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南周聪明一世,这时候脑袋却短路了片刻。他面皮一抽,思绪百转,发觉事情比他想得还要严重。
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带着黑巾头套,江洋大盗打扮的家伙,会闯进他的棋阵?
他再千算万算,算无遗策,也算不到这种超脱想象的变故。
那人眨了眨眼睛,声音被刻意压得低沉:“我乃绝迹千年的地狱魔尊,千年前你上界刺我叛我,今日必叫你们血债血偿!”
奉南周:“?”
他到底是有些城府的,被人提着剑逼到角落,面上也并不显愠色。平静道:“地狱魔尊?魔界中人何曾和仙洲有过合作。刺他理所应当,叛他于理不合。何况我看姑娘并无魔界血统。”
六重观望眼前的变故,暂时没有搭把手的打算。
“哈哈哈哈哈,竖子眼力恁拙!”花宵面无表情地发出狂笑,棒读台词,“总之让我们暂且把事实放在一边,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
慷慨陈词完毕,她方觉格外羞耻。这句台词是江怀玉和她一起设计的,美其名曰“师出有名”,先随便给对面扣几顶不仁不义的帽子,再扬刀替天行道,以此混淆视听。
但这真的有用吗?对面好像也不是两个傻子吧。
花宵将手中剑一侧,正欲继续上攻,却看见不远处的六重一敛宽袍广袖,金线绣成的星图云纹流光溢彩,富贵之气简直要闪瞎她的眼。
六重双眉紧缩,正在经受一场情与理的交锋。最后显然是法理占了上风,他问:“奉道君,那地狱魔尊之事,果真是你作为?”
奉南周:“……”
花宵:“……”
这里怎么真有一个傻子啊。
***
苍琅洲,凭风殿。
白衣仙君侧卧在锦榻上,一旁的仙侍执着玉骨扇,轻轻打风送凉。或许是风在半空拐了个弯,竟惹动了院中的桃树,花雨散漫零落。
奉南周突然睁开了眼,面色极差。他生得温润而泽,即便是动怒的时候,也通常是懒洋洋地嘲弄对方。仙侍极少见他不悦得直接了当,连忙退了两步。
“道君息怒,弟子不是故意的。”他俯首道,“实在是这妖风来得突然,惊扰道君歇息,弟子这就将帘子落下。”
“……不用,出去吧。”
奉南周很快收拾好表情,这时又是往常温文儒雅的模样,变脸快到令人心惊。
仙侍惶恐地出去了。
奉南周看了院中桃树半晌,抬手捏出一个屏障,将它与外界风声隔断。堪称糜乱的纷繁花雨渐息,他吐出一口气,逐渐平复了心情。
差一点他就可以成功了。
入阵棋感应天地命数,只要操纵得当,足可以改变人间运势。一旦黑方胜利,凡人界气象必大动乱,他便也算赢了那人一回。
奉南周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现了差池。
心烦意乱间,他眼前闪过一双隐蔽在黑色面巾后的眼睛,如远黛般笼着隐约的翠意。眼角一勾笑意便泉水般倾泻,轻狂到有些恼人。
那姑娘的剑术奇诡,招无定式,剑流劈风断雨般落下的时候,就连奉南周也险些招架不及。
她偏偏又每一招都竭全力,如亡命之徒背城借一,不给人留任何余地。奉南周在凡间的傀儡灵力有限,不能再多纠缠,只好收了棋盘拉六重一起脱身。
入阵棋一甲子一开,且棋阵必须落在至纯的灵脉附近。这次失手,下次机会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奉南周更想不通,六重为什么会信了那姑娘的鬼话。什么千年地狱魔尊,刺她叛她……简直是胡扯,六岁孩童都早不信这种说辞。
六重再不喜他的行径,也不该偏向外人,不是吗?
还是说,六重真的好骗到了这种程度。那奉南周不免要向法长老提些意见,让他多见见人心险恶,免得日后吃更大的亏。
还有一事。
奉南周从方几上拿起水镜,指尖略点了几下,波纹间浮起联络人的面容。
“贺再,你去凡界打听一个人。”他说。
对面的贺再默了片刻,发觉没有后话,纳闷道:“那你倒是说是谁啊。难不成还要我自己猜?”
“……”奉南周不知为何,竟觉得这对话有些熟悉。想了片刻,还是想不起来。
贺再笑道:“真要我自己猜啊。那我猜你余情未了,想探听萧女郎的近况?歇歇吧,她一只手就够把我打死了,你有本事自己去。”
场面一时凝固。
奉南周压着火气:“是另一个人……”他想描述一番,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那姑娘黑巾蒙着面,只露出上半张脸。说话语调刻意而古怪,眼睛倒是奇特,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思考一番,他道:“是个姑娘,她的左眉上有一道黑莲纹样,不知是什么来由。”
贺再道:“行,我试试吧。正巧登州仙会在即,我向苍琅君申一个裁判位下凡,他想必不会拒绝。”
“好。”
“找到之后呢,要杀吗?”
“先不必。”奉南周捏着下巴,手指摸索片刻,唇角勾起朦胧的弧度,“我看六重对她态度不一般。说不定有什么缘由,日后或能用作挚肘。”
“能有什么缘由?六重那孩子可是第一次下凡。”贺再道,“不会有的。”
奉南周不置一言。他脑海中恍惚浮现熟悉的身影,默默跟在那蒙面的姑娘身后。白衣白发,神清骨秀,和某人倒是有八九分神似。
棋阵重置多次,但在奉南周的意识中,他只与他们打过一次照面。花宵上来便出了手,江怀玉站在不远处,到最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贺再:“……奉南周?你睁着眼睡着了吗,叫你这么多次,都没有反应。”
水镜中,对面的修士玄衣盘坐,神情带着半分关切,以及九分半的散漫。贺再是苍琅君的独生子,苍琅洲少主,名副其实的仙二代。作为奉南周交面不交心的狐朋狗友,贺再一向乐见他发愁。
毕竟像奉南周这种运筹帷幄的小人,想看见他吃瘪,上百年都不一定有一回。
这可太新奇了。
“玉虚洲那里如何。”奉南周问,“这么多年了,玉流光还是不肯露面吗?”
贺再想了想,随口道:“谁知道呢。在飞升的关头生心魔……就是死在玉虚洞府里,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惜啊,玉流光,玉虚洲没了他,千年的基业算是一场空了。”
***
棋阵破碎,光明洞彻。
江怀玉看见花宵时,她正在擦拭拐剑的剑身。剑身锃亮,显然并未受到污浊,但她一直没停下动作。
“如何?”他走上前,明知故问道。
花宵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如你所见,逃走了。哎你刚刚说他们是什么无情法道……天机六爻?怎么看出来的,我怎么完全没发现啊。莫非你认得他们?你不会真是他们说的玉某某吧。”
江怀玉瞳光变幻,看见方才被她吸附的灵力正缓慢析出,归还于大地间。他这一路见过无数修士,超世之才亦不鲜,能将灵力运用到这般层次,他却是第一次见。
她能那么自信,原来真是道行不凡。
江怀玉摇头道:“不是。动身早些出去吧,这些事情等出去再和你说明。”
她点点头,不多计较。
明烛随着棋阵一同消逝,石穴随即再次转向昏沉。江怀玉引灵力将寒水夜明珠托在半空,当做照明。
夜明珠的光幽微,像一层泛着亮色的薄纱凌空罩下。冷调的光晕照在江怀玉的脸上,将他本就凉薄的五官刻画得又惨淡了三分。
白发白睫,似妖似邪。
“怎么了?”他发觉她的打量,心下不是滋味。
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掺杂着意味深长的探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与常人不相同,是异类。
她或许会问,他为什么长成这般模样?又或许只是收回视线,掩盖出于好奇的打量——一如多数人所为。
江怀玉已经习惯。无论她怎么说怎么问,都自有应对的方法,足够敷衍过去。
近周安静,落针可闻。他等了片刻,才听见少女闷闷地笑了声,而后开口。
花宵的回答却不循章法。她煞有介事地瞧了他片晌,忽而笑开:“看你好看啊。怎么了,长得漂亮还不给看?”
江怀玉:“?”
他明明没在喝水,却不知道被什么呛了,忍不住咳了几声,一派难以置信。
瞧瞧,这算什么话?
她可真是会噎人。
花宵当他是不好意思,摆摆手道:“你别太激动了。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不诓人。”
江怀玉嘴角抽动,对她已经很无语:“你和别人也是这么说话的?”
“差不多吧。”她说。
“你又轻浮了。”
花宵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有吗?我还以为你听了会高兴呢,抱歉抱歉。”
对言语于轻佻与否,花宵心中确实没有那么分明的界限,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不知道的是,正是她这种毫无伪饰的真诚,让江怀玉根本无处发作。
“……”江怀玉揉了揉鼻梁,觉得和她交流实在头疼。还是耐着性子,将语气放缓了些,“不必道歉。先走吧。”
花宵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蹭夜明珠的光。
他侧颜的弧度在冷光下,显得淡漠而不近人情。唇角微微收紧,似有所压抑。
几步后。
“江三你生气了?”
她没忍住,开口询问,“为什么啊,你不喜欢别人夸你?我一直以为每个人都会喜欢被夸的。”
“……没生气。你……”面对这番诚恳且虚心的询问,江怀玉一时语塞。
是他太小题大做了吗?还是尽快把话圆回去吧。
花宵紧追不舍:“那我说你丑,你会不会高兴?乐一点嘛,你总是苦着脸,连带着我心情也变得糟糕了。”
“?你这……”
“好了,你难看你最难看。”她满脸不服地妥协,“我算大开眼界了,还有人这么变态,偏不爱听好话。”
这真是……
江怀玉哑然失神,盯着她的眼睛,不知该作何言语。片刻后被没来由的荒诞裹挟着,不禁笑出声来:“行。”
听见从自己喉咙里脱出的那一声笑意,他方察觉到,这样轻松又不掺讨好的情绪,已是如此久违。
感觉并不讨厌。
少女支手伸了个懒腰,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伸完不久,就又回到了平日吊儿郎当的姿态,眼睛灵俏地一骨碌,像谋了满肚子坏水。
她信口胡诌:“笑一笑,十年少。你要是别总这么苦大仇深,多想点开心的事,白发也能变青丝。”
江怀玉:“……”
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宵:地狱魔尊就要说地狱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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