑钦世大感不平,摆出了一副和陈家勤辩论的架势,幸好刘素琳机灵,她连连摆着手道:“好了,时间不早了,大家别争吵,伤了和气。”说着,向坐在床沿上的周玉琴使了个眼色。
“陈大博士,我算是佩服你了,有一套,真有一套!”周玉琴会意地从床沿上跳下来,叫着道:“好,说干就干,素琳,我们马上联名写信。嗳嗳嗳,我们要干我们的事了,你们也请回去吧!章国兴,你还倚在门上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洗脸睡觉,明天还要出工呢!”
男知青们被周玉琴连哄带喊,赶出了寝室,一场险些爆发的争论就此平息了。周玉琴把那盏油灯端到用两只大木箱叠起来的“桌子”上,对刘素琳说:
“你写信,我签名,快呀!这事儿非告诉她爸爸妈妈不可。”
刘素琳拿出信纸,拧开钢笔套,用她那和性格一样的字体,端端正正地写起信来。
周玉琴趴在“桌子”侧边,盯着刘素琳的钢笔尖,看着她流利地书写着一行又一行的字,赞叹着刘素琳的字比她写得好,时不时插上一句自己想说的话。
一只当地人叫作“偷油婆”的蟑螂,从墙角落里飞出来,轻微地拍着翅膀,飞到了竹壁笆抹石灰的墙上,快速地爬到箱子旮旯里去。两个专心致志地写着信的姑娘,谁也没知觉。
从其他姑娘和男知青寝室里,嘁嘁喳喳地传来一些议论声。起先还热闹,过了一会儿,就逐渐逐渐没有声息了。第二天要出工劳动,谁也没那么多精神尽聊天聊下去。集体户里恢复了深夜间的安宁、静谧。
半个小时之后,信写完了。两个好朋友肩挨着肩看了一遍,周玉琴满意地签上名字,说:
“你开好信封,明天就托上中学的娃儿送到邮局去!”
刘素琳拿出一本笔记本找夹在里面的信封,抬头打量了一下屋子,皱着眉头说:
“你看,袁昌秀把慕蓉叫出去,这么久了,她还没回来。”
“是啊!”周玉琴也恍然想了起来:“袁昌秀找她,有什么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