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显得很平静。
唯独院中那花枝,无风自动地颤了颤,似乎怯怯。
花宵将手指轻轻放在杜南雁唇角,不再是冰冷的魂体,有少女的柔软体温:“如果这么喜欢这里,那应该笑一笑。”
“……”
嘴角分明被人用温柔的力度向上提,可是杜南雁眼睛一眨,却掉下了眼泪。
她的身侧,毛茸茸的黑影在摇动。胡不归为护她受了重伤,只留下曾经赠她的这一条狐尾。狐尾喜爱新主人,自主保护她安危。
现在这条尾巴轻盈地晃动着,仿佛在低低诉说着什么。杜南雁垂首看它,面容恬静。
“仙人也这么觉得?”
“原来仙人也这么觉得。”
天地似有所感,倏然间,一切幻象都破灭了——朱楼倾塌,碧影蒸发,枝头两盏新开的花终于碎裂,变成满地的土灰。
窗口风铃邈远,一阵风便唤出一阵响,似乎是从天际播撒下来,荡漾开清灵涟漪。
从魔乱中生还的小姐,坐在一地枯骨前,臂膀里抱着毛茸狐尾。她的眼神讶异,待看见面前的两人后,又变得复杂而萧瑟。
她终于醒来。
杜南雁想起,这位能够白日见鬼的白发小仙师,拥有她从没见过的敏锐。许是察觉祟怪有假,在府中又徘徊了许多轮,险些被他发现端倪,她不得不让那些万相鬼搬出棺椁,促使他离开。
杜南雁又想起,正是他旁边这位好管闲事的姑娘,站在杜府的墙上递出一把伞,让他再回来。
她好像比别人多知道很多事。
他们的眼睛有出人意料的洞察力,能破开一切虚妄假象。就像……啊,公案话本子里的包狄诸公,总是显神通。
如此一想,倒也合理。
花宵并没有给她太多缓冲的时间,伸手指向府邸大门:“杜小姐,你现在可以出去了。”
在万相阵里,杜南雁永远走不出那道庄严而陈旧的大门。一扇门,不仅阻拦当年想看山海的病小姐,也阻拦这位罹祸生还的少女。
总有些事情,比自由沉重。
因为一直生活在万相阵中,如今阵法翻覆,她还是从前的模样,十六七年华,病骨支离。可是明亮漆黑的、灯笼般的眼睛,仍然暗藏着某种掐不灭的生机。
杜南雁缓缓起身,却没有走,她注视着面前的人:“可是姑娘,我不能。我走了,这座城就再也没人记得从前了。”
花宵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跑到屋子里翻找,不久后再小跑着回来,怀中揣着一团灰。
杜南雁:“……?”
“哦,”花宵后知后觉地把灰甩走,露出其中几册泛黄的书本,边缘被蛀出花边似的波浪,“这些你应该记得吧。从你爹书房里翻出来的,他年轻时也爱看,不过老来入官场,行动不由人,所以从未将之付诸于实际。”
杜南雁眼睛轻轻一扫,见是一辑《东玄名川录》,正是从前她在刘夫子讲学时偷觑的闲书。她还想为何父亲会收藏这些,而今思索,或许真是花宵说的原因。
原来在高墙下,每个人的日子都算不得如意。
她依旧静静站着,不动声色。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攥紧,因为太瘦,手背凸起的筋像枯树的枝桠。覆盖在手上的衣袖是浅浅的妃色,已不如往日光鲜。
那条毛茸茸的狐尾,在她的绣鞋边探头探脑。而后翻身一跃,跳到她怀里,蹭了蹭。
杜南雁垂眸。
这狐尾虽不代表胡不归,但意志是类似的。此时它正用只有她能听懂的细语,小声说“走吧”。
她回头看满院颓唐,看见白骨风化成碎屑,那些被万相阵拘着的残魂忽然散尽。被魔吞噬撕碎的灵魂,入不了轮回道,她以为只有和万相鬼交易,才能使他们留下。
可他们临消逝前,也在对她说,走吧。
杜南雁恍然,原来是她囿于一隅。那些万相鬼,音容虽然和故人相似,但到底不是他们,反而像一幕傀儡戏。
花宵缓缓绕到杜南雁身后,摊开一本薄册,清了清嗓子说:“西青山狐仙庙,仙人有一本求愿簿。上面列着许多凡人的心愿,其中有姑娘这么说。”
【九州四海,流水高山,求生双翼,飞出高墙,向外一看。】
少女忽然俯身,笑靥就在她耳边,指着远处那扇门,说:“门开了,等小姐出去看过,再回来讲给故人听。”
【那等我去青丘看过之后,再讲给夫子听。】
杜南雁怔然,恍惚地抱起怀中狐尾,走到门前。高墙坍圮,从前庄严的大门落了灰,这里的围墙早就困不住她了。
门框上脚步一顿,她回头,对花宵露出并不熟练的笑。贝齿开合,似乎在说感谢。
……
看着杜南雁远去的背影,花宵忽然想到一则传闻。
有江湖客礼佛,想见帝释天,不远万里行至妙光须弥山前。那里人迹罕至,没有善见城佛迹,只有一脉枯山死水。
江湖客大失所望,转身准备离开,在半空看见了一位抱狐的少女,妃色衣裙长飘带,恍惚以为是佛家仙女,弃剑便拜。或许是太唐突,少女一忽含羞跑远了,再不见踪迹。
那是魇境外的真实。
杜府的万相阵,其实已经被破过一次,而且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够用回忆生发出这样详细、真实、庞大的魇境——她回头,看向江怀玉,而江怀玉也在看她。
白发少年眼中是冰雪,睫毛垂下的阴影像寒枝,笼下一层薄光。他抬起眼皮,似是在笑。
醒了吧。
应该是醒了?
花宵有些拿不准主意。江怀玉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他是否想起来什么,都不会写在脸上。就算是笑,也常常仅敷衍地勾勾唇,懒散应付的模样。
不过看他这么镇定,大抵是真的挣脱魇境了。
魇境困人,一因疑惑,二因遗憾。
江怀玉当年只身破万相,已是世间难寻的犀利,这里的一切都出自他回忆本身,照理来说,不该有什么疑惑之处。
所以,他为什么遗憾?
花宵很快抛下了这个问题,因为江怀玉抬步走来,缩进方才割开的那道合适的距离,这让他们看起来,又像是可以托付后背的队友了。
“出去吧。”
天启三十一年春。
真正的那些天没有下雨,天气温柔舒适,行人和睦。江怀玉天生阴眼勘破杜府重重假象,从万相境中挣脱时,已是遍体鳞伤。
他奄奄一息地熬到日升。
初日温暖,少年在和煦的晨辉里笑出声音,唇角溢出一串鲜红血沫。鲜红沾上他的白发,渗入发丝间,像雪白宣纸上一系分明的脉络。
遗憾是,此身瑀瑀,无人偕行。
***
盘星灵地共分二十四秘境,均由珑州灵脉滋养。
众所周知,镇境之宝这种东西,就是勾引各路豪杰争夺的。许多秘境正是因为镇境之宝暴露流失,最终消弭在大众视野中。
东青珠现世的传闻,几乎赶得上花宵的年纪了。这些年各派修士来了又走,没有一组能带走东青珠。
因为前来挑战的修士太多,人皇不得已下派前后门看守,负责维持第十二秘境的组队与入场秩序。
这张“取得东青珠”的委托令,夹在委托堂一沓陈年无人问津的旧案里。背后列着失败过的门人,从上到下整齐排列了近十姓名,其中不乏静夜思几无败绩的大前辈。
花宵倒不怎么担心这个。
她的芥子囊里,带着李四那把生了锈的剑鞘,剑鞘中央一个椭圆形凹槽,正是东青珠的形状。
东青珠本来就是李四的,灵物认主,倒也不怕它故意躲着。不过镇境之宝被取走,这方乾坤境恐怕得塌。
果然,那遍寻不得的宝珠在她取出锈剑鞘时,就像受到某种感召,自动凑了过来。而随着镇境之宝被取走,整座秘境开始从根基处断裂,殷天动地。
花宵也不顾那些来不及拿走的天材地宝,一剑将前方石路斩开:“跟紧了,撤!”
与此同时。
盘星秘境外,聚集着十数组修士。各大宗门的都有,间杂二三修为尚可的散修,排成一个带有弧度的队伍,各自面目凝重,紧盯着秘境入口。
“还没出来?”薛子升不悦道,“距离我们被逐出秘境,已经有三个时辰了。到底是什么人物,居然有这种本事。”
薛子升是京州长遥宗的弟子,父亲是宗门长老,在长遥宗乃至京州都十分出名。他性格张扬跋扈,但碍于他的身份背景,无人敢与其争锋。
看守第十二秘境的老者看出他身份,苦恼地搓了搓鬓边白发:“薛公子,不是老夫敷衍你,实在是老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请再等等,若是饿了累了,灵境旁边有售卖饮食的摊贩,今天紫苏饮打八折。”
薛子升闻言,鼻子都气歪了:“我看起来像是会贪小便宜的人?不买打折商品,是本少爷最后的底线!”
少爷声音喊得响亮,隔壁卖紫苏饮的商贩听见了,喜上眉梢道:“那感情好!少爷豪气,正价卖给您,也是可以的!”
薛子升:“……”
迫于面子原价购买打折商品的薛大少气冲冲回到队伍里,一口灌完杯中饮料,眼神像要喷出两团火来。
旁边修士感受到这位大冤种身上的火气,默契地远离了一段距离。
长遥宗每月都有考核,薛子升这个月中了丙签,要求斩杀十只天然魔物,带回宗门复命。京中不可能有魔物踪迹,他考察了半天,才选定了珑州的盘星灵境。
这里是当年封印魔乱的地方,魔物到处都是,挑十只好下手的杀了带回去,倒也不难。
然而薛子升和伙伴进入秘境没多久,就被强制驱逐出境,连魔物的指甲都没碰到。和他同样遭遇的,是同日进入秘境的十数名修士。
盘星秘境是双人秘境,规则严谨,每个队伍都处于不同的灵力空间,虽然路上灵兽灵物的布局如出一辙,但各个空间并不相通。这么多队伍同时被逐出秘境,大家都一头雾水。
看门老者眯着眼,看向紧闭着的石门:“秘境灵力承载有限,其中某个空间灵力膨胀,超过了它承载的能力,就会关闭其他空间。少侠们再等等,人总会出来的,等下一次秘境开放再进入也不迟。”
薛子升难以理解:“他们的灵力膨胀,为什么驱逐我们?驱逐他们才对啊。”
看门老者笑答:“薛公子年轻,不懂也是正常。这么说吧,秘境也是有灵智的,懂得看人高低,如果势必要赶一帮人走,你说它是情愿得罪比较强的,还是比较弱的?”
老者说话有理有据,其中答案已是很显然了。
秘境中有一支队伍,实力强悍,甚至超过了灵力承载的上限,导致其他空间无力支撑。修士们被踢到了门口的空地上,对紧闭的石门无从下手。
盘星第十二秘境开放这么多年,这种情况真真是极罕见了。修士们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愤懑,而是好奇。
这么强悍的队伍,会是什么人物?京州三宗的队伍都在门外,他们已是凡界年轻一辈中最佼佼者,能用灵力碾压他们的人,实在想象不出。
修士们等得久了,无聊之余开始窃窃私语。
“是蓬莱吧,能媲美京州三宗的宗门,也就登州蓬莱。不过他们一向避世,竟然会来珑州刷秘境秘宝?”
“或许不是这一辈的弟子,而是实力不凡的前辈。”
“不可能!要真是前辈,才不会来盘星灵地,这些魔物够塞他们几条牙缝?总不会是来夺镇境之宝的——都没人有缘能见它。”
修士们谈及此,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仿佛听见了一个天方夜谭的笑话。
薛子升正郁闷着,听见他们聒噪谈笑,心中暗自不爽。盛紫苏饮的杯盏被他拨弄来去,多看一眼,都会联想到他方才上头,花正价买了八折商品,商贩看他的眼神格外热切,似乎在端详一块肥美的羔羊肉。
他板着脸,把这份罪过归到那支神秘队伍身上。
薛子升正了正衣冠,桂色袍衫质感上乘,腰带镶金嵌玉,使他一张白生生的短脸,添了些暴发户的富贵气。
又是一柱香时间过去,秘境终于有了动静。
石门晃晃悠悠,将开不开,牵动着在场所有人的心脏。薛子升瞳仁一动不动,紧盯着那扇厚重的石门。
最先撞入他眼帘的,不是面目可憎的神秘队伍,而是一束白茫茫的光,如冰雪般冷锐锋利,一瞬便将石门破为齑粉。
那是一把剑。
再向远些看,握住那歪曲剑柄的,是一只白皙的手。少女手腕纤细脆弱,但剑下力道一点儿也不敷衍,径直劈进地里。
薛子升心脏猛地收缩,方才的不爽轻蔑,在触及少女面庞的一刻烟消云散。他尚稚嫩的短脸僵硬着,目光紧紧追随花宵的身影,片刻不离。
少女乌发高束,血红的发带随灵流飞扬,衬出她清莹秀澈的姝容。她的眼睛亮而透,如盛着一汪清澈见底的碧泉,仔细看时令人沉溺其中,仿佛天地间惟剩这抹亮色。
薛子升呆愣在原处,脑袋里只剩直白的感叹。
靠。好帅。
站在薛子升旁边的队友反应快,看清他脸色,慌张道:“薛师兄你怎么了,是窒息了吗?你的脸红得发紫了!师兄坚强点,再坚持一下啊!”说着狂摇他肩膀,试图拯救他性命。
“去你的。”薛子升推开他,捂住自己涨红的脸,眼神还粘在花宵以及她的剑上。
他年轻气盛,看见比自己强的同辈,总想着与人比较一番。少女的剑看起来普通,在她手里却是无往不胜的利刃,仅一个劈斩的动作,便可以窥见其背后的境界。
修士慕强,更不用说薛子升这种自命不凡的仙门少爷。他一下忘记之前的羞辱计划,眼珠动了动:“你记住这个人,我要……”
同伴察言观色而大骇,脑海中闪烁过无数霸少话本的剧情。难不成薛少爷看人姑娘好看,这就爱上了?未免太随便了……
他脱口而出:“师兄三思!”
薛子升笃定的声音,在同一刻响起:“我要和她拜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