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讲得太多,宏阳舅可不是个好捉摸的人。”许佑生说。宏梁回答:“可不是。当他掘地三尺地讲时,我一度还为他担心,那薄如蝉翼的信义可是没办法保护他。他甚至是给对方卸下背叛的负担:既然你可以做掉自己的女人,就像你一再表明的那样,无情地做掉,那我为什么就不能做掉你这样一个兄弟呢?(如此书所言,埃及大旱九年时,德拉西乌斯求见埃及国王蒲西里斯,说自己能够平息裘比德的怒火,只需在裘比德的祭坛上浇上一个异乡人的血便好。蒲西里斯答:‘很好,你将做那供献给裘比德的第一个牺牲。’)飞眼相当于卖了自己。宏阳和安徽警方做起来不划算的交易,和范镇派出所做了。飞眼让我想起施仁家的小陈,表面沉稳,其实是最管不住嘴的人。骨子里充满取悦的冲动。为取悦人,往往不惜罄其所有,出卖自己。有时还会撒谎。我记得他讲完时,还在那忧伤里待了一会儿。情况类似于歌手对着散场后空空如也的观众席待了一会儿。以后跑起来,便无方向与目的,仅出乎本能。我身上属于人的东西日渐减少。一天,当我在路边棚屋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雨夜借用的这一蜷缩之地,不过是他人临时应急用的厕所。龟裂的水泥地面到处是粪便及揩屁股的烟纸,几乎每日都有人来,差不多是一个牌子的烟蒂。而我贪其能御寒,竟然住了数日。有时路过闪亮的车窗,我能照见自己,早已是一名鹑衣百结、蓬头垢面的乞丐。实际上我也多次混迹于乞丐者流,以躲避追捕。”
“我时常想念女人。她在时,无论怎样,都不会过成这样。女人意味着生活本身。而我将她杀了。我一个人再不能胜任这高贵的自由。现在,我宁愿用一百个这样的日子换回和她待过的一小时、一分钟。不久,他全身打了个剧烈的寒战。他仓促看向我们,有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难以置信。他不敢表现出恐慌来,可我们又都是看见这恐慌了的。只有一秒钟。这一秒钟蕴含的信息量是如此巨大:他竟然将涉及到身家性命的秘密讲给一个完全捉摸不透的人听,而且讲得那么长,那么完整,一件事也没藏着掖着,一个细节也没漏。就像《西游记》中只有一件镇宅之宝的神明,那宝物刚才还好好地攥在自己手里,现在稀里糊涂地就借给人家孙悟空了。他全身心地感到茫然、失落与惶恐。可是连让宏阳承诺一句也没有啊。但他很快掩饰住这因酒醒及自我煽情结束而产生的懊悔,继续‘醉醺醺’地,呆坐在那儿,自顾自地说:‘说起来真惨,一路不知何以至此,不知何以如此崎岖啊。’他重复多遍,直到宏阳过来安抚,他才按捺不住,又哭起来。这事算是给了宏阳一次做小人的机会。一天后,宏阳说:‘我看你也心神不宁,是啊,换做是谁,在一个地方躲久了都会害怕,别说踪迹会泄露出来,就是你的气味它自己也飘远了。兄弟,我的意思绝不是赶你走,实际上,我倒是愿意你能在这里多住两三天。’飞眼感到愕然,无法接话。他不知是自己让对方厌烦了还是自己的事终究让对方害怕以至不敢再与他发生关系了,都可以理解。有一点让他踏实,就是宏阳至少没将他捆绑去送官。他耽溺于这乡村的酒肉生活。但他不是妇女孩童,可以向对方撒娇,恳请对方继续收留自己。他哑口无言。他知道人间是仁义都有尽头,不能责备宏阳,宏阳已经够仁义了。他噙着眼泪,两只手握住对方一只手,深情地说:‘兄弟,啥也别说了。’而佑生,我跟你说,宏阳每个字都是抠好的,如果他说‘实际上,只要你愿意,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事情可就真变成挽留了。宏阳的心机与他的文化水平是成反比的。为飞眼饯行时,宏阳命施仁驾车去县城弄火车票,并从镇上合作社拿回一套保安制服(‘穿成这样至少算是半个公家人了。’宏阳说)。待施仁归来,彼此正好吃完。”
“有情况么?”宏阳问。
“派出所关着门,看不出有什么动静。”施仁说。
“火车站呢?”
“火车站还不是那鬼样子。”
宏阳让施仁去超市抓来饼干、方便面等果腹之物,将自己的不锈钢保温杯灌满开水,一并给了飞眼。宏阳不停朝鼓囊的包内塞些自己临时想起来认为对方应带的东西,而飞眼一边说这就够了一边取出些东西。就在你宏杏舅的房,现在四点多快五点了,你还过去睡吗?就在那房内,宏阳趁拥抱飞眼之际,将一沓一万元的钞票悄然塞进飞眼衣兜。哎呀,飞眼不知该将手往哪儿放不知是该将钱取出来还是该紧紧捉住宏阳的胳膊以表达那难以表达的谢意。宏阳将他一路推上车。路过范镇时,宏阳叮嘱躲避一下,飞眼将身躯缩到车窗以下。“亮着灯的是派出所,”宏阳说,“这个点都睡了,它还有人值班,虽然值班的也是睡。”在火车站,宏阳找到熟人打开出口处铁门。飞眼快步走过去时,那熟人看也不看一眼。在宏阳进去后,熟人锁上铁门,隔着漆了银漆的铁栅与宏阳稍微聊了几句。宏阳与飞眼是蹲在水泥柱子避光的那一侧等候的。惨白的月台灯照射着磨得光溜溜的铁轨。火车将要来的地方一团漆黑。宏阳几次起身要去问车站的人,被飞眼轻轻拉住。“该来的自会来的。”飞眼说。到处是机油味道,还有一些味道则让人想起煤炭、橡胶、陈木、海盐以及旅客的粪便。理论上火车可以去世界任何地方(贵阳、约克郡、尼泊尔的村庄或北大西洋海底)。火车总是让我们想起远方与新生活,我们在踏上前全身总是会涌起一股朝圣的激情。要到晚点三刻钟后,火车才顶着大灯,有如耕耘大地一般声势浩大地驶来。地皮、玻璃窗户及生在水泥缝隙间一米多长的野草震动起来。它稳稳停住,嗤地一声,排出一股白气。人们背着大包小包,从打开的检票口冲过来,挤向车门。而直到所有人挤上车,飞眼才缓步走过去。“什么也不说,你比我有经验,见机行事。”宏阳跟着走过去交代道。然后,他三步一回头,向这还能寄生于世一两年的兄弟——这段时间后者会吃公家的住公家的由公家养着——挥手,直到自己完全消隐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