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柩自村东口拐弯,向南航去。左邻是小港,港内暴涨的溪水将注入两百米外的九源河,河水往西流(咄咄怪事世上流水都是向东惟九源河往西艾湾人最爱对陌生人这样介绍)。棕色的浪涛快要溢出河岸,烂根的树木、四脚朝天的课桌及裸体塑胶模特,般旋而下。一时的雨,洪水就这么大。人们停止吹打,沿着河岸朝西走,后弃河北上,在岔口又奔西而去,将至阮家堰时,朝西北方向斜插进去。稻谷尚未收割,出殡队伍径踩过去,在泥田留下许多只有水牯才能踩出的洞窟。八仙的腿脚沾满泥水。老远望去,棺材就像蚂蚁搬运的巨虫,东倒西歪,摇摇欲坠。它朝左倾,众人便疾趋向左,朝右,又齐奔向右,人人之间竞相提醒,喧如鼎沸。
宏彬带人提着柴刀,照着蓁莽与丛棘斫去,在山上斫出一条宽阔的路来。纱帽翅山靠近艾湾的这一块原被垦作梯田,后退耕。螺丝旋与山下相距两道墈,因水土流失,其中一墈消失,变成斜坡。那余下的墈高一米好几。上墈时,墈上安排数人抱好龙杠,剩余人无论老少都踮足立于墈下,将棺柩往上递送。如此上了墈,众皆力竭时,猛见得宏彬夺过宏染手中铜锣,一通急敲,同志们加把劲儿嗷,(哎嗨哟),不能让棺材落了地嗷,(哎嗨哟),落地他就丢了魂嗷,(哎嗨哟),众人遂拼命将棺材再度举高,在十几米的斜坡上行两步退一步,蹇缓而行。起先,那棺柩还直着上行,只几米工夫便斜着走了,又一会儿差不多横着行了,费尽周章调整回来,众人往上顶、扛、拉的力气都用到极处,恰好与地球强大的引力相抵,形成僵局。再努把力啊,宏彬肩扛龙杠,紫涨了脸说。于是就有人将鞋从泥地拔出来,甩脱那足有半尺厚的黏土,重新寻找可踩踏的支点。然而杯水车薪。看起来大家像刚刚死去,或者被泥石流掩埋,或者被冻住。一张张脸贴在龙杠上,青筋暴突,汗流交颐,鼻翼扩到最大,那双腿沾满泥浆,一前一后屈着。一动不动。惟有棺顶的纸鹤在微风吹拂下左顾右盼,一副悠闲自得、超然物外的模样。如是沉默良久,在后边埋头扛着龙杠的施仁施恩说:
你——倒是——出点力啊。
在前的施光施堂何其敏感:我怎么就没出力啊。
要是——出了——力,压力怎么——全堆到——我们这来了。
不要妄说,大家都在,谁要是不出力,谁断子绝孙。
哼——要是——晓得出力,就不会跑前边去——了。
那剩余人“算了算了”的解劝声还没说出,施仁施恩已然卸下龙杠,自顾走了。那在后头一起扛着的施忠施善及众帮手压力陡增,怕断了腰,于是都撤下。后头的撤了,前头的想不撒手都难。于是众人都跳向一边,眼瞅着刷了一身新漆的棺材沿着斜坡溜了下去,直到龙杠顶住墈下的水田。因为坡陡,势能太大,棺材还差一点直立起来。作孽啊,人们看着两侧像射满屎的棺材倒回到墈上,禁不住连连叹息。“要不是你给钉上钉,棺材怕是早已抖散了。”后来,他们这样拍打着哑巴福忠的肩膀说。后者受此鼓励,更加卖力地拍击起坟堆来。却说回来,几乎就在棺柩嗵地一声撞击到墈下的同时,宏彬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扶额,不住摇头。宏阳啊我要怎么跟你交代以后我下去怎么跟你交代他喃喃自语,然后在巨大的责任感及愤怒的作用下,起身,指着那离去的背影说:
“回来,给我回来。”
施仁施恩径自跳下墈,走田埂上去了。“一点组织性纪律性都没有。”宏彬咬牙切齿地说。而后抓起一把烂泥,扔过去。都没扔到墈下。这让他倍感羞耻,因此不顾劝阻,从泥地里掰出一块尖石,在人们“小心、小心”的呼喊中朝他们甩过去。切!他们头都不回,只是挥了一下胳膊。总有茶杯那么大的石头越过他们头顶,飞过去好远。“回来,给我回来。”他继续喊道。眼见着来自自己的命令或者恳求都失效了,他终于破口大骂起来:
“我戳你妈的瘪,我就戳你妈的瘪啊。”
这时他的儿子施恩转过身来,冷漠地说:“你戳的不就是我妈的瘪么?”
宏彬气得跺足,众人砉地大笑,一个个弯腰捧腹,前仰后合,就是宏彬也管不住自己,匆促笑了一声。这众人的笑起起落落,眼见要住了,又重新飘扬起来,明显是要缓解这尴尬的局面。虽如此,宏彬还是怒火冲天,宣布将原定分配给宏杉家的一万元取消,另对自己罚款一万元。而后他与众人计议,特事特办,拟定将两万元补偿给村西头的几户异姓,以使棺柩能借道自其家门前经过,并允许出殡队伍为通行需要砍倒部分篁竹。“你们又不是不能走墈上。”这几户人家说话倒是客气,然而他们自有其根深蒂固的忌讳。事情直到村委会李复兴主任前来协调,才处理好。那异姓何其通情达理,事情既已讲妥,便谦让起来,不肯收那两万元的补偿费,好说歹说,才应允收了一万,于是宏彬痛快地打了欠条。依宏彬的说法,这次谈判涉及两姓几十年未有之肝胆相照、同舟共济、睦邻友好关系,实在值得在族谱上大书一笔。到此时,天色已经昏暗,有些要断黑的意思。
那边,坟井业已掘好。长宽高均比棺身多出五十厘米。施义他们用鹤嘴锄、工兵铲挖掘一两小时,尚看不见大致的形貌——半途倒是挖出不少蚯蚓,施义疑为不吉,所谓四对头四不葬,软对头不葬硬对头不葬生对头不葬死对头不葬,蚯蚓就是地龙就是生对头。剩余弟兄却是几脚碾死它们,并将尸身搓进泥土,说:你看见了吗,我可是什么也没看见——福忠操着木把铁锹来,半小时就弄清楚了。横平竖直,方方正正,标准得挑不出任何毛病。待那擎纸幡、花圈的都到齐了,棺柩也蜿蜒游来,守在坟地的妇女们(这次阵容大减)便跌跌撞撞迎去,我的、我的、我的爷啊,有如断气一般号嘶起来。棺柩落地前,杂役点燃鞭炮并飞速朝天空抛撒冥纸,宏柒手中的铙钹亦愈敲愈急。落地后,八仙对着棺材草草作揖,随即抖动手臂,松松筋骨,开始互相借火,吃起烟来。那些个妇人蜂拥而至,嘭嘭地拍打起棺柩来,直到八仙们歇息够了,叫声“走开”,她们才又走了。他们解下捆绑龙杠及棺材的绳索,只留两根兜住棺底,一起用力,将之缓缓降落于坟井。这当儿,宏桬走向高处,仰首鼓腮,吹起《朝拜曲》来。那唢呐声起先像是放了一个悠长、曲折、尖细的屁,而后像是有鸟儿探首,小声鸣啭,在遇见应和者后,陡然提高音调,招呼,嬉闹。聚集到一定数目后,众鸟整齐划一地合鸣。又有一鸟自群中飞出,将凤凰引来。一时漫山遍野为之欢腾。百鸟之王立于簇拥之中,昂首啼鸣,其一声既出,便以飞矢的速度与准确性,一路上行,蹿到云霄深处。众人只道这高音永生不灭,只见宏桬撇下唢呐,声响顷刻失踪,连甩尾的影子都看不见。众人便错愕不已。
“好。”宏梁带头鼓掌。
“好在哪儿?”宏彬说。于是大家朝宏彬望去。他蹲着,用一沓黄表纸抽打着送来的湿淋淋的石碑,继续说:“告诉我,好在哪儿?”和下午那个在灵柩坠墈事件中表现得滑稽可笑的宏彬不同,此时的宏彬显得过于阴狠,不可接近,且不可劝说。他在尽力控制自己的愤怒,而正是这种控制,使他的每个动作、每句话——包括不做动作、不说话——都显得无比恐怖。人们面面相看,试图琢磨出他语气与神态里的意思,慢慢地,他们清楚,火不是发给他们的,也不是发给胫股寒栗正用极缓慢的动作往口袋边轻轻擦手的宏桬,而是发给宏梁,那宏字辈里文化程度最高同时年齿最幼的一位。同情的河流流向宏梁。后者痴挣了一忽儿,语带颤音,问:
“怎么了?”
“你过来看看。”宏彬说。宏梁走过去。宏彬拉着宏梁,让他看石碑。宏梁看见碑上“杨”字(按理还应该是“楊”字)被刻成“扬”。“我分明是交代清楚了的,你过来。”宏梁说。于是独目的石匠,弯腰驼背,踹着气走过来。“我分明跟你交代,刻成杨柳春风的杨,不要刻成太阳的阳。”宏梁说。
“你跟我说的是扬州春风。”石匠说。
“世上哪有扬州春风。杨柳春风懂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你不要说假话,你当时说的就是扬州春风。”
石匠从裤兜摸出一枚粉红色塑料打火机,扶扶镜腿,看了眼,而后递给宏梁。宏梁看见火机上印着:
扬州春风洗浴中心
地址:鸡公岭
“我以为你是去过的,所以才这么说,无论如何,钱都是要结的。”石匠继续说。
“我知道,可我说的真是杨柳春风。”
“难道说我听错了,这怎么可能呢。”
这几十里地有名的老实人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甩掉手中的劳动服,挥手就走,说:钱我不要,行吧,赖我。这时宏彬说,美龙哥,不要生这个气,错不在你,你找账房把钱结了。然后,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掐住宏梁的脖子,摇晃着宏梁,说: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宏梁呆似木鸡,满面通红。“我问你呢,嗯?想什么呢?”在得不到回答后,宏彬弓起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连续磕打着宏梁的脑壳,继续说:“可是你跟我说的,保险没问题的。”大概是因为头发太厚,磕不痛对方,宏彬又揉搓起对方那扎好的长发,使之蓬乱如刚被剪发的清国人。“瞧瞧你,谁像你,留这样一个女人的头。”宏彬继续说。然后宏彬似乎觉得跟这样的人计较没什么意思,便蹲下去抽烟,直到抽得过滤嘴烧起来他才抬头。宏梁还站在那儿。于是宏彬给他下了一个明确的判决: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死开。”
宏梁将镜框扶正在鼻梁上,带着事情终于结束的轻松以及注定毕生难以忘怀的耻辱,匀速朝山下走去。手上还抓着那把凿子。刚刚他还想在“扬”字的左偏旁“扌”的腋下加凿一点,使之看起来像“杨”字,而且他还可以说,在民国的课本(比如《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里,“杨”字的左偏旁“木”,其一竖本就是写作竖钩的。然而已没任何必要了,也没意思。他本应走篁竹之间的小路归去,然而在巨大的羞愤中他慌不择路,走向那已被踩得七零八落的斜坡。每行一步,鞋底都带起沉重的黏土。他就这样艰难地走到墈边,立定,跳了下去。他在田埂边的渠沟将黏土擦掉,然后悲愤地走向暮色。人们瞅着他的背影,什么也没说,但内心的议论却极其响亮,他们觉得宏梁就是一株中看不中用的树,长得花枝招展,然而没有什么经济实用价值。这个人不踏实。
随后,施德抱起灵牌,沿原路返回。他前边只有两个人,一个宏柒,一个宏染,一个敲钹,一个打锣,后边一个人也没有。施德带着宏阳的灵魂往回孤零零地走。钹每敲两声,锣打一下。然后寂静。那些妇女还有多数人也都回了。螺丝旋只剩几个扫尾的。他们将掘出的土浇进坟井,垒起挺高的一座坟堆来。福忠举起铁锹,绕着坟堆就是一顿拍打。原本松散的像是一堆可可粉的红土由此变得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比混凝土还结实。人撞上去都能撞死自己。福忠是歪脖子,左撇子。因反复举起铁锹拍打,衬衫的袖窿脱了线,撕开一大口子,露出腋毛来。然后,等他感觉差不多了,他就丢掉铁锹,跪到坟前,在宏桬那高亢的唢呐声伴奏下,反反复复地哭。
“你说他哭的是什么呢?”施刚说。
“哭的是那四个字——尚无寸报——吧。”宏彬说。
宏彬又散过一圈烟,忽然说,瞧这两日我忙得连屎都没工夫屙。言语间已抄起黄表纸,一边解麻绳一边跳进坟堆深处。他先放出一个臭屁,然后才说,太公太婆,事急无君子,莫怪。众人故作好玩。哈哈哈,哈哈哈地干笑了几声。此时,峻岭间有鼠类跳跃在鸟道的声响,有鸟哒哒哒的咂嘴声及林间破裂的涛声。远处,有鸭子款步归来、河流减缓、小孩搬动比自己还高的椅子、媳妇将婆婆揿灭的几十瓦灯泡重新揿亮以及劣质烟向前燃烧的声音。暮色朦胧。巨大的寂静自天而降。人们以之为凭恃(或者说是说辞),好毫无廉耻地吃喝玩乐下去的一件重要的事——一个人的死——至此告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