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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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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红色背景

 吴克勤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并没有对红军东征的历史做出说明,因为那个年代这还是讳莫如深或者说还没有确立权威说法的事情。现在不一样了,红军东征的历史早已经有了统一的说法,从任何一本历史教科书中都能够找到或者翔实或者简约的记述,这些记述就基本史实来说,一模一样。

 我们就借助历史教科书交代一下红军东征的历史背景情况。

 一九三五年十月六日(农历一九三五年九月初九),中央红军长驱两万五千里,实现了战略转移,胜利到达陕北,陕(西)、甘(肃)北部以及K省北部的靖州、洛州地区成为抗日民主根据地,即历史所称的“苏区”

 当时的形势十分严峻——日本导演的“华北五省自治运动”正在进行,华北五省已经名存实亡,被置于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之下;

 国民党政府调集陕(西)、甘(肃)、宁(夏)、绥(远)、晋(山西)、K省等六省军队联合围剿,试图一举歼灭立足未稳的中央红军;长征到达苏区的中央红军有很大的减员,装备极差,亟需扩大红军队伍并筹措款项,让部队得到补养生息,但是陕(西)、甘(肃)苏区包括K省靖(州)洛(州)苏区在内是全国最为贫困的地区之一,经济落后,交通闭塞,不仅无法解决红军的燃眉之急,也难以供养大批部队和机关,苏区的巩固与发展受到很大限制。

 红军和苏区的出路何在?是先巩固现有地盘,然后求得发展呢,还是先发展后巩固呢?巩固,如何巩固?发展,向哪里发展?这一生死攸关的问题非常现实地提到中国共产党和它领导的军队面前。

 为此,中共中央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农历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在陕北瓦窑堡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会上,毛泽东全面系统地论述了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必要性和可能性,在作军事问题报告时明确指出:红军作战的战略方针应是坚决的民族革命战争,首先把国内战争和民族战争相联系,一切战争都在民族战争的口号下进行,红军应利用当前蓬勃发展的抗日形势,积极向山西发展,在发展中求得苏区的巩固和红军本身的扩大。

 在这次会议上,中共中央通过了毛泽东起草的《中央关于军事策略问题的决议》。“决议”指出了红军东征山西的具体目标:击破阎锡山的晋绥军主力,开辟山西西部五县以至十几县的局面,扩大红军,而后适时由山西转向绥远。

 为了达到这一战略目标,中共中央决定对红军队伍进行整编,将中央红军与陕北红军合并整编为红一方面军,下辖红十五军团、红一军团,共一万三千余人,组建“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将地方武装分别整编、扩充,组建红二十八军、红二十九军及“黄河游击师”

 一九三六年一月三十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一月初八),中共中央签发了“关于红军东进抗日及讨伐卖国贼阎锡山的命令”各路东征部队开始做渡过黄河、进击山西的准备。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八,雨水),毛泽东作为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总政治委员和总司令彭德怀率领由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等部组成的中国人民红军抗日先锋军发起东征战役,突破黄河天险,进入山西境内,迅速占领留誉、暖泉、水头三镇,然后分兵数路,长驱东进:一路进占义牒,围攻石楼;一路攻克留誉,进逼中阳;一路沿河北上,进袭柳林。阎锡山急调驻守汾阳、孝义的周原健独立第二旅驰援中阳,驻守隰县的二〇三旅增援石楼,企图堵截红军。为粉碎敌人的阴谋,毛泽东、彭德怀决定努力在“中阳、石楼、永和、隰县等纵横二百里地带建立作战根据地,为赤化山西全省之起点”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初二),毛泽东发布《争取在山西发展抗日根据地训令》,具体指出:红军胜利地渡过黄河,完成东征战略的第一步任务之后“基本方针是在柳林、离石、中阳、孝义、隰县、永和一线内围石楼求得打增援部队,用大的速度争取居民群众与红军一致,集中兵力消灭敌之一路至两路,取得在山西发展抗日根据地之有利条件,完成东征计划第二步任务”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初三),红一军团经过一整夜激战,敌独立二旅三千余人全部被歼灭。增援石楼的二〇三旅一营晋军也在隰县西北的蓬门遭到红十五军团迎头痛击,敌二百余官兵被俘,红军击溃了晋军在吕梁山区设置的“中间阻碍地带”取得了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地位,红军两大主力在大麦郊地区会师。

 一九三六年三月六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三,惊蛰)至八日,中共中央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分析红军东渡以来的形势,调整了作战部署。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在兑九峪一带重创阎军,扫清东进抗日的道路。三月八日,作战命令正式下达,在长达二十里的兑九峪谷地布下了一个三面埋伏的袋形阵地,静候敌军自投罗网。三月九日,晋军第二纵队首先向兑九峪以西之大麦郊、阳泉曲推进。晋军第三纵队协同动作,二十一旅连夜进占原庄、罗巴沟一带山头阵地,准备于拂晓时分配合杨效欧部发动突然袭击。三月十日,清晨,红军主力突然从左、中、右三面发起攻击,同时派出快速骑兵向两翼包抄,试图将晋军分割包抄,各个歼灭。晋军各部仓促应战,十余架轰炸机狂轰滥炸,轮番助战。

 由于红军攻势猛烈,晋军渐渐不支。

 阎锡山急调两个团从太原乘车赶来增援,同时又命令第四纵队、第一纵队,向红军侧翼进击,威胁红军后路。晋军总兵力达三个纵队,十五个团之多。两军从日出打到午后,一直处于对峙状态,战况十分激烈。

 由于红军过河不久,没有根据地依托,加之地形不利,武器装备较弱,要一口吃掉这么多敌人确有困难,毛泽东当机立断命令红军撤出战斗。为保存实力,阎锡山也于当晚命令部队撤出兑九峪地区,放弃捕捉红军主力进行决战的计划,将晋军主力集结布防于汾阳、孝义、灵石、介休一带,沿同蒲路和汾河堡垒线严密设防,防堵红军东进北上,等待援军的到来。

 兑九峪战斗之后,红军两大主力撤至大麦郊地区进行休整,伺机东进。此时蒋介石应阎锡山的请求,从洛阳、徐州、武汉等地抽调七个师的兵力,兵分三路,入晋增援,阎锡山也积极调兵遣将,企图配合中央援晋大军将东征红军围困于晋西一隅的吕梁山区。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六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三),红军十五军团穿越同蒲铁路,突破汾河堡垒防线,转战汾阳、孝义,围困交城、文水,先头骑兵连抵达晋祠、小店,威胁省城太原,迫使阎锡山将晋军主力由晋西南撤回,保卫太原,围堵红十五军团,从而有力地配合了晋南、晋西红军的战略行动。三月下旬,十五军团由交城县岔口挥师西向,转战于古交、楼烦、静乐、岚县、兴县、岢岚,发动群众,扩红筹款,创立苏维埃政权,把晋西北地区闹了个天翻地覆。

 一军团也于十六日开始动作,以急行军进逼同蒲铁路,于一九三六年三月十八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五)攻占南同蒲线枢纽——南关车站,将同蒲路拦腰斩断,而后星夜兼程,长驱南下,包围洪洞、赵城,奔袭临汾,于一九三六年四月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十)攻占了襄陵县站。之后,红一军团又兵分三路继续南下:红四师活动于汾河、同蒲路以东之古县、安泽、浮山一带,先头进入沁水、高平境内;红二师沿汾河西岸进抵新绛、侯马,而后挥师西进,直趋乡宁、大宁;红一师及军团直属机关居中策应,积极活动于霍县、洪洞、汾城地区。此时,整个河东大地,北起霍县,南到侯马,除同蒲路沿线的几个孤立据点外,广大乡村都布满了红军。红军所到之处大力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救国,积极筹款扩红。

 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七)至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七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也就是上述军事行动展开之际,为了争取早日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迅速实现对日作战,中共中央在晋西大麦郊、石口、西江和石楼等地召开了政治局会议(即晋西会议),毛泽东多次讲话,深刻分析世界形势和国内形势,明确提出:“经营山西,是对日作战的重要步骤,”“目前经营山西为主,也要准备在河北、山西、绥远三省进行运动战。”要求“在山西临时采取分兵原则,三个集团军采用打网式的普遍的游击战,求得敌人一般的削弱,我们自己则争取群众,扩大红军,而扩大红军为主中之主。”

 毛泽东还具体要求:红一军团分五步拉网式发展,最后占领正太铁路,然后依情况决定或出河北,或出长治、晋城;红十五军团在晋西北创造根据地,并配合在神府行动的红二十八军,控制黄河一段,打通与陕北、靖州、洛州的联系。

 四月下旬,红十五军团经大麦郊、双池镇进至隰县蓬门,与转战晋西的红军总部会师。红二十八军四月十二日奉命自金罗镇分兵向离石以南黄河沿岸挺进,相机夺占黄河渡口,打通与陕北苏区的联系,保证东征主力背靠苏区。四月十三日,红二十八军进占中阳留誉以东的党家寨等地,向晋军重兵把守的三交镇发起攻击。

 东征红军转战河东之际,国民党中央军沿同蒲线和正太路进入山西,驻守洛阳、潼关及关中一带的国民党部队也加紧对陕甘苏区的围攻,并沿河北上,封锁黄河渡口,包抄红军后路,企图将红军主力围歼于黄河东岸的吕梁山区。

 为避免大规模内战的爆发,争取和团结一切抗日爱国力量,扩大统一战线,积蓄抗日力量,中共中央于一九三六年四月十三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二)至十五日(农历三月二十四)召开军事会议,作出了“逼蒋抗日、回师西渡”的战略决策。遵照会议的决议,红一军团和红十五军团从四月下旬逐步转移到黄河岸边。

 一九三六年五月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至五月五日(农历三月十五),红军主力和总部人员先后从延水关、永和关、清水关、铁罗关一带渡过黄河,返回陕北和靖州、洛州。毛泽东率红军总部回到陕北的杨家圪台,签发了《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

 一九三六年五月十四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四)至十五日(农历三月二十五),中共中央在延川县大相寺召开了政治局扩大会议,毛泽东对东征胜利的意义作了高度的概括和评价:打了胜仗,唤起了民众,筹备了财物,扩大了红军。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农历一九三六年四月初一,小满)毛泽东、周恩来率领红军总部回到瓦窑堡。历时一百一十七天的渡河东征胜利结束。

 东征期间,红军击溃了晋军三十多个团的围追堵截,转战山西省五十余县,歼敌一万三千多人,俘敌四千多人,缴获各种枪支四千多支、火炮二十余门,扩大红军八千余名,筹款五十万元,使红军在兵员物资方面均得到很大补充。

 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红军决定避免同

 国民党军队纠缠,回师河西的时候。

 战斗仍然是激烈的。

 读者已经看到,早在四月中旬,蒋介石就派陈诚率十个师的兵力,窜入山西:五个师由正太路西进,阻拦红军向东发展,五个师自潼关北上,由风陵渡以北渡过黄河,沿黄河东岸向北进犯,妄图阻断红军退路,形成东西夹攻红军之势。阎锡山则派五个师又两个旅,由晋中向南压来。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则趁机沿黄河北上,封锁河西渡口…很明显,阎蒋合谋,是企图使红军腹背受政,将红军歼灭于黄河东岸。

 西岸的形势对红军有利:红军在距离K省洛州地区崤阳县张家河镇马家崾岘乡十五公里处的重镇永康附近,有效地阻拦了沿黄河北上的敌军,从而保证了东征部队在铁罗关、罗正堡、王家河、清水关等处安全西渡。

 东岸的形势则正好相反:由于红军在这里的战斗在收缩进行,敌人便趁机像刀子一样向北插过来了,一部分红军被分割在两股敌军之间。

 葛满康率领的担架队,此时正活动在这一区域内。

 15。不可触摸的地方

 担架队是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从罗家川渡口渡过黄河的。最初一两天,担架队向前线奔突,绍平一点儿也没感到自己正在远离黄河而去,他还甚至经常产生仍然在马家崾岘附近山上的的错觉。不同的是,这次不仅只他一个人,他是在许多同伴之间,这一点使他觉得十分新奇。

 晋北山区的地形地貌同洛北相似,沟、峁、塬、梁都是由浅褐色黄土构成的,这里同样长着洛北常见的杜梨、青、白桦、苦楝等树木,一样的窑舍,一样的村落,一样的在山谷间蜿蜒的小路。他常常绕有兴味地欣赏路边各色各样的野花,欣赏着天空变幻莫测的白云。

 他和大家一起像鹿子一样刷刷地穿过灌木丛生的混交林带,他喜欢闻被他们的双腿搅散开来的山青的味道。他差不多一直跑在最前面。只有当他们扑入到正在战斗着的村镇,看到鲜血和尸体的时候,他才从这种单纯的欢乐中解脱出来,进入到一种冷峻的精神状态之中。他作为战争肌体的一分子,必须开始做他应当做的事情了:抢救和搬运伤员。

 他对此并非没有思想准备,他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了。他没有思想准备的是:他正好和双柱配成一对儿,也就是说,正好由他们两个人共同抬一副担架。并不是谁故意这样搭配的,当时分对的时候,按高矮个儿排队,然后报数,一分为二,再分组——他正好和双柱站在一起。他很不情愿和双柱在一起,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从表情上别人也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双柱的不情愿则表现在脸上,表现在迟迟疑疑的动作中,表现在言语中——他跑到队伍前面,颇为激动地向葛满康讲述自己的要求,希望葛满康能够把他和绍平调整开。葛满康大手一挥,果断地拒绝了双柱。双柱垂头丧气地重新站到了绍平身边,绍平只当没有看见。

 双柱已经不像五年前那样肥胖,出落成了一个铁塔似的汉子,只是性情没改,仍然爱耍笑。他笑起来不顾一切,两只小眼睛紧紧闭住,嘴巴张得老大,整个儿口腔都在颤动,声音粗犷而豪放。和绍平搭成一对儿以后,双柱马上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很少跟绍平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也仅是简短的几句,就像发电报一样,以把意思表达清楚为限,而且,语气客气得使人难受。

 其实,在母亲那场至关重要的谈话之后,绍平已经消除了对双柱的敌意,不是掩饰,是消除,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改善和双柱的关系,已经整整五年了。或许这种过于强烈的动机造成了妨碍,他们反而无法做正常的交流。

 这也是两个闹过矛盾的人之间经常有的情形。

 现在,两个人抬一副担架,有两个人共同关心的事情,说话的机会自然要比平时多一些。绍平尽量多想些话来跟双柱说,谈谈天气,谈谈伤员的病况,谈谈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让绍平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声音非常枯燥,他越是想不枯燥就越是枯燥。他沮丧地想,还是像在村上时一样,有意从感情上拉开一定的距离吧,这样,双方会都感觉轻畅一些。这样,在这两个人之间,话就更少了。他们像是一架正在磨合的机器,彼此寻找着需要适合和迁就的地方。

 从体力上讲,绍平抵不过双柱,但他决心不让双柱感觉到他跑得吃力。一开始这仅仅是思想深处的一个小小的念头,后来,这个念头逐渐膨胀和漫延,进而开始统治他的整个思想,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不要落后给双柱!

 双柱永远在他眼前晃着,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熊,迈着野性的大步,强有力地往前扯动着担架。绍平在急骤的奔跑中凝视着双柱,简直难于理解他身上蕴藏着的巨大能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双柱又黑又粗的脖颈直挺挺地往前伸着,担架上的麻绳深深地勒进肉里,他用脑袋和肩膀分开稠密的树木,树木的枝条一下下抽打在绍平的脸上,抽得眼睛生疼,不住地淌眼泪。

 在泪眼朦胧之中,绍平看到世界变成由绿色、蓝色和黄色所组成的斑驳的色块,而他正在拼命地向那些色块扑去。三种颜色相互调整着,变幻着,一会儿蓝的在上,一会儿绿的又悬浮起来…他已经感觉不到脚下的磕绊了,两条腿只是机械地摆动着。

 目的地到了,不少医务人员等在那里,双柱的步子慢下来了。绍平歪着头在左右肩膀上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剧烈的喘息使他感到喉管里有一股强烈的咸味。双柱回过头看了绍平一眼,眼睛中有几分惊愕,他没想到外表羸弱的绍平会有这样持久的耐力。

 绍平没有输,他在心里得意地对双柱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我永远不会输给你。

 晚上在宿营地,绍平却累得几乎爬不上老乡家的土炕上去。他平卧在炕上,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仍然感觉到大地在有节奏地颠簸,道路和梢林迎面扑来,呼哨着向后掠去,天天如此。

 绍平坚持着,咬住牙坚持着。他耳边时时响着妈妈的叮咛,还有文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我不能叫妈妈脸上没有光彩,不能叫桂芳婶永远那样看我,文香也盼望着我…我知道她要对我说什么,要不是桂芳婶拉住她,她一定跑到我面前来告诉我了…你放心吧!

 靠这样的精神力量来支撑异常艰苦的劳作,显然是不够的,他的情绪开始出现波动。如果单单是累,他是可以忍受的,这,绍平心里清楚。使他感到疲惫不堪的不仅仅是奔跑,而是…后来,他找到了隐秘的因素——别人仅仅是在奔跑,他呢?他必须给奔跑赋予一种意义:用这,可以向人们证明一点儿什么。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奔跑对于他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了。他试图驱赶开盘桓在脑子里的各种想象,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这是他全部精神所要达到的目的地…越是在他全力奔向那个目标的时候,越会有一种念头来瓦解他的斗志——我哪一点儿与他们不同?我不就是井云飞的儿子吗?我十四岁就离开那里了,我是在马家崾岘长大成人的…为什么偏偏我要用这可怕的奔跑来向人们证明自己呢?

 他开始怜悯自己。

 “我的身体本来单薄,”绍平想“如果我是穷人家的子弟,我就可以借此不参加担架队。在参加担架队的五个马家崾岘后生中,哪一个长得不是牛犊子一般?葛满康挑人的时候,曾经质疑我的体力,我在马家崾岘人面前必须说我能行…仅仅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我就必须参加!”

 当诸如此类的思想在他脑子里漫延开来的时候,他的脾气就异常暴躁。双柱如果哪一点儿冒犯了他,或者在行动上没有配合好他,他就会默默地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甚至使天不怕地不怕的双柱都感到毛骨悚然,不知道温顺的绍平和这个令人畏惧的绍平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双柱一路都在选择判断,就好像把判断稳定在某种状态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最后,判断大致形成了——在双柱的心目中,绍平完全不是温顺的,他是一个内心残忍的人…这就是说,已经淡漠了的绍平的形象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加稳固地树立起来了。但是,这个形象并没有在双柱心目中增生新的敌意——毕竟,这么多年来绍平并没有做什么恶事。他只是在内心警告自己:要操心这个人,这个人心里残火着哩!可不敢跟他过于别扭,把狗日的惹急了,狗日的兴许杀人哩,狗日的杀人可能都不眨眼。他想到五年前绍平对他那次残酷的殴打。

 葛满康不得不让担架队员休息一下,尽管他知道时间对于伤员极为宝贵。最近的一个战地

 医院被敌人破坏了,他们不得不把伤员送往十二里以外一个叫贺家崖的村庄。他知道他的战士们在咬牙奔跑,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他下了休息的命令。

 后生们轻轻放下担架,尽可能地照护了一下伤员,便马上匍匐在路边熟睡过去了。葛满康试图视察一下他的队伍,便从前面向后走过来。他感觉到天和地搅在一起,耳边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喧嚣之声…他也扑倒下来睡着了。

 这是一条深深的峡谷,整个儿谷底都被枯萎的和新生的草类植物覆盖着,中间只裸露出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峡谷两边高耸着峰恋都溶到夜色中去了,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气味。栖息在附近岩壁上的夜鸟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嘶鸣。站在陡峭山岩上的野狼,警觉地观察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群,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绍平扑倒在担架旁边,可是他没有睡着,微微睁着眼睛。天上的星星像许多蜜蜂一样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叫着,埋没在草丛里的小溪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多真切呀,像是在耳朵边上响呢!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是在睡觉还是在奔跑。

 担架呢?呼三呢?他躺好了么?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横躺在身边的双柱身上,他以为是呼三。哦,他在,躺好,坚持一下,走出这条峡谷就好了。好老乡哩!忍着点儿,快了,快了。

 呼三是靖州人,五年前靖州城解放的时候就参加了红军。这次东征,他随红十五军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立了不少战功,今天凌晨撤退的途中,他踩上了敌人的地雷。

 呼三伤得很重,右腿完全断了,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层层包裹着的白布中渗透出来,担架上的绳索也被染成了暗红色。绍平和双柱把他抬到担架上的时候,由于失血过多,他脸上已经显出灰白的颜色。有限的医学常识告诉这两个年轻人,这个伤员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昏厥,永远也醒不过来。

 坚强的呼三好像完全不在乎,仍然神色开朗,笑着说:“日他妈妈的,伤哪儿不好,偏伤老子的腿,还要劳累你们…”

 听见呼三的话音,绍平一下子抬起了头:“你是靖州人?”

 “我当然是靖州人,这还能是假的吗?兄弟你是哪搭人?”

 “我是…马家崾岘人。”绍平的靖州口音完全变了,他能够掩饰自己。“我能听出靖州人说话…”

 “啊!”呼三很高兴“靖州话好听,是不是?”

 “走吧。”双柱把担架挽带挂在脖子上,回过头,用征询的口气对绍平说。

 他们把担架抬起来,走上山岗,尾随上从刚才发生战斗的镇子里走出来的担架队。

 “兄弟,”躺在担架上的呼三仍然眉飞色舞,翘着身子和绍平说话。“等咱胜利了,我带你们到咱靖州看看,那可是天底下都难寻的好地方。我们靖州没有这么高的山,到处都平堰堰的,还有盐池,有海子——兄弟你知不知道海子?那是沙漠当中的湖泊,就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边,海子里的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鱼,做的时候不用放油,你把它放在锅里就能炕出油来…过去有井云飞这样有权有势的人欺压,田地、海子都是人家的,庄稼人的日子苦。尔格好了,红军把大大小小的井云飞都镇压了,把他们的财产和土地都分给了老百姓,海子里也有为自己捞鱼的穷人了…受苦人么,有了这些儿,不就够了?还图啥?”

 双柱笑着看绍平,好像在说:看你那号老子!还能哩!他注意倾听绍平说什么。很长时间,绍平什么也不说。

 呼三继续说:“我去过井云飞家。红军一打过来,咱当长工的,造反哩嘛!我就是那时候拿起枪的。我去过他家,别的全不说,单说那个少爷羔子的住处…啧,日他妈的,这些地主都不是东西!不打倒他们,哪有咱穷人的活路?这次东征,我打了个美,真解恨…我是没碰上日本鬼子,要是碰上,嗨,看我呼三的大刀开荤吧…”

 双柱的大刀就放在他身边,闪着熠熠的寒光。

 沉默。双柱和绍平都谨慎地避开了呼三的话题。

 担架队正在向一座大山的腹地蠕动过去,太阳斜斜地照射着,大山的上半截辉映在赭色的阳光之中,它的底部则晕染了青灰色,在一些低洼的地方,漫起了雾气,涣涣地向高处攀缘,一阵风儿刮过来,又退缩回去。一只老鹳站在突起的岩石上,一动不动,就像是大自然鬼斧神工雕刻出来的塑像。天上的云飞速地向东南方向飘行,落在后面的被冲撞成了碎片,消失到更大的云块之中。

 绍平身上的汗水已经把衣服浸透了。

 剧烈的伤痛使钢铁一般的呼三也不得不缄默下来。为了避开绍平的视线,他把脸扭到一边去了。他咬紧牙关,忍受着从伤口处向全身弥散的迟钝疼痛,这疼痛使他浑身都处于一种僵直的状态。

 这一切,绍平全看到了。

 过河以来,第一次看到鲜血,绍平曾经感到过恐惧。他也为伤员的痛苦而痛苦,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得如此直接,又如此剧烈。这当然是一种精神的感知,可是,它却无可控制地向生理漫延了: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腿散发出拉锯一般的疼痛…是不是疼痛也可以转移呢?这样倒好,他至少可以替呼三分担一下,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们手里没有药品,只有抢时间赶到贺家崖救护所去。整个儿担架队的情形都是一样的,所以,他们才一直在奔跑。

 呼三能够忍受疼痛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健康的人,和绍平和双柱说这说那,说的更多的仍然是他的家乡靖州,描绘那里的山川风景,县城里的大街小巷,春节、元宵的时候持续不断的烟花、社火和秧歌;他回忆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的伙伴,说有一次他们把一只猫的四只脚都绑缚上了核桃皮,走起路来就像是小马一样…

 他没有诅咒井云飞,在他的生活中似乎并没有这个被他深深仇恨着的人,他的童年完全不像贫困人家孩子的童年,他和所有衣食无愁的人的童年一样,充满了好奇、幻想和恶作剧,这就使得绍平感觉眼下躺在担架上的人是离他的心最近的人,他感觉呼三就是小时候的玩伴,因为在大人的世界中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才分开,才各奔东西。

 他们回味过去的时候,或许已经不再使用相同的语言,不再使用相同的方式描述同一件事情,但是,一个孩子本能地保存下来的东西,却真实地再现了彼此都能够理会的场景,绍平甚至能够从呼三的叙述中,闻到烟花和羊肉泡馍的香味,看到靖州城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是多么熟悉的情景啊!

 自从五年前来到马家崾岘,有谁曾经唤起过他的这种珍贵的记忆?他十四岁以前的过去甚至成为了他的羞耻,就连母亲也总是回避它,他的生命仿佛是从十四岁开始的,而从十四岁开始的生命是那样沉重,沉重地压迫着一个稚嫩的心灵,那颗心灵已经丧失感受善良和美好的能力,他一心想做的就是希望人家看到它不是别的样子,它就是人们希望的样子。

 但是现在,他知道它不是那个样子,它永远不会是那个样子——世界烙在这颗心上的印记是不会被岁月和事变磨灭的,永远都不会被磨灭。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绍平才健全地感觉到自己,才知道自己是那样热爱呼三,就像热爱小时候的一个玩伴。

 越是这样,呼三的健康状况好坏越是牵动绍平的心,牵动他整个的生命。

 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第一次完全彻底地把自己的精神生活和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

 16。一个人的死和一个人的生

 担架队又跑起来了,葛满康站在一块突兀在路边的岩石上,招呼着大家,不时跑到一副担架前整理一下伤员。绍平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

 转过一个回湾,路开始向峡谷的谷地沉降。太阳西斜了,深深的峡谷上空,飘荡着一层蓝蓝的雾霭,峡谷中的小溪反射着落日的璀璨光亮,像黄金溶液一样穿流过草地和丛林。

 双柱感觉到了绍平借助担架从后面传导过来的有力的推动。这个粗人还一时弄不清这强劲的推动同刚才那场谈话的关系,还不知道此时此刻绍平在感情上、心理上发生的巨大变化。他只是跑,猛烈地跑…他不敢回头看绍平,他知道,只要他回头,看到的必定是一双充血的眼睛。他不知道这双眼睛含蕴的东西已经与以前绝不相同了。

 对于这种奇妙的变化,绍平自己也感到意外。只有现在,他才深切地认识到:他对别人欠着债,对所有的穷人,所有像呼三这样的穷人的子弟…不因为别的什么,就是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从被破坏了的战地

 医院转回到峡谷中的这条小路上时,绍平对于敌人的仇恨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呼三的嘴唇由鲜红变得乌黑,又由乌黑变得极为苍白了,他的眼睛也没有以前那种热情和青春的光亮了。他失神地看看绍平,想笑一下,出现在脸上的却是一副苦涩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绍平一边奔跑一边向前探着身子揭开压在呼三身上的军毯。呼三的腿完全变成青紫的了,伤口处渗出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担架的绳索上,又从绳索滴落到地上。绍平恨不得生出一千条腿来,飞也似的把他抬出这条峡谷,抬到能够挽救他生命的地方。现在,在绍平的心中,除了呼三,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包括他自己在内。

 绍平醒来的时候,发现抚摸着的是双柱而不是呼三,一下子跳起身来。四野茫茫,一切都沉没在黑暗之中。他跪下来摸索,摸到了,是呼三,他浑身热得厉害,喃喃地说着什么。

 绍平把耳朵贴在他的嘴上,仍然听不清楚。

 已是黎明时分,露水落下来了,峡谷里又阴又冷。绍平猛烈地摇撼双柱,大声呼唤他。

 双柱没醒,倒把大多数担架队员喊醒了。

 葛满康低沉地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就开始整理队伍。

 绍平重重地在双柱屁股上踢了一脚,双柱才东倒西歪地站起来。

 担架队又出发了,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伤员的呻吟声,撞击着绍平的耳鼓。这声响使他心里异常烦乱,他甚至在心底里暗暗责备葛满康不该在这里休息。他担心着呼三。

 呼三到了弥留之际。他感觉自己在悠悠地飘,四周一片黑暗,没有一点儿光亮。伤口不疼了,他试着动了动双腿,也觉得好好的,每一个脚趾都有知觉。“让我下来走,我能走!”

 绍平知道他在说胡话。“躺下,快躺下,你看,前面就到了,那不是有个村子吗?那就是贺家崖,那里就有救护所…”

 双柱稍微侧侧身子,好让呼三看一看前面那个叫贺家崖的村子;呼三没有把头转向那边,他执拗地叫着:“我能走!我的腿没断,我能走!”

 葛满康跑过来了,他安慰他,要他躺好。

 绍平和双柱脚底生风一般向前跑去,葛满康用手护着呼三。

 贺家崖村口聚集了很多人,一看见担架队便立即迎着跑过来,那些人里面有一半左右穿着白色的衣服。这说明他们是医务人员。绍平稍微宽慰了些。

 正在这时,呼三挣脱开紧按在他身上的葛满康的手,用双手撑起了上身!他发怒了,两只眼睛可怕地睁着,仇视般地看看葛满康,又看看绍平。

 “我能走!”呼三大叫一声,准备翻身滚下担架。

 担架正在飞速运行中,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呼三重重地跌落在地上,与此同时,许多医务人员围了上来。

 呼三还试图往起站,那只断了的右腿在身后拖曳着,他又一次跌倒了…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仰面躺了下来,脸色一下子变得就像纸一样苍白。

 人们默默地站起来。

 绍平不相信呼三会死,拨开人群,跪倒在呼三身边,伸出手去摸他的胸口,他的动作是那么轻微,仿佛生怕惊扰了一个熟睡的人。

 现在,那颗年轻的心再也不跳了,呼三安详地躺在长满了野草和鲜花的土地上。

 “兄弟,等咱胜利了,我带你们到咱靖州看看,好地方呢…”

 绍平嚎啕大哭起来,冲出人群,靠在村边的一壁土崖上,撕心裂肺地哭。

 葛满康和双柱、喜子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喜子要过来劝慰他,被葛满康拉住了:“让他哭吧,让他哭一会儿。”

 绍平哭了很久,然后,和双柱一块儿把呼三的尸体抬到附近的一座小山岗上,一个长着青松翠柏的地方。

 从这里能够看到起伏的山峦,看到接近复苏或者正在复苏的田野,看到背洼的地方仍然覆盖着薄薄的白雪,发出寒冷的银色光亮。

 葛满康、喜子、担架队员和村上的红军战士,老百姓,都来了。他们把呼三安葬在这里。

 太阳若无其事地升起来,把近似于红色的光亮泼洒给大地,大地一片血红;一些灌木枯干的细枝上,挂着露水,像是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小灯笼,整齐地排列着。从北方吹来柔和的微风,在松柏的枝叶间制造出了细微的响声,轻轻的,好像生怕惊醒了那个长眠地下的人。

 担架队员们给呼三的新坟捧了一捧又一捧的黄土,有的则跪在那里,用手拍打,就像是在为呼三整理着衣衫。

 绍平站在一边,没哭。他也没有按照乡俗到坟前去给自己的伙伴磕个响头,向他告别,他只是默默地站着,看着葛满康、双柱、喜子以及其他所有的人,一个个地跪到那里去。他没有动,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他内心的悲哀。

 晚上,绍平什么也没吃,始终站在村边,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个山岗,那里的松柏和那座新起的坟墓。

 早春的风还很料峭,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痛。夜幕封闭了世界的图景,只留一片灰蒙蒙的图像在他的眼前。他越是想清晰一点看一些什么,越是感觉到黑暗的遮蔽。他闻到湿润的土地的气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条湍急的小河,发出愉快的喧哗声,从一个溪谷奔向另一个溪谷。一只小鸟在不远的地方清脆地鸣叫起来,也许它突然弄明白现在不是时候,不应当那么吵闹了,轻声啁啾几声之后,也安静下来了。

 绍平仍旧在想,但是他想的已经不仅仅是呼三的死。这个人的死一下子打开了他久久封闭着的情感的闸门。

 过去,在他的情感世界里只有妈妈,只有他自己,他完全没有想到,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他的内心世界会变的如此宽广,他切切实实感觉到了自己生活在可爱的人中间,他应当爱他们。

 一个墩墩实实的人向他走来。他没在意他。

 “绍平…”是双柱的声音,这个心眼实诚的人越是想说什么越是说不出来,他站定在绍平面前,在黑暗中几乎脸贴着脸。他寻找着绍平的目光。

 绍平用动作回答他。

 “你…饿了吧?”双柱塞过来一块东西。

 绍平接到手里,这是一块香喷喷的马肉。

 绍平他第一次充满着友爱与温情的目光看着双柱的面孔,虽然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能够看到他的眼神。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够把最不能被触摸的地方裸露给眼前这个人!他曾经厌恶这个人,曾经无情地殴打过这个人,但是现在,这个人使他感觉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孤独,这个人跟他一齐体会着所有悲哀。

 在这短短的瞬间,两个人的灵魂奇妙地交融在一起,彼此感知了对方。

 绍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一下子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双柱,又一次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这眼泪为谁而流,在为呼三?为自己?还是为了他和双柱之间的友谊?理智有的时候是弄不清感情的。

 当两个人分开,互相端着肩膀端详对方的时候,绍平看到,双柱的眼圈儿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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