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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20

李洱Ctrl+D 收藏本站

暴雨都下不长的。果然,那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吃碗饭工夫,天色就又放晴了。雨水冲走了地上的树叶,那野草本来是黄的,这会儿颜色一深,好像变成黑的了。那对年轻人,下雨的时候呆在外面,雨停了反而钻到屋里不出来了。

盯着那空旷的院子,繁花曾动过了一个念头,就是想等裴贞来,看看她是如何演戏的。她甚至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告诉雪娥,最初就是裴贞告发了她。当然她是不会这样做的,一来不符合干部的身份,二来那就同时得罪了裴贞和雪娥、铁锁和尚义。她打了一个激灵,想,何不直捣那裴贞的老巢,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看看裴贞在家里搞什么名堂?这时候,雪娥出来了。雪娥挺着个肚子,在院子里散步。她的动作都有点像少女了,用脚尖探着水洼里的水,然后撒娇一般“啊”的一声。雪娥还笑呢。雪娥捡起球拍,朝这边做了个扣球动作,又朝那边做个救球动作,然后就笑了起来。繁花没有想到,雪娥笑起来那么好听,跟银铃似的。

繁花也笑了,不过她没有笑出声。繁花的脸憋得通红,就像一朵花,不,不是一朵,而是两朵、三朵,无数朵。每一块肌肉都是一朵花,脸上都有些乱了。她本来站得好好的,这时候突然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跪下。令佩扶她起来的时候,她推了一下令佩,突然开始往回走了。她越走越快,几乎是一路小跑了,刚淋过雨的头发都飘了起来。她现在要急着赶到裴贞那里,她要看看裴贞到底是怎么捉弄她的。裴贞莫非也像雪娥这么开心?繁花心里惊呼了一声:老天爷啊,天底下莫非就我繁花一个人闲吃萝卜淡操心?

天已经快黑了,各种动物又回村了,街上很乱,到处都是粪便,鸭粪、鹅粪、羊粪、牛粪,反正都是臭烘烘的。做贩牛生意的庆社又赶了两头牛回来了,一头是母牛,肚子鼓鼓的,看来庆社又赚了一头牛犊,离开养牛场的日子不远了。繁花从两头牛中间穿过去的时候,因为走得太急,那头公牛受到了惊吓,突然跑了起来,尾巴都甩到了繁花脸上。

裴贞正在炒菜,一边炒菜一边唱歌。莫非她炒的是小白菜?因为她唱的是《小白菜》: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两三岁啊,没有娘啊。歌是悲歌,可人家唱得很欢快。“哧啦”一声,菜出锅了。繁花站在院子里,闻着有些酸,想,大概是醋熘白菜。繁花正要喊裴贞,裴贞又唱开了,这回人家唱的是南瓜,《井冈山下种南瓜》:小锄头呀手中拿井冈山下种南瓜挖个坑呀撒把籽呀舀瓢泉水催催芽阳光照喂雨露撒喂长长藤儿嘿呀呀嘿呀呀爬上架哎嘿呀呀嘿呀呀金色的花儿像喇叭吹吹打打结南瓜结呀么结南瓜。繁花想,裴贞不愧是教师出身,唱得好啊,尤其是唱那个“嘿呀呀嘿呀呀”,都有些奶声奶气了,好像裴贞还是个没开过苞的少女。繁花心里有一股火,扑腾腾地往上蹿,身子也抖了一下。接着,繁花就告诉自己要冷静。本来就是来看戏的,急什么急?应该向猫学习嘛,猫逮住了老鼠,要玩上一会儿才吃的。繁花就像猫一样,猫着腰,轻轻地踩着步子,走进了裴贞的厨房。裴贞的小儿子军军站在一边,拉着裴贞,要她再唱一个。裴贞说:“井冈山上的小朋友,像你这么大就会种南瓜了。是跟谁学的呀?”军军说:“跟老师学的。”裴贞说:“妈那个×,上回不是给你说了吗,是跟毛主席学的。你怎么不长一点记性?”军军说:“想起来了,还有朱总司令。朱总司令有没有变形金刚?”繁花用手指点着军军的脑袋,说:“有,还有手枪。”裴贞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繁花,立即笑了起来:“哟,是支书啊。”裴贞没穿高领毛衣,穿的是一件军用绒衣,油渍斑斑的。那绒衣很短,像个马夹,里面的衬衣都露在外面。繁花说:“做什么好吃的?一进院子我就闻见了。”裴贞没炒白菜,炒的是醋熘土豆。南瓜倒是有,满满的一大碗。看见土豆,繁花就想到了裴贞说过的土豆的妙用,就是让子宫里多加一点碱,好生儿子。但繁花没说土豆,繁花这会儿说的是南瓜。繁花说:“我最喜欢吃南瓜了,让我尝尝你的手艺。”但下筷子的时候,繁花夹的却是一块土豆。她的动作很自然,很家常,因为家常而透着那么一股子亲切。她还眯起了眼睛,是那种吃到美食后陶醉的表情。

然后她又夹了一筷子南瓜。这次她没再眯眼睛,相反还把眼睛瞪得很大,那是因为过于好吃而吃惊。“你可以去开饭馆了,”繁花说,“哪天我请客,你就去给我掌大勺吧。我就不给你酬金了,谁让咱们是好姐妹呢?”裴贞说:“支书你别笑话我。”繁花说:“真的,殿军想请客,可我不会做菜,正想找个人呢。”裴贞说:“就这,尚义还整天说我做的菜是喂猪的。”繁花说:“这南瓜做得好,放了鸭蛋黄了吧?”裴贞说:“令文家的鸭蛋贵得很,咱买不起,这是鸡蛋黄。”繁花笑着说:“我吃着正好,可是殿军肯定会说觉得酸。你放醋了吧?”裴贞说:“醋好啊,醋软化脑血管。文化人的脑血管跟麦秸秆似的,脆得很,薄得很。文化人娇着呢。”这尚义还没有转正呢,裴贞就一口一个“文化人”了。繁花说:“怀孕的女人都喜欢醋,我怀着豆豆的时候,顿顿离不开醋,都成了醋坛子了。不怕你们文化人笑话,放个屁都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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