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期整整延后了两天,科拉姆和布莉荻在星期日早上才有机会送斯佳丽去火车站。在这之前,三人先去望了弥撒。
“你一定得说说她,科拉姆。”布莉荻在走廊上碰见科拉姆时,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眼珠子朝斯佳丽那边转了转。
科拉姆用咳嗽声掩饰住笑意。斯佳丽的打扮活像是死了丈夫的农妇,甚至还用了条围巾取代斗篷。
“随她怎么做吧!布莉荻,”科拉姆语气坚定地说道。“她有权用任何她自认为合适的方式表示哀悼。”
“可是,科拉姆,在这么豪华的英国旅馆里,人家会盯着看,说闲话的。”
“他们不也有他们的权利吗?就随他们盯!随他们说吧!我们不必留意。”他握紧布莉荻的手,朝斯佳丽伸出另一只手。斯佳丽优雅地将小手放进科拉姆的手心,仿佛他正要领她进入舞厅。
当斯佳丽在火车上的头等包厢坐定时,科拉姆饶有趣味地看着一批接一批的英国旅客打开这个包厢门,又仓皇地退了出去;布莉荻看到这情形却吓坏了。
“铁路局不该把头等包厢的票卖给这种人。”一个女人大声对她丈夫说。
斯佳丽倏地伸手挡住门,不让英国佬关上。她对站在月台上的科拉姆嚷嚷“我忘了带那篮煮马铃薯了,神父,麻烦你向圣母祈祷,让火车上有卖餐点的小贩,好吗?”她的爱尔兰土腔非常夸张,有些话连科拉姆都听不太懂。当乘务员关上车门,火车开始启动后,科拉姆还在笑。
看到那对英国夫妇抛去尊严,狼狈地跌撞进另一个包厢时,他更是乐不可支。
斯佳丽微笑着挥别,直到科拉姆的身影在窗外消失。
然后她坐回座位,放松脸部肌肉,听任泪珠滚落面颊。她累得全身骨头都要散了,又为回亚当斯城的事担忧。丹尼尔的两间房的小屋充满乡土古趣,与她以往度假所见截然不同。它窄小拥挤,没有半点奢侈品,但是,它是唯一能让她称为家的地方——天知道她要住多久。律师可能找不到巴利哈拉的主人,就算找到,它的主人也不一定肯卖。就算肯卖,价格可能也会超过瑞特给她的钱。
斯佳丽精心拟定的计划已开始出现漏洞,她对任何事都一点把握也没有。
现在先不要去想,反正什么也做不了。至少这里没有人会挤进来打扰我,抢着跟我聊天。斯佳丽将三张座椅间的扶手拆下来,叹着气躺下,沉沉入睡,车票则放在地上剪票员容易看到的角落。她已做好计划,就要尽最大努力去完成。只要她不像现在这样累得半死,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一步顺利跨了出去。斯佳丽在马林加买了一匹小马和一辆轻便马车,亲自驾车回亚当斯城。马车虽不如茉莉的漂亮,但配备齐全;外表也相当破旧,不过马却比茉莉的马年轻、高壮。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个全新的开始。
家人看到斯佳丽回来,先是惊讶万分,继之又为她的丧偶给予最大的同情。但是他们在表达过一次哀悼之意后,就绝口不再提起,反而问她是不是有任何地方需要他们帮忙的。
“你们可以教我一些事,”斯佳丽说“我想多了解爱尔兰农场的情形。”她分担了丹尼尔和堂兄们每天的例行工作。甚至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学习照料牲口,替奶牛挤奶。在丹尼尔的农场学得差不多后,便又使出浑身解数去讨好茉莉和她面目可憎的丈夫罗伯特,罗伯特的农场比丹尼尔的大四五倍。跟罗伯特讨教完之后,就轮到他的顶头上司——伯爵所有产业的代理人奥尔德森了。就连昔日在克莱顿县颠倒众生时的斯佳丽,风采魅力也无法和此刻相比,也从没有像现在如此辛勤工作,收获如此丰富。她没时间去注意小屋的生活有多简朴。只一心一意盼望熬过漫长的夏季的农活,睡上柔软的床垫。
经过了一个月,她对亚当斯城的了解已不输奥尔德森,而且归纳出至少六种的改进方法。就在这个时候,她收到了她在高尔韦的律师寄来的信。
巴利哈拉主人的遗孀在丈夫死后一年改嫁,并已在五年前亡故。
她的继承人,长子今年二十七岁,目前往在英国,而且,他父亲还在世时他就是父亲在英国的所有地产的长子继承人。他说出价若不低于一万五千英镑,就可以考虑。斯佳丽细看附在信里的巴利哈拉地籍图,倒远比她想象中要大许多了。
巴利哈拉两边都有通往特里姆的道路。另有两条界河,一条是博因河,另一条是——斯佳丽眯起眼研究着细小的字体,是骑士河。骑士河,好个古雅的名字。有两条河,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地方。可是得要花一万五千英镑呢!
奥尔德森告诉过她,十英镑可以买一块上好的耕地,而且那已经算是高价了。一般八英镑就已足够,精明的杀价高手可以杀到七点五英镑,不过巴利哈拉还有一大片沼泽地。虽然泥炭的产量可以维持好几个世纪,但是沼泽地不能耕种,四周的土质又太酸,不适合种麦子。再说荒废了三十年,遍地的灌木和杂草也需要耗力费时去清理。她每英亩地根本只需付四英镑,或四个半英镑就可以了,一千二百四十英亩地,也就是四千九百六十英镑,顶多五千五百八十英镑也尽够了。农场上的农舍很大,她倒也不在乎。她较看重的是镇上的建筑物。总共有四十六栋房子,外加两座教堂,其中有五栋房子还算宏伟,其他有二十四栋只能算是小茅屋。
不过所有建筑都已废弃多时,乏人管理。花一万英镑全买下来算是相当公道了。能卖得出去,还是他的福气呢!一万英镑,就是五万美元!斯佳丽吓坏了。
我得先把币值换算清楚了再作打算,否则就太草率了。一万英镑听起来不多,五万美元就非同小可了,那可是一笔大数目哪!她开锯木厂、经营杂货店,锱铢必较,辛勤积攒…干脆卖掉锯木厂…酒馆的房租收入…不该花的钱一分一厘也不舍得花,如此年复一年,十年也才存了三万美元;而要不是瑞特替她付了最近七年的帐单,可能还积不到那个数目的一半呢!亨利伯伯说我有三万美元,就算是个小富婆了,我觉得他说得不错。我盖那些房子也没花到一百元,难道这世上真有人会拿五万元去买一座荒废的鬼镇和未经开发的土地吗?
瑞特·巴特勒那种人就会。我可以用他给我的五十万美元,买回我祖先被偷走的土地。巴利哈拉不仅仅只是一块地产而已,它还是奥哈拉家的土地。既然如此,她怎能再去考虑应该不应该付多少的问题呢。
于是斯佳丽果真出价一万五千英镑,要就接受,不要就拉倒。
走进邮务站后,斯佳丽不觉全身颤抖起来。万一科拉姆没能及时带回她的黄金呢?她根本无从打听律师得花多少时间,或科拉姆何时才能回来。她把信交给马特·奥图尔,说了声再见就匆匆走了。
斯佳丽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尽快走着,一边暗中求雨。又高又密的树篱把六月的暑气全笼罩在狭窄的小路上了。她没有戴帽子遮阳。她几乎从来不戴帽子;因为时时出现阵雨和阴云,帽子根本无用武之地。
至于阳伞么,在爱尔兰也只是装饰品而已。
走近博因河浅滩时,斯佳丽撩起裙摆,淌入水中,先让身体凉快一下,再向楼塔走去。
住在丹尼尔家的一个月期间,楼塔成了斯佳丽最大的精神支柱,每逢烦恼,伤心,或为什么事困扰时,她就往那里跑。它的石墙既冷且热,她总是将两手或两颊贴在上面,在它亘古的坚实中,寻求慰藉。有时她甚至将它当成父亲,对着它倾吐心事。偶尔她也会展臂抱着石墙,泣不成声。除了自己的声音、鸟鸣声、河流的呢哺,她没听到其他声音,也没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注视她。
科拉姆在六月十八日回到了爱尔兰,立即从高尔韦发来一封电报:六月二十五日携萨凡纳货品回家。顿时引起全村的一阵骚动,因为亚当斯城从来就没出现过电报这玩意儿;也不曾有从特里姆来的信差,会对马特·奥图尔的黑啤酒无动于衷,更没见过一匹马载了人还能跑得这么飞快。
两个小时后,另一名信差骑了一匹更显眼的马,火速赶来,人们的兴奋迅速达到沸点。又有一封电报从高尔韦发来,收信人仍是斯佳丽:出价接受,信与合约书随后寄到。
村民们议论纷纷,并作出了个明智的决定。奥图尔酒馆和铁匠铺暂停营业。医生也关起大门,一行人由多纳赫神父充当发言人,步行前往丹尼尔家,打听究竟。
他们只打听到斯佳丽驾着小马车出去了,其他一概不知,因为连凯思琳也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斯佳丽把电报放在桌上,明显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能拿起来看。
斯佳丽带着喜气洋洋的心情驱车沿着曲曲折折的路前往塔拉。现在她可以真正展开行动了,脑中的计划一步步都列得清清楚楚。但这一趟去塔拉,并不是其中一步;那是在收到第二封电报后才产生的念头,与其说是一时冲动,不如说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她一定要上塔拉山,在灿烂的阳光下俯瞰那片她选择安家的翠绿大地。
今天在山上吃草的绵羊比上回来的时候多。她目光扫过羊群厚实的背部,脑海中浮现了羊毛的画面。在亚当斯城还没有人饲养羊群,她得研究一下这个新行业的可行性,并且先估算一下养羊的利润。
斯佳丽在半途中突然刹车。塔拉宴会堂的遗址上有人,她原以为只有她一个人。一见是英国人更气,这些私闯他人领地的该死家伙。
对英国人的憎恨,已经成了每一个爱尔兰人生活的一部分;斯佳丽吃爱尔兰人的面包,跳爱尔兰舞,自然也吸收了这样的观念。这些人没资格在昔日爱尔兰伟大君王用膳的地方铺上毯子和桌布野餐,也没资格在曾用来弹奏竖琴的地方用野鸭子叫般的声音说话。
尤其那地方又正是斯佳丽·奥哈拉想要独自仁立,俯瞰她家园的所在。看到那些打扮入时,戴草帽的男人和撑着花阳伞的女人,斯佳丽不由懊丧地直皱眉。
我才不让他们坏了我的兴致呢!我要去找个看不到他们的地方。
斯佳丽于是下了车,走向双圈石墩,那是当初宴会堂建造者科马王院墙高筑的王府。命运石——利亚斐尔就立在这里,斯佳丽斜倚着命运石仁立。科拉姆第一次带斯佳丽来塔拉时,见她靠着命运石竟大惊失色。
他说,古代诸王在加冕前必须得到利亚斐尔的认可。如果石头大叫,接受考核的人才能顺利登上王位。
那天她的心情出奇的好,没有任何事物——即使饱经沧桑的花岗石柱果真叫出她的姓名,也不会叫她感到惊讶。当然石头没有说话!
命运石几乎跟她一般高,柱顶凹陷的地方可以让她的头枕在上面。她如梦如痴地望着蓝天中疾走的浮云,煦风徐徐吹动着她额前和太阳穴上的发丝。这时,在绵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轻柔的丁当声,英国人的声音成了低弱的陪衬。好安详啊!也许这就是我必须来塔拉的原因吧!
我忙得都把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项——快乐给忘记了。在爱尔兰我会快乐吗?我可以把这里当作是真正的家吗?
此地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快乐的。等计划实现后,我会更快乐。最艰难的问题,受人操纵的因素已经解决了。如今全靠自己了,一切都将照我的路子进行。要做的事太多!斯佳丽迎着和风微笑了。
太阳忽而躲入云层,忽而又露出了脸;丰茂的青草味充满蓬勃生气。斯佳丽的背脊顺着石柱滑下,跌坐在草地上。也许她可以找到一株醉浆草,科拉姆说这儿的醉浆草比爱尔兰其他地方都多。但是找了好几个地方,却连一棵也没看到。突然一股冲动催促斯佳丽脱去长袜,她的脚看起来好白啊!她又把裙摆提至膝上,让阳光晒暖双脚。看到黑裙底下的黄、红衬裙,斯佳丽又露出了笑容。科拉姆真是料事如神。
斯佳丽在微风中扭动脚趾。
怎么回事儿?她的头倏地抬了起来。
小生命又在她腹中蠕动了一下。“哦!”她低声呻吟,又蠕动一下“哦!”斯佳丽轻轻将手放在裙子里微隆的肚皮上,但只摸到厚重的毛衣料。现在还摸不到胎动,这也难怪,还要好几个星期才能感觉到胎儿的拳打脚踢呢!
斯佳丽站起来,迎着风,挺出肚子。放眼所及,都是绿色、金色的田地和夏意盎然的绿树。“这些全都是你的,我的小爱尔兰宝贝,”她说“你的母亲要把它送给你。是她一个人给你的!”斯佳丽可以感觉得到脚下随风摆动的草叶所带来的丝丝凉意,和草下土地的温暖。
她屈膝用力拔起一把草。当她用手挖起草下的泥土,抹在肚子上,摩挲着芬芳潮湿的泥土时,斯佳丽的脸上出现了超凡绝俗的表情,她说:“这是你的,你的绿色塔拉高地。”
一群人聚集在丹尼尔家谈论斯佳丽。而这并非是什么新鲜事,因为自斯佳丽从美国来访的第一天起,她就成了村人的热门话题。凯思琳对她并不见怪,她干吗要见怪呢?斯佳丽令她着迷,使她感到神秘。
斯佳丽决定留在爱尔兰,凯思琳也能充分理解。“我曾尝过这种思乡之苦,非常想念这座封闭、炎热小城里的迷雾、松软的泥上及其他种种,所以当她看到了这里的好环境,就知道万万不能放弃。”
“听说她丈夫打得她好凶,她为了保住小孩,才逃到这儿来。真有这回事吗,凯思琳?”
“哪有这种事,克莱尔·奥戈尔曼,是谁在搬弄这种是非?”佩吉·莫纳汉忿忿说道“大家都知道,她丈夫在重病去世前,因为怕影响了她肚子里胎儿的健康,才把她送走的。”
“一个寡妇带着遗腹子,实在可怜。”凯特·奥图尔不胜唏嘘。
“其实也没那么可怜,”凯思琳颇有见地“只要你的财富赛过英国女王,就不可怜。”
每个人都在炉火四周的椅子上坐得更舒适一点,这才刚刚说到正题儿上呢!在对斯佳丽所有的臆测中,大家最喜欢的便是谈论她的钱。
能看到有一大笔钱握在爱尔兰人手中,而不是放在英国人的口袋里,不是天大的喜事吗?
她们谁也没料到流言的全盛期才正要登场呢!
斯佳丽抖动着小马驹的缰绳。“快啊!”她说“小宝贝急着回家呢!”她终于来到通往巴利哈拉的途中了。在买地手续办妥之前,她不准自己接近楼塔以外的地方,现在她终于可以仔细瞧一下,看看自己究竟有些什么产业了。
“我的小镇上的房子…我的教堂,我的酒馆、我的邮局…我的沼地、我的田地、我的两条河…好多好美的工作正等着我去做呢!”
她决定要在一个能成为孩子的家的地方生下孩子。那就是巴利哈拉的大公馆。但是在这之前,所有的事都得先处理妥当,其中又以整理田地最首要。必须找铁匠修铰链、铸犁耙。屋子里的漏洞得补,窗子得换玻璃,门得换铰链。一切残破的景象必须立刻结束,因为这个地方现在是她的了。
当然也是小宝贝的。斯佳丽专注地感觉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但是一点动静也没。“真是聪明的孩子,”她大声赞道“能睡就尽量睡吧!
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会非常非常的忙。”她在临产之前,只有二十个星期可以干活。预产期并不难推算,自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后算足九个月便是。斯佳丽不觉歪着嘴,多讽刺的一个笑话…现在她不再去想那个问题了…或者永远都不再想起。她只需牢记十一月十四日这个大日子,并在这之前,务必把所有工作结束。她露出了笑容,开始唱歌。
我第一次见到可爱的佩姬,是在一个集市上。
她正驾着一辆低靠背马车,坐在一捆干草上。
当那干草犹是青葱绿草时,冒出的春天花朵,也比不上我歌里女孩的美丽娇柔。
当她的低靠背马车驶过,
收买路费的人
从来不曾向她开口收费,
只是摩挲着头
目送低靠背马车…
快快乐乐真是一件美妙的事!令人振奋的期待与这种意外的好兴致,的确使人更加快乐。在高尔韦的时候,她说她会快乐的,而现在她确实是快乐的。
“果然不错。”斯佳丽又大声说了一句,然后兀自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