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哟娜啦,大箍呆阁下殿

甘耀明Ctrl+D 收藏本站

刘金福所谓的那种泡了酸梅汁或稀饭的特制“针布”,实际叫千人针。它长约七尺二,是幸运布,绣上祝福文字,得一人一针共千人完成,给出海的士兵战士绑腰际。每日打早,为丈夫或为儿子的妇女会徒步行,走过每户人家,求人为幸运布缝上一针,往往走上十几公里路。好多人学会针黹干活,不为自己缝,是替人编织祝福。

早在半月前,拉娃在火车上捡到一条千人针,她问父亲上头绣什么字。武运长存,父亲说。那一刻,拉娃的肚子忽然绞痛,日渐频繁,拉娃咬牙撑过,但猛使脚劲,夹得父亲忍不住哀号。那种凄厉叫声让上车诊疗的花岗医生,误以为生病的是尤敏。

“我曾偷吃祖母腌的飞鼠肠,鼠肠变成一条蛇,在肚子作怪了。”拉娃告诉医生。

“没错,”医生摸她的肚子,说,“那是响尾蛇,它摆动的尾巴在唱歌,摘掉就可了。”

割盲肠手术选在当晚进行,再拖下去的话,尤敏会被钳死。白虎队奉命用肥皂水洗净车厢,再以用水泡开的高锰酸钾锭消毒。末班车提前进站,花岗医生和两位看护妇(护士)上车。看护妇打麻醉药时,拉娃尖叫,认为有人会趁她沉睡后带走父亲,便用力紧绷皮肤,挡坏了六根针。“打到我身体也一样。”尤敏说罢接受针药,还主动拿起麻药呼吸器就鼻,贪婪呼吸。麻药从尤敏体内流给拉娃,但是循环速度太慢,喝上一罐的小米酒助兴也没效。老等不到替拉娃动刀的时机,搞得大家都累了。

天色暗下来,路灯亮了,帕掀开车顶的气窗让灯光射入,说:“小星星来了。”在忽然炽烈的白光,拉娃暂时失明,然后世界才又点点滴滴的显影。她感到自己活在井底,气窗边的帕成了在井边打水的小孩。帕唱歌放绳子,笑得开心,露出玩耍时撞断的门牙,他背后的天空有着穿透午云的阳光。好美的景象,拉娃还把帕喊的“小星星来了”误听成“小飞鼠来了”。小飞鼠,要命的赞美,拉娃这泰雅名字的本意正是小飞鼠。她害臊了,微笑低头,沉醉在酥酥麻麻的世界。爱情是最有效的麻药,拉娃脑袋分泌这种没有用的幻影,两颊绯红,双眼迷蒙,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动刀。医生拿刀划开她的肚皮,用钳具拨开内脏,他讶异拉娃因长期使力,脏器乱成一团,找到阑尾切除时,失血已是她未来十年经血的量,也耗掉好多的时间。医生不担忧失血,体肉相连的父亲自动输血给她,他担心的是时间急迫,一到八点的灯火管制时间,路灯熄灭,连烛火都不准点,等于没了手术灯,拉娃的性命堪忧,车厢将成为她豪华的大灵柩。

早在电火球亮的霎时,群山淡景中,关牛窝对空暴露了位置。现在,米机不定时爆击,地面有光就投弹,有一次竟把上千只聚集的萤火虫误炸。五个宪兵进入瑞穗驿,命令消灯,但刘金福坚持到八点消灯。时间分秒流逝,等待真的很耗耐性,特别是花岗医生说“八点不可能完成手术”时,快急死大家了。八点差一刻,山路的暗处发出窸窣声,不多时,近两百名妇女跑来,背着自家的厚棉被。来自联庄的千人针妇女队来了,她们听刘金福的指挥,马上缝制一块四十公尺见方的大灯罩,要把路灯和火车藏起来。她们用麻袋针缝,好方便使力,用上石头敲针。没针的,用铁丝戳棉被,再用粗线串起来。时间越接近,妇女越紧张,好多人发抖得做不下,口念观世音菩萨保佑,就怕落弹把大家蒸发了。这时候,有人起头带唱山歌,合唱让人集体忘记恐惧。八点到了,火车熄灯,炭炉门紧锁,烟囱用大铝板遮住。整辆车毫无光源,只剩蒸汽炉的运转声。宪兵扳下路灯的开关,却因为刘金福动过手脚,电火没熄。电火局的工人要找出隐藏的电气线切断,怪的是找不到。宪兵队长把刘金福按在灯柱上,手枪管塞入他的嘴里,命令消灯。这使旁人尖叫后,气氛安静得像一摊木灰。刘金福的牙齿被撞断一颗,他起先是害怕,但喝到口中的鲜血后,心想即使吃铳子也要把话说出。他用舌头顶开了嘴中的枪管,说:“再等一下,我把命豁上。”要不是帕跑来阻止,他会迸脑浆。

七公里外的纵谷口,防空塔上的士兵对空警戒,用听或用看的找出轰炸机的影子。他们训练猫头鹰,帮忙找天空中一闪一闪的飞机灯,要是看到灯还叫就打它。几只猫头鹰一字排开,张着敏感的眼睛,对天空咕咕叫。忽然间,猫头鹰都缩颈闭眼不叫了,生怕被打。B29轰炸机沉闷的声音从远空传来,士兵赶紧摇警报器,纵谷警戒起来。空袭来了,一个宪兵开枪打熄电火球,灯晕太大,目珠花,枪法就糊了。于是凡有佩枪的宪兵一起打,手枪才举,发现关牛窝的地板震起来,东西抖出线条。火车也在震跳,车上一切跳得更疯,手术刀在铁盘上跳芭蕾。花岗医生赶紧向窗外探出头,要帕不要砸那颗大石头了,他这才看到整个车站的人为了救拉娃而努力,缝被的人缝被,祈祷的祈祷,大叫空袭的大叫,热闹得像杀人狂冲入了夜市。他还看到五个宪兵对电火球猛开枪,要不是帕不断砸那颗近半吨重的石头,电火球要被射破了。

眼看自己体力越来越耗尽,帕把大石高举过头,吼得喉结快喷出了:“肉迫星星。”讲煞了,把石头砸地。地皮一紧,近五十人的白虎队员豆弹了起来,火速冲上车,在车顶叠上五层叠罗汉,严密地包住电火球。宪兵开不了枪,合力用斧头砍路灯杆,用脚踹,终于把木杆弄断。但是帕早就把电火球和灯罩折下,连着电线从天窗降入车内。电火球不再是星星,像一颗沾满滚烫蒸汽的太阳,强光把车厢的影子全冲出窗户了。村人看了流泻在地上的影子就知道手术进度:花岗医生慌忙地帮拉娃缝肚皮,汗水滴落,又打翻工具。如果这时熄灯,大家相信拉娃肚子会缝入手术刀,将来走路会发出生锈的铁器声。五个宪兵冲上车,忽然溺在那种割爆眼球的亮度而迷失视线,得闭上眼走,两手像蜗牛触角摸来摸去,他们要击碎电火球却在手术室玩起了捉迷藏,场面非常糟。忽然间,妇女队的歌声没了,一阵厚重的黑风阖上火车,空气变闷。原来那件灯罩终于做好,被帕拉了上去盖。大家仰天看,松口气,米机刚好成群地飞过,飞往新竹市、台北市去夜炸了。


第二天火车来时,拉娃不再闹肚疼,肠胃清爽,简直有一朵新鲜的白云盘踞在那一样舒服。她注意到靠河谷方向的车窗边,坐了好多人。除了将军与一群随从之外,另有几个穿飞行衣的神风特攻队成员。后者头绑白布条,条子上写着七生报国,意谓着转世七次也要报答“皇恩”。除了正期生飞行员,有些是大学生毕业后短训,成员中有一个是本岛人,名叫金田银藏,汉名刘兴全。这时的银藏用笔记本素描窗景。火车经过山洞后,他伸手到窗外,不意被马缨丹钩伤,但也得到小小报偿,一只吸马缨丹蜜源的蝴蝶飞进车内。蝴蝶乱撞,随着窗外卷入的风飘摇,翅膀一下子褴褛了。银藏举出受伤的指头,说也奇怪,蝴蝶停在指尖,伸直卷曲的口器舔血。其他的神风特攻队见状,对银藏称许,说他是蝴蝶专家。银藏说,蝴蝶要吸血中盐分,这反应很自然,然而在这故乡有个传说,蝴蝶会舔血,因为那是人死后转世变成的,想从舔血变回人。“生为人,死为蝴蝶,也不错呀!”银藏讲煞了,用拇指轻压,便抓住指尖上的蝴蝶,往窗外放生。赫然间,他被窗外的吓着。三十余个穿军服、背墓碑的少年挂在车厢外,有的上爬,有的挣扎身体。

砰!有人从车顶大力踏下,帕在那喊:“你们是谁?”

“特攻队。”车厢外的少年回应。

车里的年轻人心头一震,彼此互觑,原来眼下的少年们也是特攻队。

“巴格野鹿!根本是大箍呆。蜗牛们,你们要到第几次才会长手脚,不要给我用舌头爬。”帕又用力踏车顶,大喊,“跳车,你们的迎宾表演大失败,给我滚回车站。”

学徒兵不敢哀叫,捡个火车转弯放慢速度时,纷纷跳下车,跑回瑞穗驿。

火车又转弯,银藏才回神,放开手中的蝴蝶。不料受强风的蝴蝶贴在窗柱上,翅膀爆溅,只剩残躯。银藏心头一揪,把窗轨上的残蝶拈出,干笑几声算是歉意。他把旅客先前吃便当掉落在窗台上的一粒干饭糁放入嘴,用口水软化,当糨糊把蝴蝶黏在笔记本,拿笔帮它补上翅膀。这时候一个青年过来银藏身边,称赞画得真美,跟真的一样。银藏阖上笔记,把钢笔挂上口袋,也是一番敷衍,不敢自豪。其他的年轻人也靠过来,手扶在椅背上,就着窗外凉风谈天,聊起本岛的小吃炒米粉、零食糖葱和阿里山风光,忽然有人问起大箍呆是啥意。大箍呆是闽南语傻大个之意,音与“特攻队”相近,有讽刺意思。银藏感得这解释会消磨人心,便说,大箍呆就是特攻队,是本岛人发音不正确。

不久,火车进入了热闹的瑞穗驿,广场站满了宪兵、士兵和白虎队,迎接用的大红布毡铺得好远。一位将军从车厢走下来,伴随盛大的军乐,身上的勋章在晨光下爆亮。广场爆出欢迎掌声,小学生挥动“国旗”。银藏平静的内心又涌起波涛,他想起从内地的大津陆军少年飞行学校毕业,前往熊谷陆军航空学校就读操纵科(飞行组)时,乘坐的火车每靠一站,月台上挤满穿水手服的中学少女和小学生,他们唱军歌,拼命挥旗欢迎,女学生还送上绘有皇室菊纹、文情并茂的信笺表达敬意。此刻,那些盛大的欢迎式就在自己故乡,难免激动。但是银藏不想在乡亲前被认出身份,他把理由告诉同伴,从另一节车厢离开那些热情得快冒烟的群众。

欢迎神风特攻队之外,还有表扬帕。将军在广场的讲台上看着龙骨笔挺的帕,内心激动,但眼神装得冷峻。“大日本帝国陆军军曹鹿野千拔。”将军忍不住先鼓掌,说,“空手击坠米机有功,即刻擢升为少尉。”台湾兵能官升将校(军官),没有比这新闻更耸动了。将军把一枚象征高荣誉的金雉勋章别在帕的胸前。帕也举起广场上的大石头,朝地上摔几回,让关牛窝的地板震几回,表示他不是浪得虚名。当帕知道除了勋章,还有军部赠礼时,一改冷酷表情,恢复童心地爬上火车顶看——那个玩具有两个大眼睛,会随火车震动而滴溜溜转。帕把脚踏车高举,在烟灰中憋气,往人群中的刘金福凝看,等他为这玩意取名。大家猛鼓掌,手掌肿了,但帕没有下一个动作,也就没人把掌声捺熄了。十分钟后,站在灯杆下的刘金福忍不住激动含泪,用客语喊:“那是铁马。”“这是铁马。”帕用尽肺气地告诉众人,他手上的玩意叫这个。连日本人也兴奋地用半客半日语的吼:“铁马,万载。”驿站欢声雷动,让电杆嗡嗡颤。


四月了,小溪潺潺,山樱花已凋敝,树木扶疏,苦楝的余荫逐渐浓密而遮蔽小径,空气中浮动奶甜的柚花香,潮湿深处传来一种仿佛偷了公鹅喉咙的沉闷蛙鸣,走入森林的银藏很着迷这些风景。他头戴飞行帽,嘴上叼酢浆草,顺着坚硬的泥路前行。他喜欢酢浆草的滋味,非常春天呢!在溪谷的深处,赤杨木和溪水声同样茂盛,从那传来的少年兵操练声也是。转个弯,在火烧柯树下,有一个拿木枪的小哨兵看到他着飞行装,背上还长出一对大型透亮的翅膀,连忙敬礼,问:“飞行士阁下殿,有什么贵事?”对将级以下军官用敬称“殿”;将级以上用“阁下”。哨兵两个敬称都用上,银藏差点笑出来,知是对方太紧张了,便装严厉地说:“我是跟鹿野殿比赛跑的,谁赢,就是你们的新队长。”哨兵一时无措,看了看他背上血脉分明的翅膀,跑回兵寮报讯。跑上十几个阶梯,哨兵冲进白虎队在吊单杠、伏地挺身练体能的场子,朝帕跑去,大喊:“队长,有人开飞机来跟你比赛了。”整个场子安静下来,一个走竿的学徒兵顾不了平衡,便横坐竿上,从高处喊:“来了,他来了。”只见阶梯那头先浮出一对绿灵灵的大翅膀,人才虎蹬而出。大家才看出翅膀只是芎蕉叶,插在背上生姿,把牙齿都笑亮。有人甚至小声地说,真像歌仔戏中那种穿奢华死人装的背上才有的行头。

“吧嘎,谁在笑?”帕怒吼,指着银藏,说,“看清楚,这是我堂哥,他是加藤隼战斗队的飞行员。”加藤隼战斗队,日军在缅甸、马来西亚一带南方天空的飞行队,盘桓如鹰,素以勇猛剽悍闻名。

银藏微笑以对,说只是为皇国效命的,不足挂齿。帕却得意地向队员介绍银藏是单杠王,拿下过郡内竞赛的冠军。讲煞了,邀个表演,命令站在单杠下的人离开。银藏老是在推辞,寻思间,他想到学生们在这山谷特训,生活操烦,该给些激励性的节目,便说来段“大”字的献丑表演。他往地上抹把细土吸干掌汗,跳上单杠,下腹顶着铁杆让身子弓成虾状,翻转起来,用几乎雷响的音量大吼:“这招叫,大和抚子。”大家顿时闷笑起来。大和抚子象征女性贞静美好的内蕴,只对女子的称许,但出自银藏这种飞行员口中,娘了点。冲着那笑声,银藏更骄傲地再喊,这叫大和抚子。几个平日调皮的学徒兵终于笑出声,用吼着笑,舌头快岔了,连帕也闷笑几下后要大家安静。即使是简单的大和抚子招式,银藏做得利落,每转正一圈稍停留,转了五分钟久,直到笑声停下。银藏又翻正身,骑上杠,用胯间夹紧,边转边喊大楠公。大楠公本名楠木正成,是日本中世纪智勇双全的武将。公学校门口都立有大楠公骑马英姿的铜像,以崇尚武德。银藏的大楠公招式便是模仿驭马技术,由于动作难,学徒愣着眼致敬。接着他手抓杠来个上马翻,脚挺直,喊个“大车轮”便像电扇不停地怒转,咻咻不饶人;又喊声“大日本帝国”,当空停顿时侧个身,换方向又是转起大车轮。这虎虎态势,搅得风也疼了,学徒靠过来看,让整个操场的空气被那筋肉电扇给吸走了,不能多呼吸。远处坐树下休息的人也站起身,到人墙后头跳着看。银藏转了三十来圈,固定地上的单杠脚都松了发出嘎嘎声,几个学徒兵连忙扶着才行。末了,银藏趁势翻上,放手把身子甩个腾空大转,漂亮落地,高举摩擦而溜皮流血的手掌,让它在斜阳下发亮。“这叫,大和魂。”他声音小得像蚂蚁咳嗽,学徒们却清楚听得如同内心对白。他们对忍受饥饿、伤痛有着无比天分,却无法忍一下感情上的轻晃,此时心情激动,心想怎么有人能孤独地转,任汗水喷到观者的脸上,让他们几个月来在这的苦闷操练都得到理解。他们围在银藏身边举手呼应,不断高呼大和魂、大和魂,声音青嫩,泪水已老,巴不得把灵魂要从喉咙喊出,直到森林安静下来的风为他们再流动起来。

傍晚已到,几个学员从练兵场抬回晚餐,放下海菜味噌汤。大家盛了菜饭都围在银藏旁边问不停,比如南洋战争如何,冲绳的军民如何抵抗米军。银藏有的畅言以对,有的微笑不答,然而说到有关飞行之事,他却滔滔不绝,比如问大家读不读他最喜欢读的月刊《飞行少年》或者畅销书《航空惊异》,里头有很多有趣故事。又说,他十六岁已能驾驶滑翔翼做到三百六十度大回旋和连续8字盘桓,博得官校第一名控手的美誉。未料,引起内地同学的嫉妒,捏造说他不满学校伙食,偷了水池的锦鲤变卖后在校外大吃大喝。他百口莫辩,气得在零下五度的气温中跳进消防水池,在操场匍匐前进五十圈,快冻成筷子,连那些本岛生也来声援,寒风中戴着防毒面具跟在他身后爬。这样做无非是证明自己清白。这件事惊动到中将校长,把引起事端的学生训罚,才平息风暴。谈到战争,银藏又说“击坠王”坂井三郎在台南航空战斗队时如何击落米国战斗机P40,又在豪州空战中,被子弹打穿脑袋造成一眼失明之下,仍驭机在那些如干酪一样缠黏的米机中脱困。最后,在众人的起哄下,银藏激昂地来一曲加藤隼战斗队队歌,权充加菜。这时候,银藏发现始终在微笑聆听的帕,没用餐,才知自己用了他的份,便起身道歉。帕摇头说几粒饭而已,胃磨几下就没大肠的份,还蹲不出屁!便问旁边的坂井一马:“今天几粒饭?”“三百五十一颗,比昨天少五颗。”战争吃紧,少几口饭正常。帕见银藏满脸红,嫌他太见外了,要坂井把房里挂的山羌肉干拿出来,给大家的牙齿上荤油。听到有吃的,坂井这才像勇猛军人,冲锋喊杀,杀去把东西拿来。帕差点没昏了,坂井把他私藏的麦芽糖、牛肉罐头与几只飞鼠肉干都带来,故意没拿山羌肉,才又装糊涂地折回去。这些原是帕用以战备的粮食,如今被瞧见,也大方地犒赏下属。大伙得了肉,蹦个散,找好位置躺下。时光大好,把肉块放入嘴缓缓吸,舌头逗弄,先把纤维中的甜汁吸净,最后成了白蜡,再连骨头都嚼烂吃下,又折了小枝,把齿缝的肉屑剔出,咂呀咂地出声。一时间,到处是喉咙的叹息,懒得动了。大家吃了肉,嘴巴有些荤,又称赞起银藏。有人说还想看一回“大”字单杠表演。倒是打饭班错过时机,嫌大家把银藏的技术说得过火,其中一人说自己也会单杠,手往裤管抹,一个铁杠跳抓,没想到手滑,掀个四脚朝天。大家笑翻了,讽刺说人家是杠上、你是杠下的“大”字表演。那落地的人爬起,开骂是谁在杠上吐口水害他滑落,张开手,发现那是血。他这才注意起银藏老是插着手的口袋也透着大片的殷红,于是把拳头捏紧,惭愧似的走到树旁不语。

“我今天不是来表演单杠的。”银藏走到帕身边,又说,“我是来找你们队长比赛跑,赢的就当你们队长。”

大家听了惊异,咸认银藏杠上功夫好,杠下的跑步未必行。倒是帕缩头,一副未比先输的表情,说:“改天吧!人家手都流血了,怎么跑。”

“手掌流血,可以用拳头跑。”银藏双手高举,握起双拳,来个倒竖身以拳盘子抵地,说,“我们就跑到‘关牛窝的尽头’吧!先到先赢。”

帕咒骂几声,一个竖身倒立,慢慢跟去。这下大家都明白了,原来是比“逆立”赛跑,难怪老是推辞,这种跑法正是帕的死穴。正当等着看好戏时,帕大吼:“全部给我逆立跟来,谁慢的,就把屁股准备好,晚上来个海军制裁法。”听到制裁两字,学徒兵感到屁眼抽痛,赶紧把手抵地,屁股晾起来,没想到才竖身,就失去平衡感地往前倒,于是不断重复动作而成了翻筋斗前行。这诡异奇趣的队伍展开来,由银藏引领,后头跟着帕,其他学徒兵个个翻滚如猕猴嬉闹。不久,帕晕了,胃酸和肉肴逆冲到喉咙,把食道烧痛。他嫌浪费食物,硬是了得地吞回去,没想到回头看,四十余个滚得脑缠金星的学徒兵把晚餐都喷得精彩,全身沾满臭肉。来到溪沟,帕以肉身为桥,咬了草管当呼吸器栽入水中,只把脚露出水。从山坡滚下来的小兵哀号一声,都被帕踹过小溪,倒栽到对岸去。算了算人头,还少那个笨蛋还没跟来,帕爬出水,大吼,坂井一马,你金玉(睪丸)长在头上了,给我跳。只见倒竖的坂井脸红,身子发抖,两脚抱着树干,不敢跳下土坡。忽然间,坂井被不知哪时出现在身后的银藏给大脚推下坡,滚两蛋,喊声我的妈呀,趁势给帕踹个大字飞过溪,姿势满百。帕勉力抬头看,心想银藏方才在前头,哪时绕到后面,这才是他的厉害。银藏笑两响,说:“刚刚你让我先,现在归我追你了。”讲煞了,翻滚下土坡后顺势倒立,追了来,用手把帕“踹”入水中了。

落入水中的帕想起那个从小梦想飞行的刘兴全,即使改日本名,也要用大正三年第一位来台架机表演的日本人野岛银藏的名字。当金田银藏还叫刘兴全时,生活与飞行完全分不开。三岁时,他的父亲刘添基用麻竹制作大滚球,要小兴全站在内圈,张大的手脚套入踏环,腰骨一扭,便滚动起来。四岁时,刘添基用麻绳绑牢小兴全的脚踝,倒挂在大木桩上,再转动木桩,利用离心力甩人绕圈子,小兴全便张开手尖叫地享受飞行。五岁时,小兴全学习倒立行,到了上学的那天,手穿草鞋靠这招走上三公里到校,进校门时由于上衣倒掀像裙子遮住了头,脚上提了巾布书包,吓得校长以为他是无头女生。等到搞清楚他的性别,校长气得头发卷起来,要他罚站在铜像二宫尊德前。小兴全二话不说,倒立在铜像前,还睡着打呼、流口水,让路人以为有人在那拉尿。那些倒立与旋转的训练,不过是他父亲刘添基得知进入飞行学校后,得学习这项目而提早强化他的技能。然而小兴全把它玩得炉火纯青,从小赢得“逆立王”称号,连小帕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落在后头闻屁的份。九岁时,刘添基从天灯得到了灵感,制作一个烧瓦斯的大型热气球升空,用公牛拖过村庄游行,让人开眼界,不料,半路杀出几个少数民族人,扪弓一放,射箭解救了他们口中的“太阳睪丸”,拖走那张皱巴巴的大卵葩皮。刘添基做出更大的热气球,下头系了藤椅,不顾亲友反对把小兴全送上半空中,用牛拖过村庄展示,半路照样杀出少数民族的人要用弓箭射下这伟大的时刻。趁他们起内讧争执要解救“太阳的儿子”或是“另一个睪丸”时,小兴全把瓦斯开大,气球升高,把坐在藤椅上的小兴全和公牛拉到空中,越过二十座山。而牛以狗爬式挥动四肢,成了村子头一条“飞牛”。三天后,小兴全把瘪掉的气球、藤椅与自己放在牛背上,驮回关牛窝。这次的长途空飘,把小兴全的飞行细胞都激发出来,他还学希腊神话中公开的秘技,用竹篾、鸭毛与蜡烛制作翅膀,套在手上挥,再强的日头也不会融化蜡,结果从牛眼树跳飞的代价是断脚,躺床上半个月,却没有摔断他的梦想。

这一切让帕最记忆深刻的是他三岁时,刘添基带他们去看飞机表演。那是初春,林风料峭,刘添基挑了两担人——用两箩筐分别担了小兴全和小帕,穿草鞋走古道,爬山岽,每走一步,担头弯得像慈眉,一路上说说笑笑。到岽顶隘口时,正是俗称“变天”之际,就是由天光至日出的几分钟,天色层层,杂糅瞬变。刘添基指着东方说,这时的天会像天弓(彩虹)有七重色,赤橙黄绿蓝青紫,如果穿过这七重天,人会看到自己的心愿映在天空呢。东方拧了奇异的光彩,看不出七色,小帕甚至分不清楚天色是灰是白,小兴全却以应付的谎言说自己看到了,那颜色层层堆栈上青天呢!

“记得,今晡日,我们‘自家人’就要飞破那七重天了。”刘添基讲煞,曙光才冲破山棱线,强光腐蚀黑暗,刺痛大家的眼睛。

所谓“自家人”是指有位叫陈金水的飞行员要表演“乡土访问飞行”的处女航,驾驶用两千多两黄金买来的二手货纽波尔(Nieuport 24)双翼机,从新竹公园的草场起飞,成为台湾地区史上第三个驾机起飞的本岛人。小兴全和小帕当然知道此目的,赶赴看演出,然而在这变天之际,站在切风大的垭口,衣领翻动,头毛竖立,看着刘添基指着曙光红的中央山脉,说着飞行的一切,感动得头壳起鸡皮疙瘩,好像三人真的驭机翱翔在天空了。

在变天之际,妍丽天色成了小兴全和小帕的深刻记忆,到如今也成了金田银藏和鹿野千拔的共感经验。他们的逆立走,也会在天光时刻分晓。爬到最后,那些学徒兵散落一地,有的靠在树干休息,有的倒在草丛打呼,绵延一公里长,只剩下帕与银藏的对决赛。帕磨破手掌,把战斗鞋脱下塞入手走,汗水都流入靴内,每走一步鞋子就咕啾响。银藏则把衣服脱下,缠在手臂上,改用手肘贴地前行的方式逆立,小便直接放,尿沿肚子流到嘴中解渴。银藏不敢多休息,因为帕立即追来,得把握这辈子最后赢他的机会,站着跑不赢他,只有把两脚晾高比赛才行。他们穿过难堪的森林与各式各样的困难,被村童追着取笑。他们从黄昏爬行到天夜,萤火虫爆开热死人的光火,照亮他们的路途。到了深夜,萤火虫都睡了,银藏把火把绑在脚上照明,给自己也给落后的帕看。累得快烂肝的时候,关牛窝的尽头到了,过去就没路了。银藏把身子摊在地上,等待天光。帕不久也赶到了,倒在地上干谯几下后,鼾声睡去。这是关牛窝的尽头,山风很野,只能长些低伏的植物如马蹄金。在大石头边,银藏发现了大片的紫色花酢浆草,这种茎大肥厚,咬起来酸且多汁,仔细摘下肥茎,茎里有一根连着叶子的白丝,拿这和别人勾扯比赛,也是童玩。他记得公学校毕业时,要导师推荐才能报考少年航空兵,日本导师不屑本岛人的劣性而迟迟不肯。全校六十个学生便帮助银藏,把倒心形的酢浆草夹在书本里干燥,涂上金色,三天三夜做出一千枚“八重表菊纹”,一种代表皇室的复瓣菊花徽印,以民族情操贿赂导师才打动他。此刻的银藏摘了酢浆草,咬吮茎汁,眼皮子紧皱,滋味酸透,死缠着牙齿不去。天将亮,也是最冷时,他打冷战,仰天说:“还装睡,都天光了。”

“被你发现了。真的很想睡,但又怕错过变天。”帕懒乎乎地跋起身,因疲累而双眼皮变得深刻,仰天说,“天光了。”

始晓时刻,天空一片茜红,云朵向东的部分翻亮,空气嘹亮得似乎传来了冰裂的声音。然后云彩泥淖,日头跳出来了,爆开金光,所有的云瞬间融化掉,只剩敻蓝把天地撑得又高又深。仰望天际时,银藏说话了,把几年来的变化一一说出。他说,世上最美的日出是在云海上看,云被阳光一染,仿佛滚烫的油慢慢喷涌。在那美丽时刻,通常也是敌人战机拂晓攻击时,他们贴着云海飞行,除非一瞬间看到金属反光,否则很难发现。某次他们升空迎击,在一望无际的云海上搜寻,眼睛被雪盲的白光螫痛,忽然,他发现一群英国战机从左后方云层扬升。他说,他四点零的视力好得可以分辨对方是英战机还是米国飞虎队,便向小队长打手势通报。通讯不好,小队长戴上风镜,打开罩舱,逆着高空强风向僚机打手势,分配作战任务。队员纷纷拉机枪拉柄迎战。一瞬间缠斗开始,机枪子弹飞窜。银藏说,不久就发现他的隼(一式陆上战斗机)失控,方向舵踩都没用,他以为是襟翼被铳弹击坏。这时从他下身传来痛楚,低头看见双腿都是血,是铳弹从右侧打穿舱板,射穿双髀,脚无法踩方向舵了。这时一架英战机死咬他的机尾不放,甩都甩不开,他紧张得发汗,自知厄劫难逃,永远葬在云海也不错。他说,未料心中浮起的这个死念令他坦然,闪过念头,用稍微可使力的左脚踩舵,让飞机不断做出螺旋状的大车轮翻转,最后脱困,迫降在缅甸密铁拉(Meiktila)机场外的稻田。起落架坏了,用机腹滑着着地。地勤员要把他从驾驶舱拉出来时,脚底被干掉的血黏在地板,一扯又痛起来了。医护看到他嘴角流血,怕他内脏破裂或胸腔被射伤,仔细检查却只有脚伤。银藏用手抹了嘴角一看,是槟榔汁,不顾腿痛大笑。他空战时嚼了随身携带的“槟榔锭”,能防止翻转时眩昏。消息传出去,不少队友也从台湾请人把包了荖叶与白灰的槟榔先晒干再寄过去,不只夜战提神,也防飞行眩晕。而他的粉碎性断腿,医生没把握治好,得有截腿的准备。眼看飞行命运就要断送,不能飞,不如死了好。后来广濑队长听说高雄有位外科医生对这种腿伤很在行,能用手术把碎骨治合,把他送上一班正巧回台的班机。他说,为什么没再回马来半岛的战斗队,那是他在高雄医院待了八个月,南洋天空逐渐被米英掌控,来往危险,他便就地服务,编入战功彪炳的台南航空战斗队服务。在服务期间,遇放假,他会到高雄拜访读一女高、名叫幸子的女孩,因为她不愿疏开到乡下,加入女子“挺身报国队”,留在医院服务而认识受伤的银藏。有一次放假,他依信的邀约前往驿站前等待,一下公交车,那被俗称“地狱鬼”的B29爆击机炸瘫了,白天的街上没半人,树枯了,风也死了。银藏说,他等了好久,幸子不来,他便前往她服务的医院找,那里也没有她。原来她前两天被炸死了,已在高雄川(爱河)边火化。他走到火化处,川水静静,朝哈玛星流去,河边有人把堆成小山的柴灰铲入河中,他不知道哪部分是幸子的,哪些又不是,河水无言地带走他们,成为大海的部分。他用白纸包了些土灰放在胸口,紧捂着,花了整夜才走回基地。骨灰吸收了他的汗水结块,像极了酢浆草的心形样子。然后在某任务中,他把那包土灰当空撒下,告诉幸子这就是飞行,这是他千百回形容的感觉,如今她也飞了,希望飞到他方,变成鸟、变成蝶、变成石头都行,就是不要再变成人了。银藏又说,有一次,他升空拦击米战机时,得知将从下淡水河(高屏溪)方向飞来一群地狱鬼,便脱队去击坠他们,为幸子,为高雄川火化的灵魂讨公道。像地狱鬼这样的飞机高度都在八千米以上,隼至多飞到六千米,但非拼不可。他把隼飞到极速五百五十公里,机胴快震爆了,操纵杆因高速飞行成了插死在石头上的武士刀,很难操控,好不容易拉升,隼的爬升力又减弱,于是他放平机头,加到极速后爬升,让隼一路以梯状爬升。高度让他的血液冲往脚底,情绪却由先前的愤怒,慢慢变平和,期待隼能飞多高。就在隼快爬到临界点,他难呼吸了,全身硬得像冰棍,脑袋快胀裂。他瞄了飞行高度表,赫然是八千余米,而且还在上升,是真的吗?隼不可能飞到这种高度的。这时他快窒息了,脱下手套,拿氧气罩呼吸的力量都快没了,手碰到冰冷的金属板时被冻在上头,连忙硬扯下一块皮,看来外头的气温零下二十几度。他说,更诡异的是,战机最后停在空中,动也不动,没风也没震动,仪表静止不动。他当下感到自己死了,隼在急速升空中出错而爆炸。但是,他又突然省悟,他没死,他只是到了七重天,能证明论点的,是父亲讲的抬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心愿映照在天。他抬头往上看的瞬间,隼活了,机胴震动,引擎声轰隆隆响,同时间有道影子从头顶高速滑过。银藏说,那影子是一架地狱鬼,距离不到十几公尺的上方。近得让他看到机翼下的五芒星标志,或成排的铆钉,甚至看到那个因暖气空调而穿汗衫、躲在机腹的下方半圆形炮室里的机炮手,连对方脸上的雀斑和胡茬都看见,连蓝眼珠里的惊讶泪水都看见了。

“蓝瞳孔,像天空的透水蓝呢!”银藏仰望天空,白云衬托下,天蓝得这么失魂落魄,好像头也不回地以光速离开地球。银藏叹了一声,说:“这么美丽眼睛的人,为什么会杀我们?”

“米国人就是鬼畜,比蛇还可怕。”

“那怎么可能赢他们,我们拿什么去比?你不是第一线,不会了解,人家武器比我们强。”银藏有点颓丧。

“巴格野鹿,你还算是皇军吗?这种话说得出来。钢铁不是武器,大和魂才是最强的。”帕生气说,要不是顾到血缘之谊,恨不得赏他个连环耳光,打成火烧猪头才行。接着他更愤怒地说:“不能赢也要同归于尽,一起玉碎。”

“所以你是特攻队?”

“没错,是特攻队,对战车特攻队。”帕骄傲地说。

银藏吐掉叼在嘴的酢浆草,称赞帕,不愧是天皇陛下之赤子。帕听了,嘴角昂扬,差点把胸挺坏了。末了,银藏才说:“我也是特攻队,回来执行任务。”

“什么?”帕炸跳了起,用手指杵着银藏的头,愤怒说,“你跟人争什么神风特攻队,你爸爸要你去开飞机,不是要你去做大箍呆。”

“你才是大箍呆,我是特攻队。”银藏吼回去。

“我是大箍呆,你是特攻队。”帕反驳,却因为气愤而舌头瘫了,竟把意思讲反。他恼怒地推银藏一把。两个人你撞我搡,在地上扭打成一坨屎样。滚了几圈,帕才多使些蝇头之力,自知不妙了,喊声小心,就把银藏推到一丈之外。银藏落地后又滚几圈,两手抓牢草才停下,差点滚出关牛窝的尽头。

关牛窝溪在村里冲撞,这山挡,那山拦,切开边界的某座山才突围出去。被切穿的地形叫牛斗谷,形如两牛抵角,相距三十余米。对银藏与帕而言,跃不过对岸,故称这边是关牛窝的尽头,对面是关牛窝的开头,或倒过来说也行。银藏被帕推到了关牛窝尽头,站了起来,嘶声大吼。连声音都跨不过这谷口,因为风也从这挤出关牛窝,强劲得很,把声音都带走了。银藏吼去,把泪水都逼出了眼角,回音都随风而去。他张开手,那是一种飞行的姿势,只有飞行能超越这个尽头,到达迢迢对岸,大喊:“帕你这大箍呆,你先跳过去吧!”在他后方的帕便往前奋力跑去,跳入牛斗谷上方,张手张脚,凌空地走了十几步,大叫“我是特攻队”,才被引力带往山谷去。银藏知道再强的人也不可能跳过山谷,顺着地心引力的心意去吧!他站在悬崖边,张大手脚,以头下脚上的姿势纵落,飞往谷底。他张眼面对疾风,总有茫然时刻,不知此生所为而来,但飞行带来了宽慰。短短的坠落,让他从小在这有了飞行的快感,最后由溪水温柔地接住他。银藏在河中仍张手飞翔,顺着翻涌,想象那是乱流,想沉入江底不起来。在河上游泳的帕,抽了口气,沉入水底摸出银藏,一个脚蹬,半个身子便插出水面,把他拖到岸边。

帕把仍然呈大字飞翔的银藏放在肩上,嫌他在河里泳技差,不早拖出来就死了。帕拨开前头的草,忽而停下来,发现这上岸处是浅泽,是长满野姜花的河湾,充满灿白的花朵与香气,水声在这转角发出仿佛礼赞之声。帕把银藏放下,也把他的手收拢,用客语告诉他:“啊!这里哪都是山姜花,你看,山姜花也能变成‘莎库拉(樱花)’。”

银藏回头看,走过处的白花,沾了他们的血。他摘了朵,那白中透出瓷光的花瓣,被血占领。血渗入花瓣呈现微血管的走纹,那么清晰,阳光甚至强化那亮度。银藏悲从中来,泪水滑落花瓣,他用清泪擦掉血渍,越抹越晕开,反而越樱红。

“如果可以,我宁愿是山姜花。”银藏抬头说。

他们此时的情感好脆弱,一触即发。冷不防,帕给银藏一个耳光,把他扇倒入水。“身为特攻队,我不准你乱说话,不准丧气,更不准把泪流出来,你是皇军,皇军呀!”帕说完,转过头去离开。他也想哭了。

“我跑赢你了,我是队长了。”银藏从水里爬起来,大吼,“我命令你是大箍呆,不——能——死。”

帕不想回头,走出水泽,把身上的枯花瓣拿掉,顺小径往山顶走。他在路弯处回盼,看着那片野姜花被阳花下的水光托着。银藏还躺在那,看起来像就该搁在那的水流尸。他累死了吗?帕想。他发现野姜花都被摘光了,一朵不剩,剩下纯然的叶片。摘落的红、白花瓣从水泽漂离,进入溪流而波涛,而翻腾。帕眼光顺着河流上的花尸看去,千山挡住了视线,但河流奔腾不息,光听到水汹涌的回声就知道多少曲弯造就了多少洄澜,河终会挣脱一切流得远。他靠在一棵猪脚楠,树梢的苞瓣是红的,如插满了燃烧的蜡烛,多么亮。然而帕却感到生命的无奈,感到人需要神呀!可是天空这么空洞,神在哪,天皇陛下又在哪?帕抬头期盼。树上的叶苞纷纷然,树干吸走他的暴躁,也给了依靠。他呼吸沉重,疲累得骨头都要烂掉,不久就靠着树睡去了。


几天后,凌晨三点整,大部分人还在睡梦时,机场的传令兵提着灯在树林快跑,到处有岔径,夜里看来似曾相识,他为自己的迷路而紧张。在传令兵进入白虎队营舍范围,一个躲暗处的小哨兵喊:“站住,口令。没口令就是间谍。”“混蛋,有急事找少尉殿。”传令兵高举着灯大骂,更为找对路而高兴,他迅速来到挂有“少尉殿休憩室”木牌的寮舍,敲门要帕受命,不顾后头快急哭的小哨兵用木枪戳着他的背纠缠着口令。帕穿着这个月来连上床都穿的战斗装,下床后拍平皱褶,便应门接令。他受命后点亮煤灯,火老是在跳,哆嗦得很,屋内的摆饰摇晃影子。坐回床沿,他两手杵在膝盖,愣着满房间的影子,尤其是桌上种在麻竹筒内的酢浆草,样子孤单,但影子却无比壮硕。它是一株四叶的酢浆草,几天来他命令学徒兵在操课之余去找,几乎把整座山头倒出来分类才觅到一株。帕把盆栽捧在手里,看呆了。窗外漆黑,无边无际的森林充满诡谲的兽鸣,说不出它们是欢娱,还是悲伤,或许只是单纯的发声。但是,帕好希望此刻是暂停的,不用执行任何命令。不多时,窗外飞来夜蛾,热切地撞击灯瓶。帕要熄灯,觉得这灯是它们最后的温暖,便留了。他振起身,吹响哨子,大喊:“紧急事态,紧急事态,全员着装集合。”寮舍传来床板如释重负的声音,学徒们早就发现隔壁的队长室透来灯光,新命令将执行,便偷偷在棉被里套衣服、戴钢盔、打绑腿,一切如同在坟堆中完成。只等哨音响,他们踢翻被,很快集合点名,拿火把往机场移动,只留下哨兵。他们跑在山径。跑得够快了,在后督阵的帕仍数次责骂他们快点。在一个转弯处,帕检查带来的四叶酢浆草是否无恙时,忍不住顺从心念而回头看,夜太深了,他发现房里的那葩灯火,被寒凉的森林吞噬了。

来到飞行场,学徒兵照先前的小组分配。有的六人为组,把飞机从掩体壕推到跑道。更多的学徒兵拿马口铁灯具,在跑道上每隔十五米摆上,点上夜航灯,绵延一公里长。要是强风吹倒灯具,学徒兵赶忙去灭,不然烧着野草可不好。帕在跑道头看夜航灯,有种神秘如梦的感觉,没有天,没有地,人仿佛浮在宇宙中,有想飞的快感。今天又是什么日子,特攻队得起飞?自从米军以跳岛战术掠过台湾,登陆冲绳后,战斗机起飞的频率提高。帕记得一礼拜前的此时,天蒙初亮,八架特攻队飞机出征,队员在空中打开舱罩向地面挥手,地面的人员猛挥帽子。当然,帕不会知道在那天四月七号出征的主因,是主力舰大和号从濑户内海出航,载了三千个士兵奔赴冲绳海域,与米军航空母舰决战,半途遭遇四百架的米机用炸弹与鱼雷狂击,直到海涛埋葬了它。而四国和台湾地区方面,也趁机出动两百架的神风特攻队,对后防大开的米军空母猛螫,直到自己全部阵亡。

“队长,队长。”一个学徒兵破坏机场安静原则,激动大喊,朝帕拔腿奔来,喘气说,“到内地造飞机的队员,寄信回来了。”

“信在哪?”

“是、是飞机信,好大的一封信。”

帕跑到机坪的那架战斗机。飞机装了四百公斤的烈性火药,不能点强灯,只能凭微弱灯光瞧。那一刻,帕自己也发出惊叹,在俗称“疾风”的四式陆战机的机翼隐秘处,画了只虎。那是白虎队的标志。虎图边用油漆写了几个米粒大的字:“米机炸死好多人,我们没事,你们多注意。”到高座海军厂等地造飞机的少年工写信来了,字数单薄了些,却令人精神振作。帕到每架飞机观察,凡新来的,在机翼藏有小虎标,另有几个字,不外乎鼓励与互勉。他们在每架新造的飞机上写信,终会有寄到关牛窝的。飞机信的消息传开来,大家都知道内地来信的消息,莫不拍手叫好,说今天一定能出击成功,打沉几艘空母,要米国人尝苦头。


清晨五点半,机场暗蒙蒙,各种虫鸣正昂扬或歇息。从寮舍走出六个束装的特攻队员,颈子披白巾,着褐绿色飞行装,手臂上绑着白布衬底的日丸旗,银藏也列位其中,口袋中插一束酢浆草的紫花。他们有些疲态,昨夜多梦浅眠,寒夜一瞬,强作精神地站在桌前。这天是一九四五年、昭和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是米国总统罗斯福病逝的隔日,日军认为有机可乘,决定大反攻。鬼中佐对一字排开的特攻队员嘉勉,说:“昨天,罗斯福死了,今天,是皇军反击的大日子,胜利就在你们这些荒鹫的出击。”说罢,举清酒一杯,对他们致敬。荒鹫是陆军航空队的称呼,队员听了莫不并脚,持杯互敬,互勉说待会儿靖国神社见了。在不远处,一个地勤兵拿着ㄣ字形的工具插入战机引擎下方的启动孔发动,另一个用手挠螺旋桨旋转,并确查舱内的仪表数据。稍后特攻队跳上机翼,爬入座舱,拉上舱罩。赫然间,入舱的银藏发现仪表板放有一株酢浆草,四瓣叶的,种在麻竹筒里。他闭眼呼吸,知道是帕送的,主要是希望飞机半途故障停在台北。银藏把襟上的那株也拿下,种入竹筒,然后逆着引擎声要拉开轮挡的那个地勤兵把它们种回地上。对银藏而言,酢浆草自由了,幸或不幸,都跟战火无缘了。他把飞机缓缓滑入待命区,加速起飞。战机越过跑道头,立即卸下轮胎,空投到绑满稻草当缓冲垫的树林,回收给下批的特攻队使用。他是无脚的隼鹰,无法停下来,此后以命死搏。银藏的座机起飞后,拔上了天,伴随巨大的引擎声在天空翻了漂亮的大跟斗,连转三圈。地上的白虎队知道飞机在秀诀别礼物给他们看,属男人间的秘密通讯,因此神情亢奋,有的喊那是大楠公,有的喊大车轮或大日本帝国,最后齐喊大和魂,让泪水在仰看的脸盘上游来游去。飞机的引擎声盘桓在森林,守在操场的小哨兵端枪,往后退找出好位置看,枪管碰着单杠,铁杠上的血渍因露水而滴落了。引擎声也徘徊在村落,耕作的农人抹了汗,从斗笠下摸出烟抽,冷冷地说:“今晡日又有人要去纵崩岗了。”意思是跳悬崖。

几个学徒兵从跑道尾跑来,把一包东西递给帕。帕一看,便知那是银藏投递给他的。特攻队起飞后,打开舱罩丢下香烟、纸镇、皮带之类的东西,希望捡拾者使用,好给特攻队员祝福。银藏留下的是飞行衣、飞行帽与风镜,另一是笔记本。帕打开笔记本,首页画上一只隼,帕知道那是他与银藏小时候躺在第一期稻收割后的梯田上,仰看那只翼下夹着沸腾般的午后上升气流而在纵谷上越盘越高的鹞婆(大冠鹫);它高成微影,快割破蓝天,才发出沉鸣,孤寂一鸣,天空瞬间迷人。

帕又翻开下一页,又突然阖上。因为那有一只蝴蝶,怕它飞走。那只蝴蝶有七重颜色,翅膀模仿野姜花的形状,补上各种颜色而成。它是人造蝴蝶,栩栩如生,却只有身躯真的,是银藏第一天坐火车回到关牛窝抓到的那只。帕又翻到下一页,那绘有关牛窝的第一架飞机,一个男人驾着滑翔翼飞过新高山,后头有个小孩挥着蜡烛和羽毛黏织的翅膀追去,那种飞翔好像深海的两条鱼在游。再掀至下一页,只有题字:“在世界尽头,我们起飞了。”帕看了皱眉头,大力阖上笔记本,几个步伐跑前,大喊吧嘎,把这本遗书丢向远方。它在空中翻开页,噼里啪啦响动,朝树林飞去。那一刻,天光了,反光的笔记本以大弧度的振翅飞落,埋葬在森林的某处了。

六架飞机朝北飞,时速四百公里。东方刚破晓,朝阳把台湾西岸的田畴与树林杀亮了,亦将中央山脉磨成一把刀样。银藏刻意不去看那边,但还是忍不住瞥一眼,那就是他父亲要越过的死亡棱线。十二岁那年,他考上大津陆军少年飞行学校,全村疯狂庆祝,祝他出头天。刘添基更是发疯似了,坚持提早分家,用得到的两甲旱地与一分水田,买了架命名为“关牛窝号”的滑翔翼和一台拖行的自动车,实践了飞翔梦。后来嫌自动车拖得慢,又研发了铁架发射器。在某个风大的中午,顶着日头,刘添基用十头牛往后把滑翔翼拉紧在弹簧和橡皮条上,发表征服中央山脉的檄文,要越过新高山到花莲港厅,带回太平洋海水。砰!他发射了,在关牛窝上空盘桓,撒下数百张关于飞行梦想的传单,越飞越高,在东方的森林人间蒸发了,如愿地让那些高凛的圣棱线成了他最宽广的墓碑。此刻,银藏摇摆机翼,向大山墓碑致意。这是他最后的飞行,也是用生命换来的。他那次追击地狱鬼,驾隼飞到眼泪都能凝固、看到那个蓝眼珠的米兵时,引擎终于熄火,飞机下坠出现恐怖的旋转。他在眩昏前,开舱跳伞,忍痛看着飞机坠去。他虽然逃过一死,却被判定是愚蠢的脱队攻击,损失飞机,无限期地停飞。不能飞,不如死去,他加入神风特攻队才重获飞行权。飞行是他的生命了,别无所求。

过台北盆地时,与台北飞行场的十架飞机会合。在基隆外海,又与宜兰南机场与花莲方面的十六架飞机编队,快速北去。不多时,第一波的三十余架米国泼妇型战机从低空拦击,炮火全开。日本机队迅捷地飞出压队、配有炮火的陆战机,予以迎击,双方缠斗得像发情的苍蝇。银藏迅敏地突破几波的围困,躲几丛炮火,看到前方有冒出战火的岛屿,便知目的地到了。猛然间,他眼角瞥见东方的太阳透过云层发出诡异的光芒,看到七重天了,是七色彩,绝对的天际光启。但他正眼望去,什么都没有,只有晕眼的折光铺满太平洋。唯一能验证这传说的是往上看,心想如果在天上便知方才看到的是七重天。他不想抬头了,那又如何,再美好又如何,世界尽头就在下方呢!他用无线电报对基地台报出:“我先俯冲了。”便推前操纵杆,令飞机下冲。眼前就是冲绳登陆战,始自一九四五年三月底,历时八十三天,米国的四十艘航空母舰、上千艘战舰与二十万军人把冲绳包围,最后牺牲一万五千人才攻克。冲绳军民则接获死守皇土、不成功便自杀的指令对抗之,约十九万人死亡。

淡绿的海洋布满了船舰,炮火齐飞,有的日本海军零式战机凌空爆炸,火光四射,有的米国驱逐舰断裂两截而大火燃烧,双方冒出的死亡浓烟搅成一团,你侬我侬。从船身大小及舰尾掀起的航行水花分辨,银藏选了那艘空母,加速冲去,速度超过时速六百公里,机胴抖动,他的视野激烈晃动,很难用仪表板顶端的机枪准星对准目标冲去。空母上的速射炮猛开火,撒出火网,子弹浓得化不开,太美了,简直是欢迎银藏去死的烟火大会。一个震颤,座机的机翼被打中了,偏离航线。他把操纵杆握更紧,修正俯冲的角度。霍然间,一排子弹贯穿引擎,打穿他的腹部,还把脑袋打成热腾腾的白烂泥,颈口爆洒的血红泡沫像摇晃后开罐的汽水。他没了脑壳,躺在座椅,双手仍握操纵杆。飞机不再是他飞行的铁肉了,是更梦寐的铁棺,俱化为火球,倾斜下坠,直到冰冷的大海永远承担了那热情黑烟、无情烈火与年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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