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浣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是艳阳高照的正午。
商贩的吆喝声带着边城独特的口音,裹着地方小食的香气,从不远处的闹市飘散过来。
车夫放下垫脚的矮几,弓着腰扶她下车,指着前方的药铺说:“小娘子,到了。”
二人走进药铺,掌柜一见客来,忙热情招待。听罢需求,从药柜抽屉里捧了把化橘红,摊在柜台面上,“您瞧这货色,上品中的上品!”
东寻西觅总算买到了这药,薛浣大喜,身旁的车夫也对她笑盈盈道:“这下可算安心了,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切莫乱走,小的去去就来。”
他之前说过,在这里的银匠铺子给妻子定了一对银镯子,今日来取。
可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薛浣站在门前翘首张望,行人如流水般进入她的视野,却始终不见熟悉的面孔。
只是取现成的银镯子,怎会这么久?
她回到柜台前,问掌柜:“您可知,城中哪里有银匠铺子?”
“银匠铺子?”掌柜道,“客官要打首饰?”
薛浣稍一思量,微微笑道:“正是,想给家姐打一对银镯子。”
“那您可得去灵州,咱这里没有。”
“没有?”薛浣心头一惊,故作失望地说,“这城中,一家金银铺子、首饰铺子都没有吗?”
“您是外地人吧?”
此时没有客人,掌柜闲暇,便给她细细说道起来:
“咱怀远在最边上,再往北就要到赤勒了。以前这里是又穷又乱,盗匪横行的,谁敢在这儿开首饰铺子?这几年还好些,可也没见着有人卖。要打首饰啊,最近的就是灵州了。”
薛浣笑着道谢,心里却开始打鼓了。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银匠铺子,她被骗了吗?
或许只是人家记错了?可那是订金银首饰,不是买萝卜白菜,当真容易记错吗?
正进退两难间,外面突然动乱起来。
百姓惊叫着,如被野兽追赶的家鹜,慌不择路地在大街上逃窜。摊子被撞翻,货物散得七零八落。
马蹄声如滚雷一般自远方轰鸣而来,整个怀远城都为之颤抖。
掌柜从柜台后面出来,想要探个究竟,一股人流忽地涌进来,很快将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还有人在往里面挤,靠近门口的几个人齐心协力顶上门,重重落下栓。
“开开门!救命啊!”
“求求你们了!”
“我不进来,就让孩子躲躲,我给你们跪下了!”
外面的人喊破了喉咙,疯了地捶打着门板,几乎要将它拆烂。而里面的人,或紧闭双目,一言不发;或面露不忍,叫人去别处躲。
掌柜扯着嗓子问:“怎……怎么回事!你们做甚!”
“蛮子!赤勒蛮子打来了!”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凄厉的惨叫。
哭声,尖叫,刀斧砍在肉-体的声音,蛮兵粗野的笑声,隔着薄薄一道门板直穿入耳,直击人心。在场之人无不毛骨悚然。
很快,一切终于安静下来。
倚靠在门板前的男人舒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庆幸。他是最后一个进屋的,若再迟一步,如今便也……
倏然,身体被穿透。他低下头,看见胸前穿出一柄冷硬的刀刃,血顺着刀尖滴落在鞋面上。
刀刃回抽,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身体沿着门板滑落下来,在雪白的门纸上留下了一道蜿蜒的殷红。
不知是谁先尖叫一声,屋里顿时乱做一团。脆弱的木门,转眼便在赤勒人的刀斧下变成一堆废柴。
闯入者不过屈指可数,可是魁梧的身躯与手中滴血的刀锋、以及自血脉里蒸腾出的嗜血与杀意,将数倍与他们的百姓吓得跪地求饶。有的甚至磕起头来,把地面撞得咚咚响。
屈服依旧摆脱不了被屠杀的命运。赤勒人杀红了眼,如同撕破羊圈的狼,寒光闪闪的大刀仿佛白森森的狼牙,扑上来疯狂撕咬着。
百姓四处逃窜,可要么在屋子里被人从背后一刀砍死,要么刚逃出门便被迎面一箭射死。还有的摔倒在地,被混乱的人群活活踩死。
也有那终于被生死激出血性的,豁出去奋力一搏。可一盘散沙一样的平头百姓,哪里比得上训练有素的草原骑兵,终究还是成了刀下冤魂。
薛浣藏在柜台下边的狭小空间里,身体缩成一团。她拉过不远处的两具尸体,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就像一只躲在黑暗洞穴里的小兔子。
她什么也做不了。仁义礼智信,在这种原始的野蛮与暴力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屋子里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死亡的宁静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脚步声朝她逼近,寒意浸在骨肉间,牙关不争气地打战,胸腔里仿佛有人在打鼓,宣告着她行踪。
身前的一具尸体骤然掀开,光亮也照了进来。透过缝隙,那双沾满血污的异族皮靴近在眼前,她甚至可以闻见那人身上血腥、荤膻与汗臭混合的气味。
她快要窒息了。
眼看另一具遮挡的尸体也要被掀开,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粗野的异族喝叫。近在咫尺的赤勒人应了一声,脚步便远去了。
跟阎王爷打了个照面,薛浣的身体都没了知觉,她狠狠咬唇,疼痛终于唤回了头脑支配躯体的能力。
她小心翼翼地将身前的尸体推开,从柜台后一点点探出脑袋,确定周遭暂无危险,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确切地说,是除了她,再没一个活人了。
其实,她并不害怕死尸。
毕竟见得多了。
可即便如此,这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惨烈景象,还是让她双腿一软,摔倒在地。
她把手撑在柜台面上,站直了身体,无意间碰到一只药包。低头一看,上书“白芥子粉”四字。
环视四下,屋子里没有被洗劫过的迹象,或许那些赤勒人为了搬运药材赶马车去了。
哪怕她命够大,能再躲过一次不被发现,可这群人装完药材也很可能会放火烧屋的。
此地不宜久留。
放眼四周,没有趁手的利器可以防身。她当机立断,找了一具尸身,对它拜了一礼,将那被血染透的外衣扒下来,套在自己身上,又在脸上抹了满脸血污,揣上白芥子药袋,探头探脑地出门了。
天上的太阳金灿灿地耀着,又暖又亮,地上却是一片人间地狱般的惨象。
薛浣浑身仿佛泡在冷水里,店铺的旗郭,道旁的小树,都让她心惊胆战。她平生头一回觉得,光明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危险。
没有看到烽火台燃烟,想来驻守怀远的守捉郎【注】或是倒戈,或是阵亡了。短时内,也不会有附近的边军赶来救援。
眼下她只能自救了,为今之计,先趁乱出城。
靠着躲躲闪闪和趴在地上装死尸,一路上倒是有惊无险。然而还没到城门,远远就看见大批赤勒骑兵堵在那里,别说是人,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她的心头涌上绝望,听到背后遥遥传来马蹄声,立刻卧倒在死人堆里,又怕那横冲直撞的铁骑直接从她身上碾过去,便往城墙处挪了挪。
马蹄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
薛浣睁开眼,刚要站起来,一条大黄狗从眼前跑过去,钻进城墙根的草垛里,眨眼间便消失了。
她心中起疑,跟了过去,用手拨开几乎与身高齐平的蒿草,果然看到一个狗洞。
虽不大,但以她的身量,钻过去绰绰有余了。
绝处逢生,薛浣喜极欲泣,趴下身就要钻,却又顿住。伏在洞口处侧耳倾听,确定对边并无危险,方才从狗洞里爬过去。
冷汗浸湿了后背,头发也散了个彻底。她倚靠着城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终于,逃出来了啊……
下一步怎么办?
怀远属灵州,驻守灵州的是北境边军精锐,朔方军,离此处不到一百里。
眼下只有先往灵州去了。
灵州怎么走来着?
她努力回忆之前看过的地图,面前忽然伸来一柄卷了刃的染血马刀。
作者有话要说:【注】军队戍边,较大者称军,小者称守捉,其下则有城有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