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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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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归破,德国货。”他们说。

当下源村党支部书记张吉松、村委会主任李复兴屁股不沾座垫,左一蹬,右一蹬,挥汗如雨,自田家铺骑来,不得不觌见亲征的镇党委委员、常务副镇长何东明时,他们将主要精力花在夸说后者新配的奔驰二手车上。他们左手搔头,右手抚摸、擦拭轿车前盖,直到将罅缝间的油泥全都抠出来。虽说,宏阳猝死当日,宏彬前来田家铺陈请土葬时,他们并未完全同意(他们是这样说的:“只要镇里同意,我们好说。”宏彬说:“镇里不同意我来找你们干吗。”因此他们再次说:“只要镇里同意,我们也就不会有什么意见。”事后他们还彼此作证,将宏彬行贿的财物登记入册),但只要镇里追究起来,他们还是罪责难逃,可谓是包庇纵容甚至是带头参与违法违规殡葬行为,轻则诫勉,重则免职。他们还不能申辩“这是经由你们镇上同意的”(一说必死)。虽则他们听闻,在寿宴上,镇上诸要员向宏阳应允过:“只要村里不反对,我们也就没什么意见。”

何东明朝他们点点头,背着手看风景去了。他就是喜欢看见对方这样一幅惴惴然如履薄冰的样子。虽然于情于理他都应该(而且一定会)宽恕对方,但他不会这么快就将这个意思表露出来。也许到今日的事情完结,甚至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不会就此表态,就让他们自个儿慢慢去琢磨这事儿吧。今日他带的人马足够,仅官吏就包括党委委员、武装部长缪伶超,副镇长陶建,副科级维稳信息督导员温侯廷,镇团委书记寇帅军,综治办专职副主任郭贤路,民政所所长郑照胥,派出所教导员赵中男,土管所所长赵晨威,经管站站长胡金一,水管站站长马玉星,计生办副主任张锦平,财政所副所长李尧,文化站站长胡宗锋,卫生院副院长伊虹,合计十四员,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已无须村委会从中转圜。起初,当他率领八十人光降时,本地小组长急急赶来,从七元一包的软红金圣烟——还是葬礼上遗留下的——里捉出一根,请示他抽烟否。“不会。”他恶狠狠地说。只这句话就将小组长撂向一边。后者遥遥地站立着,陷入长久的恓惶中,微微发抖。何东明在这里等底下人去将宏阳那在河边临流浣衣的家属寻回。

当穿着全蓝的确良军装(系复员军人施飞所赠)、青色老人裤及黑色雨靴的水枝,一脸茫然地出现在何东明面前时,后者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就是继承了丰厚遗产的新孀的寡妇。她朝系在腰间的防水围兜抹手上的泡沫,望向打谷场。计有轿车七台、小客车二台、警车救护车宣传车货车各一台。最远的一台停在宏柄屋前。货车车厢装有一台挖掘机,黄色的动臂悬在空中,高十数步,甚是吓人。行前计议此事时,镇党委书记问纪委书记:“我欲走艾湾的艾宏阳撕开口子,王书记度用几何人而足?”王书记说:“不过用二十人。”问何东明,何云:“非八十人不可。”书记点头称善。确定出征前,何东明亲自到派出所查户籍,看艾湾青壮人口数目到底几何。大军过汽配厂,他又令停车,请修理工一一敲打汽车的轮胎,确保有一个好的车况,中途不会掉什么链子。

如今,何东明命令底下去向寡妇宣布政策。虽则也可不宣布,但宣布还是要比不宣布好。日后人家告状时,“在根本就没打招呼的情况下”这一笔就写不进去。

“你是死者艾宏阳的家属吗?”民政所的小毛问。

“我是水枝。”她答道。

“我问你,你是死者的妻子吗?”

“什么子?”

“妻子,老婆。”

“我是艾宏阳的家属。”

此后水枝像是记起谁的叮嘱,对对方的话均应以一声“啊”。“今天天气这是怎么了。”当小毛做如是感慨时,她亦瞌睡似地应声。因此小毛自觉作为一名正常人且是公家人,被一个傻子给糊弄了。他伸出指头在她眼前晃。指头移到她左眼时,她向左看。移到她右眼时,她向右看。村委会主任李复兴瞅见,觅到用兵之地,跑来。于是,民政所的小毛照本宣科一句,他便大声解释一遍(“就是——”“意思就是——”),仿佛她聋聩了一般。如此,水枝听懂啦,她说:

“连七都没做呢。”

“什么没做?”

“就是农村做七,人死后七日才晓得自家死了。”村委会李复兴主任说。

“我知道,不用做啦。”小毛说。

“那我就做不了主。”水枝说。

“谁做得了主?”小毛问。

“队长,”沉吟了一忽儿,水枝又说,“房头上的。”

因此,工作队看见艾湾几乎所有男丁出现在自家门前,或扶锄,或扛铁锹、枪担,或肩背犁轭,或对着青石磨刀霍霍,或将砍入木柴的斧头拔出,好像各自要去干什么活儿。这些男丁瞧着这边,就像刚刚才发现,有车队开来了。工作队从他们的眼神里读出一种随意来,所谓的瞧过来只是顺带着瞧瞧捎着瞧瞧;同样的眼神,孀妇水枝却读出示威、声讨和抗议的意思来。不久前,在宏彬的主持下,她将宏字辈每户应得的一万元财产分发到位。这些村民有办法将暧昧的事处理得双方都无话可说。只有他们的孩子,完全凭着欣喜,在车与车间来回奔跑,摸这儿摸那儿,并不吝于高声赞唱每一台车。间或,会听见不知是谁,想必是看见工作队内有自己认识的,喊上一句:“××,你威风啊。”或者:“有本事和德安县的人干去,在这里是逞什么能呢。”

“你妈的说谁呢。”只见穿着迷彩服的胖子黎军,燕颌虎须,豹头环眼,拖着红色的消防长斧,任谁也劝阻不下,走到村前。“甭说打德安县的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他说。村庄一时鸦鹊无声,惟阳光照耀下的墙壁在回响这来访者的叫骂。好些艾湾子弟气得咬牙切齿,浑身战栗,然而就是无法从这让自己倍感羞耻的沉默中走出来。他们试过几次,可就是站不出来。直到黎军拖着斧头回去了。水枝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众人因此都觉得欠了她以及这世界什么,自己是个窝囊废。

这会儿,宏彬还在努力尝试将现实与梦境分开。他弓着背坐在阴凉的石块上,右拳托腮,沉浸在痛苦而迫在眉睫的思考中。当工作队开着十三台车,鸣笛,自村西缓缓驶入,摆明是要来端平宏阳的坟茔时,宏彬起身提走凳子,给他们让开路。后来又在思考中忘记将凳子放在哪儿。如果我还算是宏阳的兄弟,我就应该出面制止这帮言而无信的人,可他宏阳又判决我不是。那么多人瞅见了的,他们可以为我作证,他们看见宏阳脱下我的裤子,在我的卵上点蜡烛,他先这样想,接着又朝另外一个方向想,如果就因为这样,从此我不是宏阳的兄弟,那么我就是在依据梦行事。一个人怎么能依据梦来行事呢。这未免太可笑了吧。可是!它要只是随便做做的梦就好了,它偏又像赶不走的神灵,向我提醒,存在着这样一种我过去不敢想象因而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的事实:宏阳,就像一只穿行在一大群白色绵羊中间的毛蓬蓬的公羊,侮辱我,并亲自动手,抢走我的荣誉礼物。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会在活着的某一天里这么做。他是如此霸道、无耻、自私和没有原则可讲。他侮辱过自己的恩师、父母和妻子,甚至是公开侮辱。他没死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对待我。有阵子,宏彬甚至想穿越沉默对峙着的双方所留下的空地,走过去搂住谁,极为抒情地告诉对方一个自己刚发现的真理: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他感觉忠诚那玩意儿在自己心里,松动得比即将塌方的山坡还厉害。将他领出思考迷路的是他两个儿子中的一个。“爹,以后咱都没坟了。”后者说。他如梦方醒,一下明白了自己的职责所在,走向敌军阵中。

“东明,东明。”他恬不知耻地喊道。

何东明转身,看着这智力低下却是万事都要想明白的人,试图穿越镇上年轻人的阻拦,朝自己走来。“我跟东明怎么不认识呢,认识多年。”宏彬向那些年轻人辩解。何东明想及自己与他,以及宏阳,十余年来打了引号的交情,想到他们对自己的信慕,觉得就这么将关系撕裂了有点可惜。我是替他们可惜呀,何东明在心里说。而后,这神一样的镇党委委员、常务副镇长朝宏彬说:

“你谁啊。”

宏彬像被判死刑一样,惊呆在那里。绝交真的是件痛快的事呀,何东明转身走开时这样想。他自打进入艾湾后就有的空洞感,至此才稍稍填满。“我是谁,我是老百姓,是人民,”从他身后传来宏彬新的喊叫声,“人民!”

“是老百姓!”宏彬多次重复道。仿佛是要跟自己再明确一次这新的身份,以及它肩负的义务与责任。然后这乡下男人开始他幼稚的申辩,有时他发出孩童一般可笑的恐吓与威胁,有时则残存着自己仍然是副镇长朋友的幻觉。敢问、请问、退一万步讲,从他嘴里冒出这些仿佛很硬气然而自己并不熟悉的外交辞令。何东明想起自己还在做纨绔子弟的时光,和哥们儿光着膀子,混迹于文化馆和工人文化宫的舞厅、游戏厅、台球厅,好无聊赖,然而又舍不得丢弃这种自由的生活。某日,在“下面,我们要干点什么好”的追问下,他们归纳整理出所有能呛死活人的话语。今天他水来土掩兵到将迎(有时宏彬尚未说完他便已回击过去),用的正是当年的储备:合着、不敢、不敢当、是吗、对不起、哟、得、您说呢、您可真好玩儿、您真好笑、就你这样,你们,你们这样的,你以为呢、贵、不忙、您瞧着办、哟嗬、已然、嘿、那谁、再见吧、像你这样的、你会干点啥啊、叫我说你什么好、瞧你。其中光“敢情”一词,他就用出三个意思:

(一)表示发现先前没有发现的情况;

(二)当然,表示求之不得;

(三)表示情理明显,结局有必然性,不用怀疑。

当这些只有寺人才能说出口的刻薄的、讥讽的、挖苦的、揶揄的话语从自己嘴中顺顺当当不带一丝搕拌地说出来时,何东明还是为自己的阴毒及下流狠狠吃了一惊。那些底下的,像看耍把戏的艺人一般,惊诧地看着他。他们想起中学的年轻老师,总是将要惩罚的学生叫到教室外,收起拇指,并拢剩余四指,用腕力去扇学生的脸。规模小而精致。内藏着狠劲,以及对对方的恣意玩弄。何副镇长精心准备的伤人的话亦如此。宏彬溃败得不成样子,往往只会重复某句自以为有理的话。这说明在迫逼之下他的脑子已完全无法转动。最终停止争辩时,他噙满泪,求饶似地望了眼何东明。这让何东明颇感酸楚。他很想走过去,拍打对方肩膀,说这一切都是闹着玩的,朋友,是闹着玩的。对神样的何东明来说,这并无难度。后来,那由村干部升上来的水管站站长马玉星,认识宏彬的,将一只手搁在宏彬肩上,两人走向一边。马站长打过去一支烟,低声说了几句,宏彬似乎想通了。这可怜的农人说:“早这样说就好了,你们早这样说不就好了,对嘛。”

掘坟时,村委会李复兴主任搬来靠背椅,让何副镇长坐在墈下的稻田里。后者早早旋开风油精,然后跷起二郎腿,专心瞧着上边:他们正高举锄头挖掘坟丘,每当锄刃挖进土内,他们就用力扒拉一下。不一会儿,锄柄松动,他们蹲下去用石头敲打插在连接孔内的楔子。他们埋怨着是谁将坟土拍打得这么结实简直比石头还硬。民政所雇佣的两名工人抬着担架,认真地守在一旁。

“自古,越是强人死得越奇形怪状,有的死于狂笑,有的死于蚊蚋叮咬,有的被自己扔向空中的擂鼓翁金锤砸死,宏阳死于忽冷忽热。”村党支部书记张吉松过来搭讪。

“是呀,谁死都一样,就像被什么舔上一口。”何东明说。

“是啊。”书记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像宏阳这么大的个子,烧起来得费多少柴啊。为防尸体爆炸,火葬场是不是还得对着他连戳十几刀,戳得到处是洞?”

显赫的老政法委书记的儿子、神样的何东明没有接话。

此时村民已围到马路上,黑压压的,甚至包括附近村庄如港北、文府、多石的燕窝周的村民。随着时光暗沉下去,人们沿着田埂走过去,有的甚至走到何副镇长前头。派出所教导员赵中男赶鸭一般,哦罗,哦罗,将他们赶到他认为合适的分界线外。“再不许越雷池半步。”赵中男说。虽如此,在赵转身后,他们还是集体朝前偷挪了几步。移时间,传来看见棺木的消息。有人在清理压在棺材板上的石头,一块块地往外扔。因为钉子钉得太深,根本没办法撬开,民政所郑照胥所长决定直接劈开。有人一连劈下十几斧,那薄薄的棺材便全部裂开。“哦,天哪!天哪!”只见劈棺的人扔掉斧头,跳向一边。那原本围观的众人,轰然惊散,又几乎同时聚集回去。就像被什么深深吸引住,他们贪婪地看着棺内。擅长呐喊的张杨乐康,一直跟朱爽混的那名十七岁小孩,定睛看了几眼,朝山下跑,并几乎是飞着从墈上飞下来。有翼飞翔的话语迅速传到村民耳中并导致后者炸开锅。他们争先恐后地赶过去,并在墈上互相推搡,挤来挤去,将地面碾得不成样子。虽然他们知道自己将会看见什么,但在亲见时,那惊愕的成色准保不会减掉半点。

“啊,可怕!可怕!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象的恐怖!”张杨乐康仍在奔跑。

“什么事?”那些相向而行的人焦急地问。

“不要向我追问;你们自己去看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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