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因是魇境,眼前的景象都似被蒙了昏沉,透出被岁月淹埋的落败。偶尔有微光破出天际,从天幕灼出裂隙,播撒清辉。
皎皎星辰落在天幕,又被尽数洒进少女瞳孔。
花宵闻声回头。
少年人全身洁白,似乎会发光。眼神恹懒黯淡,被他的额发遮住了大半,看起来倦意朦胧,却还是开口模糊地喊了声她的名字,等她看来。
“还有事?”她问。
“你的剑穗,是蝴蝶吗?”
“……”
花宵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的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腰间的剑上。剑首饰白玉,流苏因剑柄弧度特殊,被压覆着散开。
它看着并不像整只蝴蝶。似乎是碎过,在另一端穿孔系绳,打了个漂亮的流苏。
“不知道。”她回,“路边随手捡的,看起来挺值钱。”
江怀玉没说什么,苍白指节搭上腰间钱袋。眼睫垂下时,仿佛能透过云纹锦绣,窥见其中躺着的半块白玉蝴蝶坠。
坠子是他当年离开京州时,半路被摔碎的。大半只蝴蝶,缺了四分之三翼,边缘被岁月黄沙打磨,已不像刚碎时那么锋利。
巧合?
他想了想,显然找不到缘故,或许真是随便捡到的。于是淡淡地道了声晚,回房歇息了,留花宵不上不下,一头雾水。
她提起剑,瞧不出什么名堂,便也折身回房间。烛泪堆盘,昏暖的光线下,那形状类似蝶翅的碎玉折射出鳞纹似的光裂。
如果不是江怀玉突然提起,她几乎要忘了。
还是天启二十四年。
这年是修真界灵气复苏的第二十四年,京州受魔军侵袭,在数次颓败的交锋之后,打开了锁城阵法。
魔军被关在了京州城外,而同样被城门隔在城外的,还有那天没来得及回城的百姓。泱泱百余人,没有人学过仙术,其中武功最好的是城楼前卖猪肉的屠夫。
魔军一念之误失去先机,将领知道自己就算回了魔界,也逃不过主上的惩戒。
他把怒火迁怒在凡民身上,振臂挥拳,向身后面目狞恶的魔兵道:“人皇不义,欺侮我族。今日我军已然攻至城下,岂可善罢甘休,留贼君以太平!众将士跟着我饱饮他子民鲜血,生啖其肉,让人皇知道他根本护不住子民,更护不住河山!”
众魔怒号,黄沙震荡。
他们一拥而上分食凡人血肉,在食物凄厉的哀嚎中撕咬啃噬。咬不动的、吃不完的就丢到一旁,渐渐垒成了一座血淋淋的小山。
屠夫是城门口摆摊的屠夫,摊子平时生意热闹,时常去郊外的圈场里提货。这次他如往常一样返回,却被阵法挡在了家门口。肉猪一溜烟跑了,但他跑不了。
魔族凶恶,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生机。或许是他身材较为彪悍,那些嗜血的魔族有几分忌讳,把屠夫撂在一旁等最后再下手。
屠夫心急如焚,看见自己的邻里被撕碎,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脸变成干瘪的皮,随意弃置在脏兮兮的黄土地上。
突然,他看见了一张稚嫩的脸。白皙似素雪,剔透如净玉,碧色的瞳仁在血光前闪了闪,从中看不到任何波澜。
屠夫认得这个小女孩。她是京观里收养的孤女,没有家世,也没有自己的名字。道观看她样貌根骨皆不凡,收留在观中栽培,谁知道是个傻子,根本没办法修炼。
年轻的道人想把她赶出去,但老道长不同意。他说,这女娃命格纵横,不为诸界规则所困,是成大事之人,终有一天会回魂返智的。
至于什么时候,她才能变正常呢?没人说的清。
有魔族挥手欲挟持她的脖子,屠夫情急勇生,冲上前将她推开。
老道长在京中素有声名,他说小女孩成大事之人,那就一定是——这样的人,不比他一介屠夫命贵?说不定她会成为英雄,救苍生于水火。人间再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炼狱了。
屠夫临死前屏着一口气,用残躯给女孩搭了屏障,将她掩藏在尸山之后。
可直到屠夫在她眼前咽了气,她也没有恢复正常,更没有跳出来成就大事业。
女孩的眼神懵懂而冰冷,没有丝毫个人的情绪。加上精致苍白的面容,简直像天上掉下来的不通凡情的仙。
女孩少魂少魄,注定一生痴傻。老道人坚信她会回魂返智,才留她到今天。
她被周围人的血肉淹没,又在污浊中重又睁开眼。
花宵睁眼的第一刻,就揉了揉眼角。四周腥臭熏人,更难受的是胸中道不明的郁闷,压抑到她快要喘不上气。
这是哪?
是车祸的现场吗?
她抬起冰凉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一面思索一面等待,只盼着救援队早些到。
……
与此同时,京州城墙东。
江怀玉从京城逃出,乍见天光,便遭逢了这场无妄之灾。得幸躲在狗洞下,没被魔族发现。
他察觉敬国侯的杀意,却没觉得多伤心。只知道是时候走了,京州已经容不下他。
他从侯府逃出来时,没带走多少细软,扒了三天三夜的酒楼泔水,才找到机会离开京州。如今要想凑齐路上食宿,必须找别的法子。
小少年将视线落在不远处。
他经过血泊,鲜红沾上洁白的鞋履,仿佛在鞋面上篆刻下诡异符文。他在高耸的前方驻足,上观,眉心微微拢起。
死尸层层叠叠,腥风恶水,遍地流污。
但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
他伸手去拨死尸衣物,从他们碎不成形的衣袖包袱里,捡出粘腻的钱币和物品。碎银和铜板,首饰与司南,都是魔族无法下咽的,七零八落埋葬在尸山中。
这是炼狱般的景象,远山被血气熏染,土地因死气皲裂,唯独不远处的守城阵法,光华瑰丽,为天都阻挡了所有灾厄。
一墙之隔。
京州的一墙内外,被分割出两种云天:城内依旧是平常气象,没有人发现屠夫的摊位少了主人,也没有人在意被哄骗出京的观中孤女;城外纵有千呼万唤,不过化为喉头涌溢的腥甜。
而血肉堆积的一墙内外,是两个同样清醒的人。花宵听血滴落的声音数时辰,而江怀玉则盘算着离开京州后的去处。
他们都没发现对方。
江怀玉临走前踉跄摔碎的半块白玉,又在许久许久后,被一双沾染血污的手拾起。
被命运戏谑的两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当年他们也曾擦肩而过,如今又并肩而行。
***
杜府。
江怀玉站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明显感受到许多回避的目光。他不是很在意,只礼节性地颔首:“我们想见阿香姑娘一面,顺便请教诸位老柳生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妖祟是他处理的,鬼祟则要早上许多天,当时是另几位道人合力压制。
他本以为两桩祟怪没有关联,今早被花宵提点了什么“两点论重点论的统一”,决定从整体来看问题。
刘夫子道:“一月前,是一月前吧?”转头想向大夫人确认,却被躲闪,只得挠挠鼻尖扭回脸,“应当是。”
周围又是沉默。
江怀玉察觉有异,正欲询问,正好看见那几乎不言语的杜老爷动了动唇舌:
“仙师可知……”
“阿香昨日不见了。”
江怀玉当然不知道,但还没等他继续说话,许多质询的视线便落在他脸上。
“与阿香结怨者,只有一人。是你做的吗,小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