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寝舍内,徐征洗漱完进屋,看叶云决的铺盖依旧空空如也,不觉皱眉。
屋里呼噜声此起彼伏,只剩魏轩还没睡,坐在桌前,就着唯一一盏油灯看书。
徐征走到过去小声问他:“叶校尉回了没有?”
魏轩摇摇头。
“你说人上哪去了?怎么还不回!”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魏轩说的轻描淡写,实则惦记半天了。
据徐征说,叶云决受了伤,不能操练。当有人问起,他只称无甚大碍,表情很轻松,甚至还有些……愉悦?
人并没有在寝舍养伤,显然不是伤重难行。照叶云决的性子,但凡下得了床,一切照旧,从不耽误分毫。
可他去哪儿了呢?
魏轩好奇想问,又抹不开脸。然而都到这时候了,眼看徐征也由喜转忧,他便有些按捺不住,放下书卷,踌躇着要开口,门开了。
徐征欢快地迎上去,“你可算是回来了,我……”
扑面而来的阴沉气息,压抑而窒息,直接把话逼回嗓子眼。
光线昏暗,那双眼却又寒又亮。浓重的阴影投在叶云决脸上,衬得他眉间戾气愈发骇人。
他一言不发,不看面前的徐征,径直走向自己的铺,甩脱靴子上去,衣服也不脱,用被子将自己从头蒙到脚。
徐征与魏轩面面相觑,听到外头响起报时的梆子声,连忙吹熄灯摸上床。
漆黑一团。
憋闷得实在受不了。
叶云决掀开被子,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无法缓解。
他粗暴扯掉身上军服,赤-裸着上身。春夜的凉意,驱不散他心头郁火。
本以为抓了个现形。谁料竟变成这般局面?
几句鬼话,就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他发泄地将衣裳窝成团,“叭嗒”一声轻响,掉出一个东西来。
荷包……
扬手将衣服扔到脚下,叶云决拣起荷包,在黑暗中端详良久,终于握在手心躺回去。
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图案,躁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叶云决睡着了,梦到第一次去薛家的情景。
他被那可怕的饭菜折腾得难受,寻了个由头出来游荡。
初秋时节,阳光很好,风中还残余着几分夏的燥热。庭院里的枣树已然结了果,青红相间,珊瑚珠一般挂在枝头。
一棵最矮的幼树下,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背对他,她踮着脚,抻着小小的身体,双臂高举,手持竹竿打枣。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半截雪白的肌肤,耀眼夺目。
叶云决撸起袖子,望着自己黝黑的手臂,有些不敢置信,忍不住走近几步,认真打量那女孩子。
她梳双髻,穿白底黄花衣裙,身子又矮又圆,活像一只桂花糍团。
她实在是太矮了,够了半天也没碰到,于是收手了。
叶云决以为她放弃了,却见她跑去搬了一块石头,垫在脚底下。
依然够不到。
她将没用的石头蹬出老远,又不甘心地跳着脚去够,更像团子了。
一只掉在地上,一弹一弹的小团子。
叶云决忍不住笑出声,惊到了小女孩。她回头看他,小嘴撅着,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叶云决暗叫不好。
他最头疼女孩子,一个不高兴就哭,然后他就来罪了。
梁家妹妹也好,白家表妹也好,无不让他感受到女人眼泪的威力。只要一哭,那就都是他的错,少不了要挨父亲的训斥。
而他哭,挨训的还是他: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
左右都是他错。
叶云决愤愤不平地想着,见她扔下竹竿,提着小裙子,撒丫子滴溜溜跑到他跟前,仰起小脸,冲他伸出两只圆润的胳膊。
“哥哥抱我!”
叶云决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女孩。
丫髻缀着小珍珠,衬得头发黑亮亮的。粉嘟嘟的小脸上嵌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尾晕着淡淡的红,仿佛朦胧春雾里的桃花溪。
不过再好看,哭起来也很可怕。
叶云决理智地后退两步。
她不罢休,追上前,软乎乎的小胳膊抱住他的腿。
“高高的哥哥,抱抱我,给你吃糖。”
逃不掉了……
叶云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俯身抱起她。
她看着圆,抱着却不怎么沉,又香又软。
“那里!”她指着那棵没有被征服的枣树。
叶云决抱她过去。
她又指着地上的竹竿,“那个!”
叶云决蹲下身。
她拿起竹竿,借着他的身高,终于够到了树上的枣,呲着小白牙乐了。
打了几下,掉下几个枣,好巧不巧,全都砸在叶云决脑门上。
叶云决倒吸着凉气,果然是,可怕的小丫头……
他正这么想着,一只软软的小手摸上他的额头,小女孩一脸的心疼,鼓着肉嘟嘟的腮帮子,往他额头上轻轻吹着气,用清脆的童音唱道:“呼呼吹,痛痛飞,不痛不痛飞走喽——”
叶云决哑然失笑,把她放在地上,“你要吃枣,我给你打。”
他撑着竹竿,不过几下,便落下许多枣。
小女孩蹦蹦跳跳,拍手叫好。叶云决愈发卖力了。
打得差不多了,小女孩蹲在地上拾枣,叶云决也俯身帮她。
她还不知道羞,撩起裙子兜着枣,迈着两截白萝卜似的小短腿,大大方方凑到他跟前,从怀里掏出帕子。
帕子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一只兔子头,两只长耳朵是系带,大圆脑袋是主体,绣了一个极简单的笑脸。
她熟练地把帕子系在脖子上,挑了一颗最红的枣擦干净,递到叶云决嘴边,“啊——”
叶云决本能地就要拒绝,却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吃了下去。
丝丝清甜,在唇齿间蔓延,滑过口腔,直钻进心里。
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兔子头荷包,倒出一块油纸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块黑乎乎的胡麻糖。
她递叶云决唇边,“啊——”
叶云决想都没想,张嘴就吃。
她拍着肉乎乎的小手,脸上乐开了花,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笑声像清脆的风铃……
“叔毅——叶云决!”
“别美了!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