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是我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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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爷吴应熊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阴阳结合体,只不过是分占的比例不同而已。由于我裹玉自焚,拥有可以与天地抗衡的能力,且禀赋太多的仇恨和怨气投生,只要我存在于天地之间,宋词和元歌的魂魄也就将会随我而投胎,生生世世,争斗不息。

 所以,我的每次投生,上天都会派神秘力量将我追杀,希望可以将我扼杀于襁褓之间,以期阻止悲剧的发生。有几次他们做到了,于是换得一世的平安;可是他们不能阻止我重新投胎,于是又一轮的追杀开始,有几次失手,便任我搅得天昏地暗,引发一场又一场的灾难。

 然而那究竟是些什么灾难,吴应熊却没有告诉我,只是,他眼中显露出那样惨切的哀悯,让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悲剧命运给世界带来的困扰,超乎我想像的强大。而最悲哀的,是这一切并不是我本心所愿,所以也就不是我所能阻止,就像吴应熊生而为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也并不是他的选择一样,他的后世同样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身不由己地一次又一次成为违心的罪魁祸首,背负千古罪名而不能自救。

 由于天赋禀异,虽然我并无恶意,可是只要我动情,无论是愤怒,伤心,怨恨或恋爱,只要情动于衷,就会生成强大力量,改变宇宙间的平衡,于是就会有人莫名死亡,受到殃及。换言之,只要我出现,灾难便会不期而至。彻底消弭灾难的惟一办法,便是将我消灭。这才是解决宋词元歌恩怨的最根本的方法,也是上天丢卒保帅的惟一选择。宋词元歌因我而生隙,如果将我消灭,她们的恩仇自然就解开了。然而裹玉自焚的我,借着玉的能力聚集天地精华,拥有着不自知的强大力量,可以与天地同寿,不是说消失就可以消失的,上帝即使可以制止我这一生,也阻止不了我下一世,所谓不虞之隙,防不胜防。

 于是,上天采取了另一种方法,虽然不能将我消灭,却可以使我削弱,正像清帝削藩一样,将我一分为二,化为阴阳两性,再逐渐消磨我的能力,直到彻底根除。但是前提是,这两个我一定不可以再走在一起,否则,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吴应熊说:“上天将张楚和你分别禀赋了阴阳两性重新投生,然后再借玉结缘,安排你与宋词元歌相识,由于你们三个都是女人,比较容易化敌为友,仇恨的力量便不会那么强大;可是百密一疏,却没有想到你会爱上你自己,也就是你阳性的另一半。这真是又一场孽缘。”

 我彻底投降了,原来世上真有另一半之说。很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人原来是完整的,力量很强大,所以上帝将人一分为二。而每个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在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可是大多数人都找不到,所以,也就只有听从上天的摆布,无力与之抗衡。

 但是,我竟然有幸找到了,我的另一半,是张楚;张楚的另一半,是我。试问,我又怎能不爱上自己呢?可是,我们虽然找到了彼此,却已经失去了结合的时机。我们注定在此世分开,而且生生世世,将不再完整。这,真是比永不相遇更加可怕的悲剧!

 我问吴应熊:“如果,如果我不理会上帝的安排,会怎么样呢?如果我一定要跟随张楚,重新与他合二为一,会怎么样?”

 “那样,就连上帝也拿你们无可奈何。两个相爱的人的力量是伟大的,如果你们坚持自己的感情,那么天也不能夺其爱。可是,只要你继续存在,换言之,就是我继续存在,那么建宁和香儿的仇恨也就继续存在,是非争端也就继续存在。也就仍然会有人受殃及,这一次,死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秦归田,下一次,就不知会发生什么样更大的灾难了。”

 他的潜台词是:我只不过爱上张楚,已经死了个秦归田作为警告;如果我偏要和张楚生死相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么,很可能就会再引起一场平藩之战,或者更大的战争。

 “可是,如果我今世离开张楚,也许就会永远错过。那么,到了下一世,也许我和张楚又会被再次分解,成为四个人,八个人,直至无数个人,而我的力量将不断削弱,直到成为一个没有任何超能力的平凡人,最终被上帝轻而易举地消灭掉,是这样的吗?”

 “是的。”吴应熊重重颔首。

 我惊讶:“也就是说,你明知道天意是要消灭你我,你还要合作?”

 吴应熊深深凝视我,带着那样的无奈和一种认命的安详:“如果换了是你,你怎么选?”

 我语塞。是呀,如果我的存在有干天和,影响了全世界的和平,我也只有自我消亡这一条路。全世界的和平,天哪!

 “你一定听过白蛇传的故事吧?”吴应熊深深叹息“这就像青白双蛇与许仙的故事一样,白蛇水漫金山,不过是想忠于自己的爱情,却因此酿成水灾,贻害百姓;法海度许仙出家,几次三番与白蛇斗法,以及塔收白蛇,并不是因为白蛇有什么过错,而是为了给世人消灾。人蛇相恋是有悖天理的,这同样是一种改变宇宙秩序的行为,是种冤孽。世人同情白蛇,都祝福她和许仙能够破镜重圆,并因此怨恨法海。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真地放白蛇出塔,那么再来一次天灾人祸,他们该怎么办?”

 我呆住。白蛇传的故事不知听过多少次,看过多少个版本,却还从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可是,也曾经有过猜疑:法海虽然是一个得道高僧,却也毕竟是人不是神,有什么理由法力会比三百年道行的蛇精还厉害呢?现在,我终于知道答案。也许,白娘子伏塔根本是一种心甘情愿的选择而并非被迫,她为了和法海斗力而水漫金山,却又因身怀六甲而无力收水,致使镇江府百户人家尽埋水底,死于非难。这样的结局,也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吧?如果她早知道自己的爱将带来这样大的灾难,也许她也宁可从没有来过人世,宁可守住青灯古佛于塔下孤独百年。当个人情爱与天意违和,又怎能有第二种选择?

 “那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我悲哀地问:“需要我自杀吗?”

 “没有用。”吴应熊更加悲哀地苦笑“你忘了我们是可以无限次重新投胎的吗?自杀只可以让灾难延期,却不可以停止。所以,你要做的,是两件事:第一,立即和张楚分开,连见面也不可以,更不能让你们的感情增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第二,设法令宋词和元歌成为朋友。”

 “我一直在努力这样做,可是她们俩现在…”我想起宋词元歌的处境,低下头来。

 “我知道。”吴应熊了然地安慰“只要你努力,她们很快就会没事的。因为,她们拥有你这样一个好朋友。”

 咦,这句话好熟悉,谁说过的?“她们一定会成为朋友,因为,她们有你这样一个共同的难得的朋友。”是的,是张楚。

 我再次叹息,当然,他也是吴应熊的转世,自然会说一样的话。

 至此,我已经清楚地知道,我和张楚,再也不可能走在一起。真没有想到,我们的爱会因为这样的理由而结束,遇上他,爱上他,离开他,这,是我的命!

 我流下泪来:“也就是说,我和张楚的爱情,注定是错的,是一场天灾?”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街上去替元歌选购几套换洗衣裳和日常用具。不需要多强的分析能力也可以猜到,连背景显赫的宋词都不愿意出事让父母知道,元歌更不会这样做,因为徒增烦恼,于事无补。

 大包小裹地赶到警察局,门口处遇上苏君,见到我,立刻说:“律师刚才来过了。”

 “是吗?那宋词是不是可以马上走了?”

 “不可以。”苏君摇头,满脸失望落寞可以结成厚厚一层灰痂“虽然警方承认宋词患帕金森症,可是认为这不能证明人就不是她杀的。因为发病率并非百分之百,不排除在此之前她服过药物例如镇静剂之类,在清醒状态下将人杀死。换言之,这更说明她可能是有计划有预谋地杀人,所以现场才找不到她任何指纹或脚印。”

 “什么?”我呆了“那现在怎么办?”

 “律师说,如果不能证明她们两个没有杀人,就必须想办法证明第三个人杀人,换言之,找出真正凶手,她们自然会被释放。”

 “这不是废话吗?”我不禁泄气。

 “不过也有一点点好消息,当初宋词受嫌疑,主要原因有三个:第一,她因为升职问题,和秦归田一直有过节儿,是竞争对手,所以有杀人动机;第二,有杀人时间,而且录像表明她离开大厦时提着一只巨型手袋,有窃玉嫌疑;第三,她曾经预言,秦归田有一天会被长统袜和避孕套闷死。而秦归田是被丝袜勒死,所以怀疑杀人者是女人。”说到这里,苏君略停一停,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但是现在,警察已经查明套在死者头上的丝袜和保险套,都归死者所有。”

 “什么?”

 苏君脸上现出羞赧之色,似觉难以启齿,但终于还是说出来:“死者有收藏女性用品的嗜好。”

 “变态狂!”我顿觉恶心。

 “还有,宋词那天晚上带走的那只大包也已交上来,里面装的不过是新购置的摄影机,放到包里后,鼓出来的形状与‘王朝’大厅的录像一模一样,证明她没有携带赃物出逃。”

 我略略放松,问:“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就像他们说的,想办法证明第三个人杀人。”苏君拧着眉,沉着地说:“也许我们都走入了误区,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宋词和元歌身上,反而忽略重要细节,放真凶漏网。”

 “你是说,我们应该协助警方破案?”我愣愣地“该从哪里入手呢?”

 “第一步,必须找‘王朝’的人再做了解,看看有没有新线索。”他提议“也许大厦里那天晚上其实不止宋词元歌两个人,保安呢?其他员工呢?还有,是谁第一个发现尸体,那个人有没有嫌疑?大厦有没有别的通道可以上八楼?除了宋词和元歌,还有哪些人知道那天晚上玉饰会放在经理室?那些模特儿们有没有嫌疑?”

 “没错。”我转身“我这就去找‘王朝’董事长。”

 这时候他注意到我手中的包裹:“这是什么?”

 我想起来:“差点儿忘了,这是拿来给元歌的换洗衣裳。”

 “算了,给我吧,你自己不一定送得进去。”他自嘲地笑一笑“这点小事我还可以找到人情通融。”

 “那么有劳你。”我把东西交给他。

 他已经准备走了,又忽然回身问:“这是否便叫做雪中送炭?”

 我温柔地答:“现今的炭已经没有过去那样珍贵,不过是举手之劳。”

 其实给朋友送一包衣服并没什么,肯捐弃前嫌为已经离异的妻子奔走才真正伟大。

 我再一次肯定这姓苏的是个好人。要劝劝宋词珍惜他。

 想到宋词,不禁一阵心酸。还想劝她复婚呢,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重获自由。

 头顶上,大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前面白花花一片,完全看不清路。我在街头站了很久很久,终于叹一口气,向王朝走去。

 再到“王朝”只觉阴森可怖,望向哪里都好像影影绰绰看到一堆暗红的血。

 何敬之听到通报,很快迎了出来,双手对搓着,因为不习惯笑,脸上肌肉全扭曲起来:“唐小姐,什么事要劳你亲自跑来?其实,打个电话就是了。或者…”又赶紧按铃叫小妹上茶,问:“唐小姐喜欢喝什么?茶还是咖啡?台湾人是不是喜欢喝绿茶的?”

 “随便好了,就是上次的碧螺春吧。”我坐下来“我来是想问一下案子的事。”

 “那件事不会对玉饰展有影响的,这我可以向您保证。”谈到生意经,他说话流利多了:“我刚和贵公司驻北京办事处的李先生通过电话,听说台湾补的货已经到了是吗?我已经安排了人手接替宋词和元歌,随时都可以召开记者招待会发布消息。其实,这次的事虽然给你们带来很多麻烦,但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炒了新闻,大家对拍卖会反而更有兴趣。”

 我有些不悦,这里出了人命案,还有两个无辜的人仍被审讯,他却说这不是坏事?真不知他的脑子是怎么想的,我猜剖开来,大脑沟回的形状一定全是美元符号。

 “何董,我不是为玉饰展的事来的。”我说。

 他立刻又结巴起来:“那,唐小姐今天来的目的是…”

 “我想请教何董,案发那天晚上,大厦里真的就只有秦经理和宋词元歌三个人吗?难道王朝夜里没人巡逻?”

 “你是说保安?那不可能。那天晚上是阿清值勤,他是秦归田亲自招聘的人,对秦经理一直毕恭毕敬,感激不尽,绝对不可能是他。”

 我想到阿清一脸的憨厚温顺,也觉不可能,看来这条线又断了。

 “那么,是谁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就是小妹喽。哪,她来了,你自己问她好了。”

 我接过小妹手中的碧螺春,尽量把态度放得温和:“小妹,你还认得我吗?”

 “我认得,你是那位好心的唐小姐。”小妹露出甜甜笑容,可是仍然遮不住她脸色的苍白,大概是睡眠不足的缘故,她眼圈乌青,皮肤微微浮肿,病得不轻的样子。

 “你能告诉我那天发现八楼出事的经过吗?”

 提起那可怕的往事,小妹有点颤抖,但仍能口齿清晰地叙述:“那天早晨,我和往常一样到八楼打扫,一推开经理办公室的门,就看到秦经理躺在地上,一摊血…我吓坏了,大叫起来,阿清跑上来,看了一眼,就说要赶紧报警。然后,警察就来了。”

 “那天早晨你是第一个来大厦的人吗?”

 “是,我每天都第一个来。”

 “阿清开门放你进来?”

 “不是,那天晚上我就住在楼下仓库里。”

 我一愣,难道——“你那天也在大厦里?”

 “在地下室。不过我睡得很死,完全听不到八楼的动静。看到秦经理,已经是早晨六点多钟了。”

 “你常常住在楼里不回家吗?”

 “有时候是这样,地下室比我宿舍条件好多了,我下晚班的时候就会住在仓库不走。”

 我仔细地盯着她的脸,看不出任何异样来。不,不会是她,这小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如果是她杀人,根本没有可能掩盖得这样干净。

 看看再也问不出什么来,我只得起身告辞。

 何董还在说:“玉饰展的事儿…”

 “和我公司同事谈吧。”我不耐烦“同‘王朝’联系的一直是李培亮,你们就还找他好了,我没时间。”说罢抽身便走。

 我知道何董在背后会骂我什么:纨绔子弟,不务正业。

 可是我真的觉得,这世界上还有比赚钱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朋友。

 站在“王朝”楼下,我再看一眼那辉煌的建筑,这里在几天前曾经发生过凶杀案,有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杀死了,还有两个活生生的人蒙冤莫白,两壁相框里的每个名女人都是凶案的见证,可是她们不说话,所有的痕迹都抹煞,看不到一点真相的影子。而大厦的外面,铬金玻璃依然鲜亮耀眼,在大太阳下光怪陆离,毫无阴影。

 真相在这里被湮没掉了,每个人扑来忙去,就只顾着一个钱字。钱、钱、钱!钱真的比人的命还重要吗?

 取车的时候我看到阿清,他正躲在车丛后面同小妹嘀嘀咕咕,两个人都神色惊慌,满脸焦虑。

 为免瓜田李下之嫌,我故意加重脚步,又轻轻咳嗽一声。

 阿清回头看到我,赶紧走过来拉车门,态度中有明显的尴尬。

 我轻轻问:“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没有。”他立即答,可是随后眼光一闪,手按在把手上犹豫不动。

 我知道对待这个淳朴的青年是需要多一点耐心和鼓励的,于是放低声音,温和地说:“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

 “唐小姐,你人真好。”他终于开口说“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又是钱。然而此钱非彼钱,且这句话早在我意料之中,闻言立刻取出银包。“多少?”

 “大概…五百块吧。”他迟疑,似乎觉得这数字太大了。

 我笑一笑,点出五张百元钞票放在他手上,自己拉门开车离去。后视镜里,还一直可以看到阿清愣愣地握着那几张钞票,满眼感恩,凝视我的车慢慢开走。

 无论他要钱是为了什么,我知道他是真正需要。而且,五百元对他和对我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可以帮到人是一件赏心乐事,我郁闷的心情稍稍舒畅。

 车子刚刚开出,手机响起来,是李培亮。

 “唐诗,王朝何董来电话,说你忙得没时间过问玉饰展的事儿?”

 “他没说错。”我悻悻,趁机推脱责任“小李,这个CASE一直是你跟的,很清楚,就负责到底吧。”

 “这么大的事儿…”他迟疑,但是很快地说“你是在忙元歌的事儿吧?我支持你。”

 “小李,谢谢你。”我挂掉电话,忽然想起,他刚才说“你是在忙元歌的事儿吧”他只提到元歌,却没有提宋词,这和宋词前夫苏君每每提起这件案子必然把两个人相提并论的作风刚好相反,然而苏君是有心,小李却是无意,这有心和无意,却都代表了有情。

 这时候手机再次响起,我看也不看号码便接听:“小李,我正想问你…”

 “唐诗,是我。张楚。”

 在那间“老故事”咖啡店,我终于再次见到张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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