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一头,一辆青灰色的马车正缓缓驶来。细细密密的雨丝就像一张网,静静等着它的猎物。
“公子,前面似乎不太对劲。”赶车的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一身肌肉仿佛铜墙铁壁,叫人瞧了不敢招惹。他此时一双眼直直盯着前方,眉头微微皱起,手中的缰绳微微一紧,马车的速度便更慢了。
在他们前方,行了一辆红顶金边坠着珠穗的马车。车两旁各有四名汉子随车而动,他们脚步整齐有序,腰间的长刀没有收入鞘内,而是握在手里。哪怕身后有马车行来,他们也没有任何避让的意思,依旧紧紧围在车箱旁,不疾不徐地走着。
修长的手将车帘轻轻掀起,紧而密的咳嗽声跟着从车厢里传出,在这细雨蒙蒙的天气里,很快就消散在车轮的吱吱声中。
男子瞧了一眼前方的马车,只淡淡说了句‘静观其变’,就放下了车帘。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前面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右边为首的汉子快速从马车底下抽出一张小凳放在车架旁,左边的汉子则张开一把伞,严严实实挡住落下的雨丝。
师无愧忍不住乍舌,心道这里面的人未免也太娇惯了些,竟然连一点细雨都淋不得似的。
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一只拿着青花油纸伞的手。手的主人踩着小凳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原本精致的绣鞋立刻便沾了雨水,师无愧暗道:“这般好看的鞋,脏了确实可惜。”
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那只抬起的手吸引走了。更准确的说,是被那只手扶着的人吸引走了。
那是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少女,小巧的脸藏在一圈雪白的银狐毛中,灵动的眼正直直望向自己。
师无愧不由脸上发热,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可他很快发现,少女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车厢。
“里面的是苏公子吗?”她的声音算不得大,可是却清清楚楚落在师无愧耳边。马车里的人,自然也听见了。
车帘掀开,清瘦的男子微微抬头,利如坚冰的目光从她身上划过时,竟似消融了一般,语气微微上扬道:“原来是你。”
见他还记得自己,赵柔安唇边露出一丝笑,眼睛也更亮了。她刚想动作,又低头看了眼湿漉漉的地面,有些厌恶地皱眉。
她一点也不想让自己的鞋沾到雨水,可是她更不想站在这雨里说话。这细细的雨丝里,不知藏了些什么东西,想想都让人不舒服。
于是,她抬头问苏梦枕道:“我不想过去,你能过来吗?”
师无愧不由得绷紧了神经,劝道:“公子,小心有诈。”
观竹等人不由皱眉,目光不善地瞪着师无愧。至于苏梦枕,他们却是不敢直视的。
这个男人似乎有种奇异的威慑力,哪怕他看上去仿佛就要病死了,旁人也半点不敢小瞧他。
当苏梦枕走到她的面前时,赵柔安才发现他其实很高。哪怕自己站在小凳上,也需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你好像病得更重了。”赵柔安道。
“大概是因为,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苏梦枕似玩笑又似认真地答道。
“想让你好好活着的人一定更多。”赵柔安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却让苏梦枕愣了片刻。
“你连我是好是坏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想我活着的人更多。”苏梦枕叹了口气,目光幽深地道。
赵柔安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笑着道:“像我们这种从出生就注定早亡的人,若非希望我们活着的人多,恐怕早就已经入土了。”
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种歪理,苏梦枕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眉宇间的寒意随着这一声笑,竟也拨云见日般地放晴了。
“是呀,我们的命,可不知是多少人的心血换来的,怎么能死在这种地方。”苏梦枕说罢,指了指她的马车道,“这里的事与你无关,叫你的人先带你走吧。”
赵柔安惊讶地看着他道:“你已经知道了?”
“就算起初不知道,但是看你停在这也就猜到了。”苏梦枕笑了笑,难得亲昵的拍了拍她的头,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道。
“哪怕有充足的把握,也不要轻易让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就像你希望我不死一样,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
只要你好好活着,我就能安慰自己,这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不肯同命运低头。
赵柔安没想到他会拍自己的头,有些不自在地向后退了退。她这一退,打伞的人也跟着退了一步。
就这一步,苏梦枕便暴露在了雨中。原本被风吹得斜斜的雨丝忽然笔直地从天而降,朝着苏梦枕的头顶要穴刺去。
那晶莹的雨水中,银光流转,隐约可见无数枚小小的细针藏于其中。可再一看,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赵柔安目光一寒,忙唤道:“观竹。”
本来打着伞静静站在一旁的少女突然将伞柄扭开,抽出一条黑色长棍置于伞外。空中原本朝着苏梦枕而去的雨丝,忽然就想得了命令一般,蜂拥着贴在长棍上。
就连苏梦枕,也按住了袖子里蠢蠢欲动的红袖刀。他曾听闻罗盘在制作时,需要用到磁石,那磁石能够吸引铁制的器物。
可像这少女手里拿着的这个长棍一样,能够将那么远的铁器也吸到上面,实在是当世罕见。
显然出手的人也没想到,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女,手里竟然有这样一件对付他的利器。
一时间,街道死一般的寂静。
赵柔安忍不住皱眉,道:“他怕了?”
苏梦枕道:“见到自己的秘密武器被人如此轻易地解决,很少有人会不怕。”
“那他岂不是要逃了?”赵柔安皱眉,似乎很不喜欢自己这个猜想成真。
“不,他逃不了。”苏梦枕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右侧一座三层小楼的屋顶,笑着道,“能在低首神龙狄飞惊手下逃走的人,至今还没有出现。”
“低首神龙狄飞惊?”赵柔安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衣,低垂着头的男人从屋檐上轻轻巧巧地落下来。
他手里提着个矮小的老头,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往那屋檐上一躲,轻易还真看不见。
“苏先生怎么知道我在?”狄飞惊低垂着头,目光始终没与苏梦枕对上。他并非不想抬头,而是不能抬头。他的颈骨已断,和人说话时,便永远只能低着头。
“这些人一次比一次猖狂,用尽手段地想挑起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矛盾,狄大堂主若是不亲自来瞧瞧,那就不是你了。”苏梦枕笑了笑,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或许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明里暗里争斗这么多年,早对彼此的手段了然于胸。若是有人想从中获利,也要问问他们肯不肯答应。
狄飞惊将手里人提了提,问苏梦枕道:“这人是你要,还是我要?”
苏梦枕看都没看那人一眼,道:“你我既然都已心知肚明,这人要或不要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他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从头到尾,那人根本没有一句开口的机会,就被这两人定了生死。
狄飞惊用帕子将手一点点擦干净,沾着血的帕子轻飘飘落在地上,瞬间便一团脏。
若非亲眼所见,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相貌英俊穿着整洁的男子,刚才眼都不眨的杀了一个人。
“苏先生,人既然已死,我也先走了。”虽然京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视同水火。可作为大堂主的狄飞惊面对苏梦枕时,仍是客客气气的。
转身时,他那低垂的目光状似无意的扫过赵柔安,随即便是一顿,道:“苏先生若是有空,还请到六分半堂来做客。毕竟你与大小姐有婚约在身,我们总堂主总是乐意招待的。”
直到狄飞惊走远,赵柔安才后之后觉得道:“他是不是以为我和你……”
苏梦枕歉然一笑,无奈地道:“恐怕是你想的那样。”
赵柔安看着他眼底聚积的浅浅笑意,忽然恶向胆边生,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师无愧更是指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又气又急,恨不得上前把苏梦枕拉到身后,离这个女魔头远一些。
苏梦枕也愣住了。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情复杂地看着赵柔安。
少女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伸出的手甚至还在半空中挥了挥,道:“既然都被误会了,不做点什么,我岂不是亏了!”
见他始终盯着自己不说话,赵柔安这才有些后怕。她缩回手,看着苏梦枕喃喃道:“你不会因为这个就生气了吧?我可是帮了你呢,你要是这样就生气,我也不认你这个朋友……”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自己脸上一凉。苏梦枕默默收回手,若无其事地道:“这样,我也不亏了。”
直到苏梦枕上了马车,赵柔安都没有回过神来。她捂着刚刚被触碰的脸颊,不可置信地问观竹道:“他刚才……是用我的话还回来了?!”
观竹低头,不敢应声。
“啊!气死我了!”
苏梦枕坐在马车里,听着远处出来少女气呼呼的埋怨声,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原来,捉弄人是这样的滋味。
还真是有趣至极……
当楚留香喝到第三壶茶,等的人还没出现时,他便觉得这世界上许多事都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梦枕:用魔法打败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