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大铁兽来到“番界”关牛窝了。它有十只脚、四颗心脏,重得快把路压出水,使它看起来像一艘航在马路的华丽轮船。新世界终究来了,动摇一切。有人逃开,有人去凑热闹,只有“龙眼园家族”中的帕(Pa)要拦下大铁兽。帕是小学生,身高将近六尺,力量大,跑得快而没有影子渣,光是这两项就可称为“超弩级人”,意思是能力超强者,照现今说法就是“超人”。
大铁兽来时,帕和同学正放学。那时的天气霜峻,他们赤脚走在一种早年特有的轻便车轨道上,想用冷铁轨麻痹脚板,走路就不太痛,却常踢破了趾头流血而不自知。忽然间,帕跪落去,耳朵贴上轨道,上头除了轻便车的奔驰声,还传来大铁兽的怒吼。他跳起来,大喊他要拦下大怪兽,喊完,戴上战斗帽。一旁老是跟班的同学戴上盘帽,拉一拉帽檐,学他张开手,搞不清楚自己的蠢样是要干吗。帕的目珠激动,肌肉膨胀,他多走几步,站上那座才建好的“香灰桥”。他张开脚,铁着腰,直到胸肌满出了旺盛的气力,大吼一声,要在这桥头挡下那改变关牛窝的魔魅力量。
香灰桥是不久前由百个年轻人建的。他们扛十八座小工寮进庄,吃住在里头,走时把工寮扛走。这些推行“皇民化”的人,把画有两把锹子的旗子插地,立即帮山路动手术,拿丁字镐、凿子及锄头猛刨,庄子到处弥漫着泥灰。他们工作多么有干劲,几乎像在玩把戏:把路在这里往上撬、那里往下捶,几下就平了。拓宽用手抓住路两边,倾身往后拉开便行;截弯取直是站在庄子的两头把路扯了直,再铺回这种称为轻便车或台车的轨道,过程好到没可嫌。遇到关牛窝溪,他们架起桧木桥,淋上沥青强化。才扛走工寮,当夜的溪谷就闹鬼了,流过的汹涌嘲笑声把桥冲毁了,顺河流五公里找不到什么残木。青年人又扛回工寮,改用石头建桥,加班到午夜才竣工。当晚的溪水少,却流过激烈的鬼声,把石桥拆崩了。青年人再扛回工寮外,还扛来一台黑轿车。车放在大桧木板上,由四十人扛跑,像迎神祭庆典中扛着绕境的宝辇。到了目的地,把轿车搬下,郡守走下轿车。因为战争使得汽油欠缺,郡守又想坐车,才由抬得手痒痒的青年人扛来。文武官、保正早就在路边站一排夹紧腿,恭敬迎接。庄人跑来斗热闹,表面正经,私下更正经说,这桥连内地(日本)的师傅都没法度呀!因为河里住了一群乌索索的毛蟹,是恩主公的营兵。要是没先去庙里丢个圣筊,得不到恩主公的同意就盖桥,毛蟹会拆到你脱裤子。
郡守叽里呱啦用日语骂:“亏你们是大国民呀!是大东亚圣战的非常时期了,连桥都建不好,要是军锱不能运,大家就完了。”内地来的工程师听了猛啄头,擂通了道理。他们在溪流上架模板、绑铅丝,再将水泥掺入水和沙子,搅拌后灌入模板。一位老农看了大笑,说:“嚎痟,石桥与木桥都垮了,反倒用烂泥做。”好多村民拍膝应和。到了当夜,有人提火把来看,听到毛蟹愤怒对桥墩猛甩耳光的响声,乐得把话闷着,明日再拿出来趁人多取笑。第二日,天才光,大家跑到桥头,神鬼搓把戏似的,桥稳稳的没垮,只有模板脱了,亮出非钢非铁非石头的东西。那散落的模板上全插满了断螯,像蜂蛹颤个不停。恩主公的大将都没用了。几个孩子在地上找,看有没有昨日留下的软泥,吃了身体变成铁。老农忍不住骂:“一群憨朘子!那香灰在庙里最多,不用抢。”
“那不是香灰桥,是在桥上膏(涂)了红毛泥,才十分硬。”在那桥盖好后几日,帕的阿公刘金福在桥隘对帕说,“照你阿兴叔公的讲法,那泥羹是红毛人带来的。他们将奇石碾碎,再用锅子炒熟成泥灰,用时,把泥灰摞水搅沙,水干后会变回你想要的石头,怎样的形状都行。你知道红毛人吧!就是荷兰人,被国姓爷打走的。他们鼻孔翻天,目珠有颜色。大清国时,他们行过关牛窝,到红毛馆山住,雇脑丁(樟脑工)焗脑,一担的脑砂能换一担的钱。”
现下,帕要在水泥桥挡下铁兽。咚咚的,铁兽来了,把烟吐上天,搔得群山的棱线微涨了。转过弯,大怪兽亮出蓝绿色车壳,肚子长了十颗轮胎,有四个猛捣的直立式汽缸。它是一列不靠铁轨也能走的火车。火车后头跟着两台卡车和五匹马,前头有吉普车引导。吉普车上的宪兵对车夫大吼,要不就搬走铁轨上的轻便车,要不就变成肉泥的份。几个大胆的孩子跑去,有的用日语大喊:“是汽车(火车)来了。”有的用日语大喊:“自动车(巴士)来了。”他们隔着火车争吵,吼叫全被铁兽的喘息声压下。村人的焦点很快又转移了,因为有一头被火车吓坏的牛直冲帕去。这黄牛嘴吐白沫,牛鼻被铜贯扯出血,后头拖着的空车蹬到石块就蹦得高,让紧追的老农大叫大哭。只见帕把力气洒满身,不过是一手拗牛角,一手扯牛环,使一箸菜的力,牛就乖乖靠在他怀里了。
那一刻,是人的都欢呼尖叫。坐在火车里的日本陆军中佐鹿野武雄吓到,从座位弹起来,问随行的庄长,那壮汉是谁?“那是帕,一个爸妈不要的孩子,虽然高大却还是小学生。”庄长恭敬回答下去,“他是大力士,喜欢拦下路上的怪东西,连北风都敢拦。”鹿野中佐远视着帕,抿嘴不语,心想:“大力士,不就能配称‘超弩级’的人。”便要考验帕的能耐。他要传令点督下去,帕要拦就拦,就是能拦下全世界更好。鹿野中佐治兵如鬼见愁,极为严厉,说一句话,旁人得做出百句的内容,因此有“鬼中佐”封号,而“鬼”在日文汉字有凶狠的意思。传令勒缰骑马,喝声去传令了。于是,前导吉普车紧停在帕前面,不是怕被人拦,是怕违令而害惨自己。帕却怒眼圆睁,天真无比地吼:“闪,你挡下后头的怪物了。”他连人带车地把宪兵推到路边,撒泡尿也比这省力。帕拍拍手上的灰尘,站回桥头,把十根手指的关节捏得又响又烫,然后张开手臂。庄人叫得半死,闲闲等着帕拦下铁兽。
火车的前头有个小驾驶房,里头的机关士转着大方向盘,只要拉一根铁棒,汽笛喊出的尖锐声,能让路人头发全竖成了插针。火车鸣笛来,帕也大吼回去,憋满了气力迎接。这一叫,火车像纸糊的,摇摇颤颤地刹停,两侧滮了几泡蒸汽。这时节,机关车尾蹦出一个十七岁、名叫赵阿涂的机关助士。他脸上老是挂着鼻涕,甩呀甩的!人爬上车打开水箱,又从驿边的水塔拉下了输水器“水鹤”,注水给火车。村童大叫,觉得帕真厉害,要铁兽停,它哪敢走。接下来孩童轻叹,原来几日前建完的木房不像驿站,倒像是畜兽栏,水塔也是给它洗刷喉咙用的。机关助士加完水,跑回炉灶间。那里热得空气中游满了透明蚯蚓,大火把他的汗烤干,白色的体盐落满地,脚踩沙沙响。他用铲子给火室喂石炭。火舌舔得凶,把煤咬出脆亮。一团石炭从煤箱滑落,纵身一弹,还没落地就给一个利落的孩子接着。他一啃,牙咬崩了,满嘴黑呼噜地喊:“这石头能烧火了。”
铁兽不来,帕上前理论。火车真壮观,车前挂有黑檀木底纹的菊花环,环内写“八纮一宇”四字。意思要纳八方于同一屋宇,即四海一家,潜台词是征服世界的意思。车头还交叉挂着日丸旗和日本陆军十六条旗,迎风猎猎,好不剽武。火车的线条雄悍,迷宫般的转轴和精巧齿轮的神秘运转。轮胎是实心橡胶胎,主动轮直径有一米八。夕阳斜来,车壳发出闪光。帕摸了车头用来推开路障碍的铁鸭嘴,上头流动一路所累积的静电,啪一声,他被电得大喊:“它咬人。”帕的胆都冒疙瘩了,小心地绕到另一边观察,不料叫得更大声。这回不是触电,是看到车墙贴了张报纸,头条是“皇军奇袭米国,爆弹轰沉真珠湾”。美国珍珠港报废了,用“轰沉”不是“击沉”,表示珍珠港像战舰般瞬间沉没。帕高兴得鼓满了肺气,双臂一挤,喉管高声响出:“爆击(轰炸)米国,米——国——陷——落。”陷落就是沦陷。帕喊声出,千山泼了回声,让所有的孩子也兴奋得不断喊陷落、陷落……
帕忘了拦下铁兽这回事,兴奋地抓它摇晃,其他孩子跟着摇车。火车渐渐地颤抖起来。鬼中佐要看帕如何面对新式火车,要士兵们等待,即使帕点一把火烧他们,也要有稻草人被活活化成灰的精神。孩子摇完火车,学帕爬上车,他们跑上蹿下,熟悉得当灶房来逛。这时候,帕第一次看到鬼中佐,毫无畏惧,却被他身边一位叫秀山美惠子的女子惊着。美惠子足蹬白袜鞋,穿西洋白衫,下着淡蓝长裙,身材纤细。她是关牛窝公学校的新教师,和传统穿裤子的女人相较,她洋派多了。尤其是脸颊红如苹果,白皙透透,是内地人特有的面相。
美惠子敞出了凶脸,对帕说:“你们‘番人’好野蛮。”见帕不言,又问,“你是毕业生吧!”
帕注意到她脚边的敞开大黑皮箱,一些书籍及日用品因摇晃而散落。“我还在读书。”帕说,看着美惠子夕阳下清淡的线条,美极了。
忍不住的是巡察,他们站在驿站前恭迎火车多时。在大铁兽前,他们的佩刀兴奋得发出细微声,连忙用手按下,却发现手抖得更凶。车站一带属翘胡子巡察管的,这绰号来自他留有仁丹广告那种上将式的翘胡子。翘胡子巡察多少怕帕,但看不下荒唐了,拿了短鞭走到车内,猛挥去,往帕额头凿出鲜血。“笨蛋。”车尾传来鬼中佐的声音,他站起来,眼神豺,斜阳把高筒军靴炸出了刺眼的反光,好像脚踩怒火。一旁的士兵寒毛竖直了。翘胡子巡察把腿并得没缝,胡子一翘,随后又怒骂着帕,要这个清国奴滚下车。鬼中佐又骂笨蛋了,拍响军刀,指着巡警的脚说:“所有文武官,明天起给我打绑腿。”翘胡子巡察了解自己被骂,应声下车。这时候,鬼中佐走过帕,要是正眼看这孩子会有点怕。他走下车,穿过黑压压的村民,爬上备妥的楼梯,站上车顶铺好的红艳绒布。他看着纵谷的某座山,抽出银亮的佩刀,对纠集的村民说:“这是新的时代,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做工奉献给天皇。不惜任何代价,给我铲平那个山头。拿起工具,唱歌出发。”火车响出汽笛,抖动起来,四周炸出白霭的蒸汽,像浮在海上装满朝气的轮船。整座纵谷也仿佛苏醒了。
新世界来了,人逃不过去,连鬼也是。长眠土下的“鬼王”被尖锐的汽笛声扰醒,他睡得够久,也够累了,时间摧毁他的肉体,却没有磨光他的锐气。鬼王暖好筋骨,推开双手,碰到坚硬的大铁棺而收手。他以为下雨了,伴淅沥的雨声睡去,直到帕一个月后暴怒地吵醒他。雨声是鬼中佐尿的。那时节,鬼中佐骑马,走向磅礴的森林,后头跟着吉普车和数百个扛工具的村民,要去砍平一座山头。他们沿通往少数民族部落的山道走,路上的小坑积满水,里头的水黾趴开长脚滑行。随着中气十足的步伐,水窝震动,抖开水波,来不及逃走的水黾被密集的人群踏死。树荫兜头淋下,鬼中佐的眼角闪入光芒。他勒缰绳,岔入暗隐的小径寻光,士兵挡下了随后的村民。在长草尽头,鬼中佐解开裤裆小解,撒出热尿,把土里刚睡醒的鬼王浇得汤烫。勒紧腰带时,鬼中佐发现了蹊跷,出刀拨开草,露出一块风雨模糊、上头刻的字迹已淡晕的大石碑。鬼中佐跳上大石碑,放眼综观,在冬风压低的草丛中,前方鱼涌着无尽的死人碑,自己陷在标准的汉人坟场。他大笑,畅快喉咙,而鬼王却听他撒落的尿声睡去。两个士兵闻笑声跑来,腋下夹步枪,手指勾在扳机。“清国奴就是清国奴,做鬼也一样。”鬼中佐指着乱葬岗,咧开嘴,“死了也是一盘散沙,没有秩序可言。”两个士兵听了傲然,“嗨”一声收枪。鬼少佐抽出白布,拭净军刀上的灰尘,收入刀鞘,勒马离开。
鬼中佐发现关牛窝不是传说中毒蛇、疟疾和“生番”砍人的荒地,是物产丰饶的天堂,宣布此地叫“瑞穗”——稻谷饱满丰润,像鲜乳一样从穗尖滑到底,也像鲜乳一样喂养人——可惜九降风过刃,太犀利,皮肤常被割伤,与关东著名的下山风一样,往往伤人于无形中。他在公学校旁的空地扎军营,开始操兵,要把士兵练成九降风般锐利,去战场收割敌人。不过,吉普车的发动声和马匹鸣叫,干扰了学生上课。
学生每日面向东升旗后,要转向东北朝日本的皇宫鞠躬,代表对天皇、皇后的敬意。可是离学生最近的,只有马匹吐气。它们向学生们嘶嘴皮。士兵连忙把马拉过去,学生这下看到更精彩的马屁股开阖,一坨粪直落地,冒热气。帕忍不住大笑,一次比一次夸张,肺囊笑瘪、肠子折伤,鞠躬时快拗不回腰骨了。师长对这大孩子没法度,要是其他的孩子敢笑,一巴掌甩回去。特别是校长更是狠,平日听到谁讲客语或泰雅语,骂完就呼巴掌,把人甩得五官翻山,再把写着“清国奴”的狗牌挂在学生身上。被罚的学生要去找下一个不讲“国语”的人,移交狗牌。狗牌最后全找到主人,挂在帕身上,像胡子一样密集,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被压得脊椎侧弯。狗牌挂越多,帕就越讲方言,铁着挑战规定,校长要是敢呼去巴掌,手肯定肿得找不到指甲。所以,校长看到帕对马狂笑,只有咬牙的份,想来想去,只好把他调为升旗手,也许拉拉绳子能让他专注些。三天后的升旗典礼,即使六匹马齐一放屁拉屎,帕半个笑纹也不皱,冷得像中风的石头。校长以为这是他的功劳,把帕调为旗手是对的,其实是新老师美惠子无意间用黑土丸驯服了帕。
美惠子教学生饭前洗手,说苍蝇这么脏,专吃腐败东西,也知道要不停地把手搓洗,把脸抹干净才动嘴,何况是人呀!美惠子也教他们饭后刷牙,说不刷牙的比动物园的猩猩“丽塔(リタ)”还糟,丽塔还会刷牙呢。她还要求学生每天要洗澡,上完厕所用纸擦屁股。她把报纸裁成一块块,挂在公厕使用。帕常在蹲厕时看报纸广告,趁大肠抖擞、屁股大开大阖时,数着刘金福教他的汉字还认得几个,大声念给隔间的同学听。但是最吸引人的还是报纸上的广告图,呈现万花筒的世界,眼花得上完厕所起身会头晕。他们会在学校的毕业旅行第一次到大都市开眼界,但广告早就预习过一切,那是有钱就能体验的新世界。比如,冰箱能分泌冷飕飕的荷尔蒙蒸汽,让猪肉睡成木乃伊,八角就能租用。水死掉后硬成冰激凌,花五分钱,可买它在嘴中复活的威力。电扇能制造小型“神风”,附加绞碎飞蚊和蟑螂的威力,十元有找。学生没闲钱,深觉最好的享受就是看人吃冰而自己流口水,他们看广告就能干过瘾。等上课钟响才起身,为了珍惜报纸给他们的惊喜而不愿当卫生纸用,只用竹片刮屁眼。
有一次上课,美惠子要帕和一个很瘦的同学站一块儿比较,说明什么叫营养不良。对照组憔皮邋遢,瘦成竹竿,吃下肚的营养被蛔虫拦截——它们又肥又长属于盗匪型的过动儿。美惠子告诉全班,帕身材魁梧,是吃米饭的模范生。大家羡慕得鼓掌。帕摇头,说他一年只在除夕喝白汤,里头找不到饭粒。美惠子说,那种白汤叫牛奶,喝这种高营养汤的才强壮。帕猛摇头说,那叫“糜饮(稀饭)”,淡得不牵丝。因为帕用客语讲糜饮,难翻成日语,用粉笔灰掺水来示范。最后,帕掀开装书的花布包,满足美惠子对他吃食的好奇。帕连饭都没带,每天带米酒瓶,吓得美惠子把他认为是酒鬼。瓶子像现今的清酒瓶大,里头塞满当成餐饭的萝卜干。美惠子难以相信这能让人强壮,无病无痛地长成。帕说,他倒是有牙虫发疯的病,钻入脑浆或下颚了。美惠子知道那是牙痛,用一种湿臭的黑药丸,塞入帕的臼牙缝,说:“这是天皇赐药,你要更尊敬他。”帕的蛀牙好了,记得那种外壳画有喇叭的橘红盒子,药名“征露丸”——这是一九○四年日本人在日露战争中发明的肠胃药,意谓征服了“露西亚(俄国)”。
帕很听美惠子的话,拉旗绳时,不再乱笑马屙屎。但是学生很快看不到马抖屁股了。鬼中佐把公学校改成练兵场,把学校搬到恩主公庙,把恩主公搬到庙埕的供桌,准备用火烧他们。鬼中佐要让寺庙升天,择日把“中国神”烧了,要大家改拜供奉在神社的天照大神,他的地位等同是玉皇大帝。恩主公成了囚神,供桌上摆了米食和猪鸭,这是他的最后一餐。恩主公多日睡不着,眼袋浮肿,眼角囤了一泡眼屎。他很快就有伴,因为全关牛窝二十八尊的神像都来了,要送回西天。一旁由士兵架枪看守。怕恩主公被民众生劫法场,他被钉子钉死,用铁链缠肥得跟弥勒佛一样,却少了笑口常开的豁达。由神道教的僧侣祝祷完之后,行刑开始,放火烧,加木柴又泼油,把众神牢牢地关在里头。他们握着火焰栏杆,身体直冒浓烟。烧到最后,只剩恩主公活着,其他的化成灰。活下来的他也好不到哪,一张红脸烧成黑脸张飞了,神服和绣球官帽被火剥透透,秃丑又见笑,恨不得找墙磕死。
鬼中佐命人把裸身的恩主公搬出,放在车站前示众,等待火车辗出他的神魄。一刻后,火车翻过牛背岽,大烟熏黑了白云,直冲驿站而来,见着恩主公就像遇到蟑螂踩去。恩主公吓出力量,牙一咬,成了踩不死、压不扁、跺不烂、辗不出肠的泥团,火车来来回回、前进巴顾地压也没办法。鬼中佐要火车停下,走到恩主公前,大吼一声:“帕,出来。”帕人很高,头从人群中浮过来,不久露出全身。鬼中佐要他报上名来。
“我是帕。”他双手叉腰,眼大而不厉。
“这是‘番名’,汉名呢?”
“刘兴帕。”帕又补充说,“我的名字里有个番字。”
“你是爸妈不要的孩子,我收你为义子。以后,你的名字是鹿野千拔。”鬼中佐说罢,对帕不断复诵“鹿野千拔”,不疾不缓。帕先是捏拳抗拒,不久捂上耳朵,但来不及了。那名字在脑海放大,如雷浇灌,如海销蚀,要驱逐它不如接受了,于是帕张嘴放逐那些心音,说:“鹿野千拔。”
“鹿野千拔,来。拔刀,斩中国神。”鬼中佐拍了腰间的佩刀。
帕上前几步,握刀柄,把那把刀拔出鞘。他把刀快挥,几乎看到空气裂开的伤口,才吼一声劈去。恩主公分家了,迸出一大泡的尘,并飞出一群虎头蜂。虎头蜂是制神尊时封在泥内以显赫神威,如今仍然猛剽,翅膀生风,撅起带刺的尾巴攻击。帕空拳捞下蜂群,一掌抓了三十六只,放入嘴嚼个爽。这时节,火车火室也烧得悍,火舌自己顶开炉门,想把机关助士卷进去。日本兵赶紧把恩主公的残肉丢进去烧。火车吸收了神魄,轮胎又刨又跳,不用多半颗炭的助兴,一溜烟就跑到纵谷的尽头,只留下蓝天中的黑烟。老村民纷纷跪落地,用双手盛接下那称为“神灰”的烟灰,仔细收藏祭拜。煤云轰隆隆地膨胀,落下闪电,哗啦啦下大雨。人都散了,帕还站在场上,双手紫冷发抖,听着雷雨响在每座山的怀抱里。他竟然杀了神,而且怎么杀的都不晓得。他没处可逃,一辈子被神诅咒了。
全关牛窝最慢知道恩主公被杀的,就数帕的阿公刘金福。刘金福当年是关牛窝的土豪,用一株百年龙眼树繁殖出无数树苗,靠此养活子孙。庄里产的蜂蜜浆稠,如月光,如掺了时光的液态玛瑙,每季珍品皆装入雕有桂圆花的玉罐。珍品进贡给巡抚刘铭传吃,他的麻子脸好了不少,但他妻妾的感情更坏了,常为养颜美容的蜂蜜争来争去。刘金福因此获武官八品,领军一百名官兵隘勇和民兵隘丁,好防堵少数民族侵扰。刘金福娶了三个老婆,以曾搞垮三张眠床自豪,却苦于记不得十五个子嗣的排序和名字。清朝败给日本后,立《马关条约》割让台、澎。刘金福听说日本人爱抽税,吃饭洗澡放屁要抽头,跟老婆上床还要缴税。他气不过,领了军民一百二十人,携防“番仔”的火绳铳十把、戳山猪的鸡油柄镖刀二十支、竹篙插菜刀四十支,加入“义军”对抗日本的现代化武器,展开俗称为“走番仔反”的战争,这回的“番仔”变成日军。义军越打越惨,打输颠倒志气高,最后在台湾中部的一座大山头被日军彻底击溃。刘金福退回关牛窝。日本人到村子治理后,刘金福有万万个理由反抗,发现没有比老理由更好的,就是宁愿那里绑死也不缴半滴“漦(精液)”税。他志气高得抛家弃子,独隐深山,用竹篱围成圈,延续一个叫“绿巴碧客(Republic)”的神秘小国。他自拥“国玺”和“国旗”,“国土”有菜园几畦,子民有鸡鸭三两,继续和日本人消极抗衡。
“国玺”有拳头大,上刻官衔“伯理玺天德”,是洋文“总统”的音译,不料给帕吃光了。帕小时候对世界的认知由嘴巴进入,拿到什么就吃,还差点喝掉一条山溪水,没好吃就吮自己的拇指。他这贪吃鬼,舌头老是黏在地上,像蜗牛到处卷东西食,两口啃光“国玺”,不肯屙出来。刘金福兜着脸盆苦追一个月,才对粉红的小屁眼叹气,说了上百回的“算了”。他自嘲虽不是做总统的料,至少能保护好蓝地黄虎旗。他赶紧升起旗,在蜗牛壳中放月桃的种子当铃铛,系在杆底让帕往上吃起时能提防。蓝地黄虎旗是从战场拿回的,烧剩下一半,金葱绣虎只剩下半身和五个铳孔。其中穿过旗子的两颗铳子,卡在刘金福体内,他说他那时把“国旗”绑在身上杀向日军。此后,每当气候和湿度对时,他便大叹:“唉!两尾鰗鳅活了。”他体内两颗铳子开始窜流,彼此分不清是仇人还是爱人在追逐,不客气地打烂器官,快搞死人。这时刘金福会念上几回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安慰铳子,更能安定自己。
他却活得长寿,是全庄最强悍的“活死人”。他在篱笆外筑短坟,碑石刻上自己名字“刘金福之墓”,如果不想见的外人来打扰,就指着墓说:“他死了,鬼仔已转去唐山。”这神秘国越来越冷清,访客只剩下越积越多的青苔。只有过旧历年时来一群来自山下懂门路、吃甜头的孩童,走两小时山路,在篱笆外跪喊:“绿巴碧客,万岁;伯理玺天德,万万岁。”刘金福欢喜极了,要封他们作哨官、营官,颁赐美食糕点,满山土地自己去画封。那时光总是恬静,夕阳大把大把地流满森林,黄粉粉地停妥在坟头上。帕的下巴磕在窗台上,抠着脚趾头,看着刘金福坐在碑上、端着美食,一遍又一遍讲在民主国时代如何“走番仔反”,如何和日本人相打,如何挡铳子、扛大铳,如何在竹篙顶插菜刀和对方相杀,尽兴处要村童弄个棍棒互打,摆个战场风光。帕总是想着,眼前这老头如此憨直,不通情理,对自己好就像要刮下自己一层皮难,又老是讲些五四三的老狗屎故事,竟然跟他生活了这么久。而村童这么配合,完全为了好彩的。他们最后吵到了红龟粄、丁粄或几块山猪肉,吃得满嘴油光,手还兜几块糕饼,顺道骂骂日本人,笑着下山去,约定明年再来。明年懂事不来了,只剩刘金福在门口端漆红盘子,听着寒风咻咻跑过,怪起孩子怕一种叫“魔神仔”的山鬼而不来山上了。久等不到,他对屋内偷窥的帕喊:“来玩玩大将军,仰般?”“自家吃自家的,有什么好玩。”帕紧躲在窗下,摸摸印在下巴的窗沟痕,他要的是过年红包而已。他记得两年前刘金福给他一个佛银——佛朗机银圆,由俗称佛朗机(西班牙)的殖民地菲律宾流入台湾地区,是清末台湾地区常用的民间货币——当作红包,他拿去换了一套制服与帽子。有红包,他狗屎也吃。
这两人平日很少私情对话,像不同时代的野鬼。要是话超过十句,都是在吵架了。帕在篱笆内很顺从刘金福,讲一不二,在篱外就马虎,常逗弄刘金福。他们相依为命,要是哪天没听到对方的屁响,全身发酸不对劲。这种关系得从帕的天生异能说起。帕出生两个月就会爬,因为命克爷娘,由不信邪的刘金福从“龙眼园”带回抚养。帕忘不了那天,有个头上长了黑尾巴的人要他背一捆棉被和草席,艰困地爬了四公里,来到树蕨比草多、潮湿浓过云的山谷居住,一住就是十年。如今,帕每日放学后,把日文书和制服挂在坟边的小屋,换上台湾衫走入篱笆。这天,帕转家后主动对刘金福提及,恩主公被人打烂了。刘金福问:“谁打烂的?”帕顿了会,说:“四脚仔。”在村人眼里,日本人跟狗一样吠人,故称“四脚仔”。刘金福又问:“那四脚仔叫什么名?”“鹿野千拔。”帕才勉强说完日本名字,狠狠吃了刘金福一巴掌,哪躲得去。帕犯了大忌,因为在刘金福的竹篱内不能说日语。
刘金福得发明新词汇,对抗那日语,手表不叫时计,名唤“日头盒仔”;巴士不是自动车,叫“木包人”;西红柿不叫“椭蔓多”,是软柿仔;百香果不是“椭结索”,叫酸菝仔。但是,刘金福发现要对抗那些日语,简直像要躲阳光一样困难,它们如此顽劣地渗入生活,影响思维,甚至在梦里化作蝻蛇作怪,于是刘金福学会消极对抗。每当帕在言语中夹杂日语,刘金福会大吼阻止。如果帕说我要去“便所”,刘金福怒声响应“给我惦惦”,虽然他还不知道“便所”是什么,绝对不是好东西。又有一回,帕拿回香喷喷的面包,说我们来吃“胖”!刘金福拍掉面包,踩个爆炸不说,还怒骂:“给我惦惦,这叫‘阿督仔(洋人)的包子’,当我憨瓜呀!”帕也学乖,省下很多山下学到的艰涩词句,用“这个”或“那个”模糊带过去,也躲过那些不必要的挨骂。于是谈话变成:“好了,山下的这个已经那个了”。或者:“那个现下变成了,唉!自家想吧!”甚至是简化成“那个已经那个了”。刘金福答得更妙:“对,都那个了。”到底怎样了,刘金福全然不知,但是只知要说清楚“那个”会中了帕的诡计。不过,最近帕经常多嘴地形容火车,用词超过这个、那个的,这没有引起刘金福的不快,反而让他数度动念想要下山去看。
在扇了帕一巴掌后,两人安静多了,这时山下传来火车的尖锐笛声,清楚可辨。刘金福心头痒,要求帕准备“马擎仔”,准备下山看看那家伙,省下这个、那个的沟通,也能化解祖孙这时的僵持关系。所谓马擎仔,是改良自扛木材的工具“竹擎”的一种座椅,架在帕的肩上,方便刘金福乘驶。刘金福用缠头——某种老时代的黑长布,把脑后的长辫子拢起来,骑上帕,才左泼风来,右甩云去,就晃到几里外的庄子。在那里,天空丑了一匹烟,像虬窜的龙,龙尾散开来,浓稠的龙头却钻进火车烟囱,钻个不停。火车跑出五座山外,巨声泛在十座山内。从煤烟的厚薄来判断,帕马上可追上,让刘金福被铁兽吓着,要是能骂上它几句更好。马擎仔快奔,震得刘金福浑身的关节吐酸水,骨头快拆了,便踩帕的肩暗示,说:“你莫憨了,山里没火轮车,那种行铁枝路的,在县里才有。”帕听了这话更是硬颈地要载他去瞧,直到刘金福又说骨节筛出粉了,才愣下脚。刘金福说得是,那怪物不会就此消失,总会再来,不急一时。
难得下山,刘金福要帕在庄子多绕几圈,给人看看,也看看新世界。村人称这对祖孙为“两子阿孙”,便猛喊两子阿孙来了。他们看到刘金福,欢喜地喊他“老古锥”,有骨气跟日本人耗;见他走了,在后背笑“死硬壳”,在山头当穷土匪、又搞什么食饱闲闲的鬼皇帝。两子阿孙搮了几圈,把孩子都吸引来,刘金福用老时代的讲法,说刚刚的叫火轮车,它靠的站叫“火轮车码头”。村童报以热烈的掌声,觉得这老货仔真行,把火车说成流动的火,难怪车站叫码头。他们最后停在有钱的阿舍家所设的报纸栏。头条仍是日军爆击珍珠港,快一个月了,报纸没换掉。帕大声说,阿公你看,米国人输了。刘金福唯一反驳的是把米国纠正成“美利坚”。说罢沉默了好久。这几年来,刘金福每回下山便以骑在帕肩头的方式,吸引小囝仔来读报纸,教导夹藏在日语中的汉字。自从日中开战后,开始禁绝汉文化,汉文报纸渐渐没了,连学校每周一堂的汉文课都取消了。经刘金福的教导,这些村童已习得十几个汉字与读音。但是他们玩心重,总是顾不好脑壳中的汉字,常不小心让字从耳朵溜走。
这时又像往昔,刘金福要村童在挤满孑孓字的报纸中,挑出俗称“正字”的汉字,来个教学。帕在山上是条虫,下山变成龙,在庄子反而胡来,常常领着村童和刘金福戏耍。帕在地上用脚趾写下“内地”,几个孩子见状,手指停在日文报的不同处,却是同字。刘金福知道这是挑势,怎么会问题一样,便生气说:“教不精,这不是讲过了,仰般忘记?”他再仔细解释,内地就是唐山,我们从那儿来的,然后用俗称“正音”的汉音念上一遍内地。孩子王的帕会猛摇脚板,小孩便大笑地喊:“错,内地是日本啦!”用日文顶了回去。刘金福怒说这些日文是孑孓字,说出的是蚊子音,讲的是吸人血。四脚仔不是人中胡,就是屐仔脚,那讲的、穿的、用的都是唐山早就丢掉的垃圾,才被狗仔叼去东洋用。你们小囝仔颠倒学,不学一手,学二手的,讥衰人。
帕觉得刘金福很老古板,壮胆跟他唱反调,说:“那火轮车是哪来的?人家说是内地货。”
刘金福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说那一定是“木包人”,这世上没有不用铁枝路就会转大弯、爬大坡的火轮车,要是有,肯定是唐山货。
“阿公,我们可以坐火轮车去看阿兴叔公。”帕忽然说,“你不是讲,要带我去看他。”
“你阿兴叔公没闲,过年才去看吧!”刘金福忽然提高音量,对四周小孩说,“大过年时,记得上山来领糕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