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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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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阳光清澈,耀眼,有着适宜的温度,照射在新兴四条巷子里。巷子里到处是狗屎、砖头、烂菜根、垃圾堆和浸湿的沙土。巷头有一间蓝灰色砖头垒成的公厕,臭味远扬。透过巷子上空密布的电线,能望见远处高耸的两根大烟囱。巨浪般的黄烟滚滚而出。

自打买了一副墨镜后,我就一直戴着它,倚靠着墙看这世界。我为什么要买它呢。我当时的想法是,现在去吃饭还早,得活动活动自己,因此去眼镜摊前溜达。然后因为耐不住摊主的热情推荐,一个个地试下去,最终出于愧疚,买下一副。他说三十元再不能少了,我说十元。他说二十,我说五元。他再要说什么,我就不会再愧疚了,因此他说成交。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买了一样自己不需要的东西。

一位姑娘,即使是透过墨镜望去,也白得惊人,正从十字路口那边走过来。不是病人那种让人不悦的苍白,而是皓雪凝脂吹弹得破可以掐出水的白,鲜嫩的白,纯洁得像山顶积雪一样的白。我止不住心慌起来。我产生和她做爱的想法。就是想一下这种可能性——她也有可能和我做爱——我的心脏便狂跳不已。她不时抬起手臂,将指间夹着的白色烟卷送往齿间,深吸一口,然后吐出一阵烟雾。一件蓝色斑马纹长T恤罩住住她的臀部,有半溜肩膀从领口处露出来,看得见胸罩黑色的肩带。我几乎是无意识地跟着她走进湖洞大酒店(还不如说是个寨子)。

我决定留在这里过夜。而原本的计划是吃过饭搭车离开此地,最好能在市里买到一张往西的火车票。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于酒店的中门,明显是朝后院走去。

“有身份证吗?”老板问。

“没有。”

“那好吧,”他随便填上名字和号码,“就住一夜?”

“再住的话,我会跟你们说的。”

“钱,”在看见我有一沓票子后,他说,“赏光的话,去后边茶室耍耍?”他暗示那里会有很man的娱乐。我不置可否。他穿着硬纸壳一样的西服,头发梳得油光闪亮(现在想起他头发里粘着的白色小球球我就觉得恶心,也许那就是传说中的虮子。我的祖母常说穷人用篦子刮下头发里的虮子,掸到火笼里噼里啪啦地烧死)。而且他的鼻毛伸出来都有好几寸长。在房间淋浴之后,我出门干洗了头发,找到随便一瓶香水,对着脖子喷了几喷,然后去了茶室。她果然在那里。天花板很低,青色的烟雾一动不动地悬浮于人们的头顶。他们在这里搓麻将、斗地主。我看见一名因炸鱼失去一只手掌的村干部,用健全的手抓着牌。每当轮到他出牌时,就用断腕将牌削出去。最热闹的一桌在炸金花。老板在这里提成。提成部分就是由她和另外一位也穿着长T恤的女孩收取,她们轮流当荷官。

“小兔子,”人们这样叫唤她,在她起身发牌时摸向她屁股。那T恤的后摆被他们反复摸着,就像厨房里悬挂着的每个厨师路过时都会擦一下手的毛巾,“小兔子乖乖。”

她极其敷衍地笑着。有时止不住厌烦,凶恶起来。而这仿佛就是他们所要的。骂我吧,骂我吧,他们争抢着围向她,求你骂骂我吧。像是顺从的奴仆终于看见扬起的鞭子,无处安放的卑贱一下有了着落。我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的目光跟着我的身体落下来。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行为举止,我都显得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我能感觉到她心里关闭的朱漆大门正吱吱作响地打开。我总是低着脑袋,慢慢揭开牌的一角,然后将牌扔掉。我一次也没跟注。而他们总是高举着牌朝下甩,有时还跺着脚甩。结论出来时,要么大喊大叫,要么像被敲了一棍,闷在那儿,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是赌博里最残忍的一种,几秒钟内刺刀见红,彼此没有任何温情可言,也不会有理智,有的只是贪婪与冲动。每个人都像疯了。只有我一次次扔掉牌。我的目的是通过每局投五元的底注,尽可能地赖在这儿。我不时瞅向她,有时撞见她看起来已瞅过我一阵子的目光。她就像我一样,对对方怀有好感。一度,我们的目光还在空中焊接在一起,维持了起码有四五秒。我知道我得到她的概率很大。

她将被接替时,我敲敲桌子,拿起钱走出来,坐在水井边抽烟。不久,她也出来了。我往旁边坐坐,给她腾出一个位置,然而她就是站着。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沙哑,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总是在对话要结束、我们看起来也不得不分开时,我尝试挑起新的话题。而她一时也没有告别的意思。一度,她还单腿蹲着,崇拜地看着夸夸其谈的我。“你们,”我继续说,提醒自己不要急于改变目前的关系,不要操之过急,“你们这里——”让我意料不到的是,她突然发起火来。她说:“说了一整天的你们你们,你多了不起啊?”然后转身就走。我吃惊地站起来,看着她消失于通往大堂的中门。要是有人看见,这该是多尴尬的一件事啊。我感觉无法想象:从“看见她”、“快要得到她”到“失去她”,就是这么一会儿。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啊。十几分钟后,我悲哀地走向大堂,看见她站在一堆人当中,算是弄清楚她为什么生气了。她不是这里的人,甚至可以说,原本是生活在比这里高级得多的地方(对此我应该很清楚的,我用拳头击打自己的额头),现在却要在这穷乡僻壤接受差遣。她,还有五六个姑娘,排成一排,挺直身躯,伸长脖子,歪着脑袋,一个个地报数。领班打出手势,她们便一起鞠躬,喊:

“欢迎光临。”

“大声点。”领班说。

“欢迎光临。”她们一起大声地喊。

她们操练完毕,一二一,一二一,虽不情愿然而还是高高地抬起膝盖,走向餐桌。“新一轮的服务高峰期”即将到来,她们要在此之前用完餐。领班,那嘴唇上长着一层绒毛的姑娘,后来我知道是老板的女儿,举着筷子,要跟她们说点什么。这些臣民们便支起耳朵听。可她只是朝空中不停点着筷子,什么也不说。也许是想说什么,一下又忘记了。在这过程中,她将一块干燥的牛肉慢慢嚼成肉泥。她们得等她想起点什么来。接下来,她们将换上旗袍,在逐渐坐满人的餐桌中间穿梭。每个人都可以使唤她们,包括用手指搓着脚丫子的老汉(他们还喜欢嗅一嗅)。她们一次次将顾客引进餐厅,在对方入座前移好椅子,倒茶,拿出点菜单和笔等待对方慢条斯理地翻动菜谱。端菜和倒酒的活儿也归她们干。她们被迫总是微笑着。唉,她们哪个不是志向高远,却一个个沦落到这里,像农民出卖体力一样,将自己不算是太好看的姿色论斤出卖,挥汗如雨地出卖,反复出卖。她们刚开始工作便忍不住打哈欠。我之所以说她们的姿色不算太好看,是因为她们的身体上都长了一两样拖后腿的东西。有的是稀疏的头发,有的是粗壮的大腿,有的是坠沉的屁股,有的是痣太大,而我爱上的这位是平胸。然而我却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甚至我还将这过于平整乃至没有的胸部视为她整个美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能再经任何的添加与修改。就像被斩断一只手臂的维纳斯雕像。她的缺陷还包括短促的鼻子、稍显扁平的牙齿、涣散的眼神、耳后几根苍老的白发以及突然爆发出的粗鲁笑声。我得说,对她的这一切,我都热爱。这种热爱不是迁就,不是宽容或施舍,而是一种情感上的寄宿。很难想象,没有它们,我将如何思想和面对她。这位叫宏梁的小弟,你提醒得对,正是这些显示着某种悲惨命运的长相和举止上的缺陷,使我心中的哀伤、怜悯以及试图保护对方的欲望,等等——这些过去从未在我身上展现如今却汹涌而至的情感——找到了栖身之所。

我想走过去,大声对她说:我爱的正是你这些。

“请停止这么做。”她疲倦地走上二楼时,我挡住她的去路,红着眼睛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恳求你不要再做这事了。”

“你管得着吗?”她再次来拨我的胳膊。

“你明天还会很累的,还有后天,”在她走过去后,我对着她的背影吼道,“每天。”

“那怎么办?”

“离开这儿。”

晚上我们就睡在一起了。我说我喜欢她的一切,特别是那像水中卵石一样光滑的身体。后来简直是她占有我,她不久来了高潮,扑在我身上痛哭。我抱着她颤抖的身体,感觉就像一名父亲或者兄长。“我就是想哭,不哭不开心。”她说。因此我想到她在这里被很多人弄过。一想起那些人,我便心如刀绞。

次日上午,我一个人来到等车的地方。过了四十分钟,在我判定她不会来时,她匆匆跑过来。我们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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