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福忠虽然早已将锤子丢入杂物柜,并砰地一声关上柜门,但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还是在宏梁的脑海回绕即使他和外甥已经回到自己家。按照某种节奏跪下去站起来再跪下去站起来的宏彬等人,在这一夜经历之悲惨,让人想到过往世纪里被远售他乡的非洲黑奴。他们的灵魂与思想被剥夺一空,像牲畜一样任人摆布。道士一点儿也不觉得累,走在队伍前头时,他不停交换支撑腿,跳起来。他一边跳一边念经文,念到一定时辰了放声高唱,这样大家就知道到了阶段性休息的时候了。宏桬、宏柒、宏染兄弟仨穿着皱旧的西服,一直在挥汗如雨地演奏。
宏梁躺在自己家的行军床(在城里往往用来安顿贫贱的学生、病人与鳏夫)假寐,腿上放着奥维德的《爱经》。书里夹着粉红色的信封。只要抽出书信,就一定还能闻见那像初来时一样新鲜的香味。信纸也许用檀香熏过,或者用的是含有香料的墨水。或者撒了香水。来信者对生活有着精致的追求。在第一封信里她说:
我还没将我俩的事告诉妈妈,因为真的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向她诉说,我想尽可完美,让她接受。于是我拼命寻找好的时机与方法。但总是在事到临头时放弃。这需要勇气,请给我一点时间。
第二封是:
你从未得到,不要说自己失去。
宏梁能一字不漏背出信的内容,他将这视作自己博闻强记的表现。
他说:“还是睡不着,你呢?”
“我也是。”他的外甥在回答的同时,开机。这个陷入情网的年轻人容许手机有一定的反应时间,一分钟或两分钟,好将情人的短信传送过来。然而啥都没有。为什么每次都以为只要关机了再开机,对方的信息就会发过来呢?许佑生,你要欺骗自己到何时?还有为什么会认为对方会记错号码呢?当时你可是按照她说的拨过去的啊,她也是在听见铃响后才挂掉电话的,许佑生抬起头看着舅舅。后者正开始他新一段的讲述——
“新来的所长在走进派出所前,用鞋来回搓碾着烟头直至它变成泥条。那是昔年流氓爱穿的高帮皮鞋。现在已经不作兴。以他这个年龄穿有些滑稽。然而几天后人们便不这样想了。几天后,有人开着敞篷军用吉普,将他的行李拉来,同时跟来的还有关于他的传说。他是流庄人,曾经有七八年没人知道他在哪服役,当什么兵,其双亲三缄其口,直到后来有人去围观一场死刑的执行,才知道他其实一直就待在距家乡不远的一座城市。他挥舞旗子,命令蒙面的官兵朝背对着他们跪伏的死刑犯射击。然后带着穿白褂的法医上前检查。死囚被翻转过来时尚在抽搐,因此他抬起高帮皮鞋对准死囚的裆部一阵猛踢,直到后者死得梆硬。后来传闻他因击毙逃犯立功。当追捕主体由警察变成武警时,逃亡者的风险就会增加,因为当场击毙有可能已获批准。听说的消息是,他之所以立功,是因上司要掩盖逃犯是在举手投降的状态下被射杀这一事实。为了彰显这一枪的合法性,他们在报功材料里虚构出逃犯很多拒捕的细节,称其行为已经影响到附近居民尤其是在校学生的安全。因为不喜欢坐办公室,在转业到公安后,他总是主动申请到山区、边界工作。这所长是春节后到范镇的。那时与其说春天已开始,还不如说冬天正集中它全部的火力,准备对这世界发动致命性的一击。天空一直阴暗,地面则结着霜,鸟儿都不愿飞,几小时几小时地停在枝头或电线上。这时候,派出所的狄文东等老民警都已经被调走了。新所长开了几日动员会,方才打开派出所大门。他也不知出于何意,在望见电线上那粪坨似的鸟儿的同时,便拔出枪射击。要过好一阵子,命里该死的鸟儿才扑动翅膀,试图飞到空中但一头栽落下来。这是很久以来范镇居民第一次看见有人打枪。声音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响,似乎只比热锅中黄豆爆裂响那么一点点。”
而此时,宏阳还因循着往日的习惯,坐在龙马车的副驾位子,大模大样地进入镇上。过去作为镇上生态一部分的不法行为,比如扒窃、行骗、斗殴、强吃强喝、敲诈勒索,正在悄然消失。商贩们藏起非法经营的鞭炮、湖北烟与生猪肉。宏阳走进由艾湾女婿雨水开的一间杂货店,和他的“吴用”、“刘伯温”或者说“张子房”宏彬下起棋来。很久以来,他的工作就是坐在这儿,等那些去找商户麻烦的人来找自己。他向自己保护的商户授意,如果有人来找麻烦,就请对方来找他宏阳。很多人在公家那里申请十年也没领到牌照,宏阳说我让你开了,他便开了。而那些虽已在公家那领到牌照的,只要宏阳说我不让你开了,他也就不敢开了。现在,宏阳还在以为自己控制着局势,仍然在维护着市场上的秩序呢。到初昏时分,他便乘车回艾湾。翌日又像农民准时过来视察自己在镇上的作物。派出所在布告栏贴出冰箱门那么大的通告。很快这样的通告贴遍本地。并且有两台宣传车,沿着道路缓慢地开,播放这份威严的通告的具体内容,比如严厉打击、从重从快、投案自首。喇叭内的中年女声比任何男声都清晰、冷漠和洪亮。有一批人走进派出所,交代自己无足轻重的“罪行”;另一批人则打点行李,趁夜溜走,往后还以是从派出所门口“公然走掉的”自诩。镇上比朝鲜还河清海晏。此时,就是脑子不容易转动的宏彬也明白了:派出所要以拔掉宏阳这杆旗为标志性事件,掀起本次行动的高潮。宏阳对此却没有察觉和防备,每天面无表情地进镇,然后在到点后丝毫也不着急地离开,和往常一样——
(“是面子上下不来。”许佑生说)——正是。他对宏彬说:“跑?告诉我怎么跑?”跑会让宏阳苦心建立起的主宰者角色顷刻倾圮,会使他和一般的阿混失去区别,成为人们同情、取笑和放肆议论的对象。而这似乎也能解释派出所为什么并不急于抓捕宏阳。宏阳溜掉或会更加衬托出派出所在新领导带领下的战斗力,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跟车去镇上的人慢慢少起来,最后宏阳说你们谁也别跟。而镇上其实已经没有多少他的“业务”。因为是强撑着,不知道对方的行动到底什么时候实施,以及具体以什么方式实施,宏阳在进镇时慢慢变得虚弱,甚至要主动去和那些过去嫌弃的人打招呼。那些人呢,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整天地扑在木栏上,带着准不会错的忧伤看着他:一山容不得二虎,邪不压正,硬碰硬,最锋利的矛对最坚固的盾,好戏就要上演啦。
“事发日,愁云惨淡,大地无光,白昼犹胜迟暮,宏阳一人驾车进镇。在下那路途迂曲的三里半长的铁岭埂时,它走走停停,湿滑的路面多处留下急刹车的痕迹。纵使是在平地上,宏阳也开得歪歪斜斜。这个上午,宏阳一直在专注如何更有效地驾驭这台车。这不是他第一次独立驾驶,但整体说来这样的经历不多——”(“后来他开上桑塔纳和别克,还都开报废了。”许佑生说)“——说实话,我更愿意看见他一直开那台龙马。正如我更愿意看到是扛着锄头的人进人大、政府,而不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宏阳天性顽劣,有未经雕琢的气质,后来被社会泥流裹挟进去,也就不如以前那样可爱了。他曾经让大前门这样廉价的香烟牌子在镇上复兴,多少小弟跟着吃,后来他自己却改吃软中华,因为觉得体面。世上还缺少你这样一个体面的人吗?且说回来,那日,直到六支土铳抵住车身——就好像是因为它们顶住,行驶的车辆才得以停下似的——宏阳还在拨弄操纵杆,以确定何为远光灯,何为近光灯。他有模有样地拉起手刹,说:‘我犯了什么错?’”
“你犯什么错,到派出所就知道了。”他们说。
宏阳多次预习过这场面,然而事到临头还是紧张。他咽着痰,以比电影里的英雄好汉还潇洒的姿态“坦然”地伸出双手,然而他们并未准备手铐。他们背起收缴来的土铳,让他走在前头。他便挺起胸膛,瞧着天走起来,不时地,还挥开手臂,说:“我自己又不是不会走。”而他们并没有催促的意思。他们也没架起他的胳膊。他就是要对着那些站在街边、门廊前及窗后的人们表演一下。而这些看客呢,果真是聚精会神又津津有味地看着。每当有人的生命、声誉或尊严遭到损坏——比如死亡、致残、谎言被戳穿、确诊性病、被抓奸、被扭送、被捕——时,他们就会挤成一团,涌过来看。一边看一边啧啧生叹,算是为本次观赏上了税。有几次宏阳想大声喊叫。佑生,有一日我想,那些烈士(死难者),之所以要在赴死时高喊口号,书上说是从容就义,而就我理解,可能是想靠呐喊来摆脱洗颈就戮的耻辱。没有比在众目睽睽下像头牲畜那样被拖着去宰杀,更让人感觉羞耻的事了。“你叫什么名字?”宏阳逐一问过去,在押解者微笑不语后,他接着说,“你们一一给我等着。”他就这样“大无畏”、“满不在乎”地走上派出所台阶,然后在进派出所门后,被民警赵中男一脚踹倒在地。
围观的人聚拢在派出所门前,一度将大门挤开。赵中男过来推上门,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在门再度被推开一道缝后,他分明也已看见,却不再制止。次日他们给宏阳挂上牌子,将他押送至中学进行法制教育(同学们,什么是反面典型、活的例子,这就是)。而要不是尚无信心判定宏阳罪大恶极,他们笃定也是要报请政法委,举行一场公判大会的。在他们授意下,一些单位和个人敲锣打鼓,沿路燃放鞭炮,将锦旗送到派出所。镇上一时热闹如过节。人们夹道而立,看着宏阳被拖进囚车,送去劳教。这是场胜负悬殊的较量。早在新所长一脚踏住扑倒在地的宏阳时,人们就这样认为。所长接过由属下拨好号码的话筒,带着全世界都听他差遣的自负耐心等着。在此之前,镇上还没看见过这样一个接近于神的人,他举手投足间无不体现出封疆大吏才有的气派与魄力。他对着话筒没好气地说:“张功偍吗?”接着又是:“你不用跟我说你好。我叫袁启海,袁伟民的袁,启发的启,大海的海。范镇派出所所长。副科级。今天我以一个岁数比你大的人的名义正式通告你,立即停止干涉我们派出所的工作。今天我们抓艾宏阳,明天还可能抓你别的什么亲戚,只要有人犯法,我们就抓。我谨此通告你,你若是再往下打招呼,我就坐到你领导办公室去,和你领导打招呼,看看共产党员干部有没有权包庇、纵容自己的亲戚违法犯罪。我就说这么多,你好自为之。”
这名叫袁启海的所长挂掉电话时,据说很多人身体内同时涌出一股滚烫的激流。他们摇摇摆摆,不能自已,几乎要嚎啕大哭。那些不会表达的就知道抹泪,而会的呢,则带头鼓掌,因此镇上一时掌声如雷。事后他们当然能理智地想到,宏阳并非罪不可赦,张功偍说起来也应该是故乡人骄傲自豪的一部分,但在当时他们几乎是抢着跳入这道义的狂欢,生怕迟到半步。我总觉得,袁启海给人印象鲁莽,心下却十分精明,深谙搞运动的这一套。宏阳被定性为高衙内这样的纨绔子弟,而说起来他和张功偍有多大关系呢,张功偍不过是他叔太公孙女婿的外甥,宏阳本人也只是一介农夫,吃的是农业粮。因为这个强奸式的定性换来群众的支持,派出所将宏阳整整打了一天,并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以扰乱生产、生活和工作秩序的名义将宏阳报送劳教一年。在这一天内,宏阳能做的只是与派出所的人一起争夺自己的膝盖。已经没什么可守卫的了。当他意识到这两块膝盖对人家有着非凡的意义,可以让人家懊恼和愤怒时,他便看护得更起劲了。佑生你知道,古时有杀威棒一说,入牢先吃三十杀威棒,是公家人给你的额外之刑,本意不是要让你两三个月动弹不得,而只是想让你在呻吟叫苦之余,好好回想下这公家及公家人应有的威武严酷。如今立威之规变为下跪。人们不常去审讯室,因此不太懂得这规矩,总是先看看房间的构造,搓手,用眼睛请示他们,像闲置已久的厨师或工匠急于等待分配工作。他们到这时还以为自己是个人呢,全身心都在敬畏地等待(也许还会有杯茶他们想),直到一个声音猛然出现:跪下!两者之间的关系顷刻生变,专政与专政对象确立。稍后他们会来监督你的完成情况:跪正点!腰挺直!这就是他们审讯的头一道程序,只有完成这道程序,他们才会接下去问:姓名、年龄、性别、民族、籍贯、住址、家庭成员、是否有前科。他们是将宏阳拖去审讯室的,空荡的走廊里回响着杂乱的脚步声,看客蜂拥跑向后院,在起雾的玻璃窗前挤来挤去。从窗玻璃往里看,除开能看见一点黑影的变化,什么也看不到。声音也听不仔细,含含糊糊的。但人们还是依据一点点信息复原出这场刑罚的全部细节。正因为是凭推理与想象得到的这真实,他们心下觉得更恐怖。
宏阳被拖进囚车时,鞋尖不停磕碰着地面。车门拉开后,他们让他小站了一会儿。在他脸上有一种即将远行的茫然。所长跟着进车,交代好几次要好好做人,才下了车。囚车呜呜狂叫,像马戏团的小货车歪歪斜斜开出镇上。有好些天,人们不能习惯没有宏阳的日子,然而一年后当他返回时,人们又几乎不认得他。这中间,我们曾去位于牛角垄的劳教所探视,他用一种我们感到陌生的口气说:“有些事你总是改变不了,因此只能去适应它。”他头发已经理平,身形瘦了却更显结实,神情里有股睡眠充足的平静。他指着警务公开栏里的一张照片(此人可能受过化疗,眉毛与头发掉光了,脸色浮肿,脸皮接近于透明),说:“我用了很久才找到和他打交道的办法。”
每天,佑生,我跟你说,那叫呼延的副所长总是就着煤炉烤几颗花生,暖壶小酒,盘算如何将多年来已用滥的权力用活用好,用出新意来,以打发他那已然到来的孤寂茫然的老年生活。他有着老式民警的作风,扣风纪扣,扎腰带,将警帽系带勒紧于下颏。他的多数同事则要到厅长前来视察——而那可能一辈子也碰不到——时,才会从橱柜顶上翻出蒙满灰尘的帽子来。他是如此认真,胸前却挂着一只鹅黄色的玩具喇叭。在给孙子买玩具并试着吹响它时,他想起军营生活。是的,没错,就是它他想。从此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响起的声音沙哑的喇叭,成为劳教学员灵魂里最恐惧、最愤怒同时最无可奈何的东西。有时他们整个下午守在宿舍前,看着擎着它的呼延在小道上走来走去,等待他吹响,可他就是不吹。而在他们预感到不可能再有这声音并为此松下一口气——比如一辆轿车接他回城去休假,车门砰地关上,轿车也驶出劳教所的铁门——时,他又吹响它。像是踩到火,他们跳得极高,呼叫着跑向操场,哪怕身上只穿一条短裤,哪怕还在拉大便。他们害怕成为号声停息后才到达的人,那意味着一整天饥肠辘辘地站在食堂外。有时仅仅依靠这几个倒霉的人,剩余人才懂得什么叫做还过得去。“很好,”呼延总是赞许地看着排好队的他们,“很好很好。”记忆差不多要让他热泪盈眶。往昔他曾是军队内的一名营长,手下有五百兵。他一边点头一边说,一班一班,很好,二班,也很好。然后忽然翻脸不认人,喊:“登(立定的连音)!”
他们猛然挺直身体。
“稍息。”
“他们稍息。”
“登!”
“他们立定。”
“报数。”
“他们甩头,将自己的数字甩向右边,一个个地甩下去。接着呢,是‘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登!’‘向右转,跑步走……登!’‘向左转,第一排,正步走……登!第二排……登!第三排……登!第四排……登!’‘向后转,向前向右三步走……登!’诸如此类。他们一整天的活动就是从操场一角跋涉向另一角,或围绕某个轴心不停转圈,或在一块方形区域内走来走去。我想起芥川(你知道吗)说的那句话,在相隔八尺的两个台子上放上二十来斤重的铁球,让囚犯不断地来回搬来搬去,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痛苦的刑罚了。有一日,操练是在雨中进行,雨水持续击打观礼台的透明顶盖,也打在他们毛孔紧缩的皮肤上。它加重了仇恨。他们紧盯着穿着雨衣与靴子的呼延,践踏出泥浆以让它们悲壮地飞溅出去。有时他们互相示意,意思是一起上。然后随时等着别人上,自己再上,或者根据实际情况判断,不上。这就是这伙学员的自私之处。这样的人不值得上帝多看一眼。最终,在他们的鼓励或者说是唆使下,宏阳向呼延提出抗议。宏阳的声音甚至比不得雨声大,他们一听见,却在瞬间极为默契地站住不动。”
“别走。”宏阳是这样说的。
“齐步走。”老头儿怀疑是自己发出的指令不够清晰。
“别走。”宏阳重复道。
“他们一个个高昂着头,任雨水冲刷脸庞。老头儿显得焦躁不安。他从远处走来,命令某个人:向右转、稍息、立定。那人每样动作做一点儿,又不全做,你可以理解老头儿喊稍息时他是在立定,喊立定时他又是在稍息。‘别做。’宏阳说。因此那人便完全停止执行呼延的命令。老头儿气得浑身发抖。是啊,气得很厉害。就像饿得太惨,双手在极其夸张地颤抖。这可能是他第一次遭受抵抗吧,他显得有些慌乱。然而很快又恢复过来。为着增强轻蔑效果,他还不惜让自己的举止显得吊儿郎当。他将那根浅绿色的教鞭戳向一个人的肩窝,说:‘你刚刚说什么?’”
“不是我。”那人回答道。被老头儿狠狠抽了一鞭。如此几番,宏阳说,是我。“很好,”老头儿走过来,用教鞭点着宏阳的额头,说,“很好。”然后他下令除开宏阳之外,所有人解散。众人便带着旁观者的同情,走几步回一下头,三三两两地散了。他们是按照劳教所的规定,无奈地返回宿舍。啊哈,他们自己是这么理解的。只有一个绰号叫飞眼的蕲春人过来抱住宏阳,嘴对耳朵,说了一些。“什么?”此时宏阳正处在被集体背叛的气愤中。
“我说,兄弟,你得顺从。”在老头儿过来一鞭抽向飞眼脊背时,飞眼强调道。后来他还回头对着宏阳频繁点头,像是提醒他,自己刚托付的是一件极为紧要的东西。然而,这样的建议听起来就像是幸灾乐祸。宏阳痛苦地闭上眼,握紧拳头,准备承受好一番殴打。然而老头儿并没有对他实施鞭笞,而只是走到遥远的观礼台,坐在马扎上,对他发出简单的命令:‘齐步走,立定,站好。’原本是集体承受的折磨,现在宏阳一个人承受了。雨越下越大,地面的积水越来越多,宏阳每走一步,解放鞋都要渗进水来。宏阳正是因为这个染上毕生难愈的灰趾甲。在这一天的下班铃声鸣响后,劳教所其他的民警端着饭菜过来围观。因为他们的到来,老头儿站起来,充满激情地指挥宏阳完成一连串有难度的队列动作。其中一位提着一串钥匙,最长的一把是禁闭室的。好好听话,否则就把你关进去哟,他特意走来,关切地看着宏阳。在那没有窗户、像口暗井、墙壁被抓得血迹斑斑的孤独房子里,时常传出撕心裂肺的喊声,那喊声足以惊醒所有的学员,让他们恐惧地坐到天光。
“坐在观礼台上的老头儿只做一件事,就是下达口令让宏阳去执行(他的口头禅之一是只有错误的执行没有错误的口令),譬如正步走,走十步,立定,向后转,继续正步走,如此往复。这样走来走去,走上数小时,宏阳倒是盼望他下来将自己痛痛快快地打一顿,打死都行,因为那总会有一个清晰可见的限度。不像现在,宏阳完全不知道自己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他无法预知老头儿心里宣布结束的时间,这样的时间截点可能一开始就存在,也可能并不存在。没有制度规定与有效的经验可供参考。有一会儿,老头儿站起来,走到水泥台边沿,举起右手,宏阳眼巴巴甚至是充满感激地望着,可他又将那只手悄悄收回,走回到马扎那里。就像无聊的农妇向围拢过来的鸡举起抓满谷子的手,然而一粒也没撒下便走了。嘿嘿嘿,嘿嘿嘿,老头儿笑着点好烟,说,继续。”
“真够变态的。”许佑生说。
“是啊,变态到极点。宏阳甚至不敢心怀希望,因为希望一旦有了而又不能及时实现的话,就准会给人带去更深的痛苦。然而没有希望,又根本抬不起那有如绑了两副浸湿的沙袋的沉重的双腿。当天黑完了,黑到伸手不见五指了,宏阳认为这场游戏怎么着也要结束时,他看见对方踩上木梯,爬到电箱那儿,将高杆灯给鼓捣亮了。‘你妈老瘪啊,’宏阳猛然大哭,‘我操你妈的老瘪啊。’”
“你骂谁呢?”呼延副所长走过来。
“骂我自己。”
“你再骂一遍。”
“操你妈。”
“操谁的?”
“我妈。”
“那你校正一下。”
“操我妈,操我妈老瘪。”
“继续。”
“操我艾宏阳的妈的老瘪。”
“没有,我是让你继续正步走。”
“佑生,如果宏阳是死囚,老头儿便不敢怎样。宏阳就是用削尖的木桩捅穿他直肠,他也不敢怎样,因为对宏阳来说怎么都是一死。一死是死,一万个死也是死。老头儿正是看准他们的心理——劳教学员只关一到三年(宏阳是一年),这是可以忍受的时长,就像是可以支付出去的款项——才大施淫威的。他经常走到学员身边,推心置腹地说:‘如果你都不感到一点点痛苦,那我们还谈什么教育改造呢,是吧?’他有一种鬣狗的精神,不停攻击你、骚扰你、惹你,摆出一副要吃掉你的样子。你一旦感到厌恶、心烦意乱并进而愤怒,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就想看到你在怒火中毁掉自己,毁掉生活、理想、追求以及打算好的事,将自己的一切赔进去。或多或少,我们一生都要面对这样无聊的人,佑生,你得学会与之相处。宏阳指着那张照片对我们说,‘这就是我在这里学到的东西。’在宏阳即将崩溃时,他看见灯光下重新下起的有如银鱼密集飞跃的雨点,不知怎么想起飞眼。飞眼的建议是那般荒唐,然而在提出建议时口气又是那么真诚。宏阳决定一试。在呼延沿着湿滑的台阶一级一级将自己小心挪下来——毫无疑问他是要下来郑重布置他脑子里新想出来的复杂任务——时,疲惫的宏阳集中他现在能集中到的最后一点力气,走过去,扑通就跪在他面前,并且抱紧对方的腘窝。‘爹!’他撕心裂肺地喊。这一喊几乎完全放开了他的心灵,几乎是将他自己全部献出去了。后者连连后退,而他拖动膝盖步步紧逼。‘爹,我错了,爹!’他声泪俱下,如丧考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滚烫的泪水冲洗着呼延尚且干燥的警裤。‘我的爹呀!’在对方抽走腿后,他还悲伤地拿脑袋猛磕着地上的泥浆。他将全部的情感都付诸这一次的忏悔与求告了。而呼延是抽了几次,才从宏阳那里抽回自己的腿的。就像一名异性恋主义者受到同性恋的勾引,他心怀恐惧地想,这下子自己可是与不体面的事情有了洗不清的联系了。‘回去,’他迫不及待地下令道,‘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