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揪,不是拿或者推。
这几日与赵宥文相处下来,或多或少也摸清了他的性子,就是个清雅的闷葫芦。
清雅的闷葫芦,清净淡雅,高兴了憋着,难过了憋着,生气了也憋着,语气动作永远温柔,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揪着别人的手这种动作。
不料这还不够,赵宥文揪开阳王的手后,还握着萧姮的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半晌,视线落在地上还疼着的嘉罗道:“三哥不妨先去看看三嫂。”
阳王冷哼一声,转身回去扶起嘉罗往这边走来,嘉罗刚才还疼得直不起来腰,这刚过来却指着萧姮鼻尖大骂:“萧姮,别人敬你是郡主,我可不怕,打马球本是各凭本事之事,你为何害我落马?”
这嘉罗前半段话倒不是充面子胡说,虽是县主,位份没她这个郡主高,但嘉罗性子泼辣,是都城出了名的妒妇,谁见了她都得让她几分,不是怕,是不愿意和她没完没了地争论。
萧姮自认不是个好脾气,但面对嘉罗的泼辣,常常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她算是明白了,阳王大概是为了报复她方才在隔间里的言语讽刺,故意和他娘子讹她。
芈朝马球会,胜者取夺彩头,败者丢面子,靠击打他人落马受伤而胜者成绩无效,并要按律法受同等伤。
想让她被坑?下辈子吧。
萧姮翻身下马,弯下腰捏了捏嘉罗的扭伤的腿,又戳了戳摔伤的腰,“哟,伤是真的,挺下得去手啊,县主,您对自己的狠毒让我自愧弗如。”
随后绕过嘉罗,往嘉罗的马匹走去,手在马肚子和马腿上摸了许久,马没有任何反应。
“县主,这马不傻吧?”萧姮拧着眉嘟嘴。
嘉罗是个没脑子的,只气道:“你的马才是傻的,我这匹马可是良驹!”
“那就奇怪了,阳王说我用球杖打了马,那马身上必然会留痕迹,我带着力气摸了半晌,也不见这马因疼痛嘶吼跑动,所以,不是马傻,是什么呢?阳王,你说为什么?”
整场争论,无一人下场相劝,主要是这四个人,一个王爷,一个太子,一个郡主,一个县主,无论是谁,都没人敢得罪,在场的约莫只有皇帝可以说上话。
皇帝不动,旁的人也只敢缩着脖子看热闹。
话头陡然落到阳王身上,他反问:“为什么?自然是郡主一心想让久病的四弟进球,偏偏四弟是个不争气的,郡主只好使些手段让四弟赢了。”
“即是夫妇成组,那便是携手一起,我帮他有什么问题吗?倒是王爷,不护好自己的娘子,出了事情不第一时间扶起县主,而是来抓我的手,很难不让人多想,毕竟,您心悦我这件事满城皆知。”
阳王脸色再度铁青,他起初和嘉罗弄这一出戏是为了让萧姮出事,然后他再当个好人既往不咎,如此一来萧姮定会对他感恩戴德,日后得到她也方便些。
嘉罗虽然泼辣,但心中有他,对他的话向来没有不顺从的,陪他演出戏,伤条腿无伤大雅。
然而萧姮这句话便是将他那昭然若揭的龌龊心思坦荡摆出来,已有家室的三皇子惦念自己四弟的正妻,足够贻笑大方。
一直安静在马背上坐着的赵宥文不知什么时候也下了马,与萧姮并肩站在一处,不平不淡地继续道:“三哥,三嫂贤惠,别院的外室娇柔温顺,您这般对两位嫂嫂都不妥。”
萧姮忍俊不禁,这个赵宥文,一出口就能让场面更尴尬。
男子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只是嘉罗与自己一样见不得男子这般,是以阳王房中一直只有这么一个正妻,结果赵宥文突然点破了阳王有外室这件事。
啧啧,真正的好戏要上演了。
看嘉罗的反应,多半这个外室也是瞒着她寻的。
她事先捂住自己的耳朵,想了想,极不情愿地转身朝赵宥文道:“捂住耳朵。”
赵宥文依言动作。
下一刻,整个马球场都听见了嘉罗县主的嘶喊。
“赵宥明!你敢背着老娘找外室?”
“亏得老娘刚刚还答应帮你演戏,腿都摔折了!你个没良心的,难怪父皇看不上你!”
嘉罗不负她泼辣妒妇的名声,张牙舞爪地扑上去对着阳王是又咬又抓的,由于动作太过粗鲁,发髻散乱,发钗也摇摇欲坠。
阳王也有些拉不下脸来,一边闪躲一边嘴硬解释自己的清白。
萧姮扭扭脖子,直到听见了一声脆响才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事已至此,谁对谁错早就有了分辨。
事情解决后,萧姮没再多看赵宥文一眼,也没继续待在马球场,扛着她的球杖回了储宫。
阳王的事儿解决了,赵宥文的事儿还没完呢。
当夜,赵宥文敲响了流芳堂的门,半冬开了门将他领进流芳堂后头扩建的花园里。
花园里的树梢上都悬挂着几盏浅黄色的灯笼,冬日的夜里倒是显得温暖几分。
萧姮在花园里练剑,身姿飒爽,动作间带起阵阵寒风,吹得四周的花草摇摇晃晃。
身后传来虚浮而有节律的脚步声,慢吞吞的,步步分明。
是赵宥文。
“白日你走后,父皇罚三哥禁闭一月,又往伯文侯府送了些银两以示安抚,郡主莫要再为三哥的事生气。”
萧姮还在练剑,当做没听见。
赵宥文继续慢吞吞,娓娓道来,“今日三哥碰你的手,本王心急了,才会失态。”
萧姮剑锋一转,凌厉地刺向赵宥文的脖颈间,剑尖直贴着他的喉结,只需要轻轻用上一分力,必会出血而亡。
伺候在一边的半冬吓得紧紧攥住自己的衣服,不敢言语。
“半冬,去给本王备壶热茶送来。”赵宥文语调听不出慌乱的意味。
半冬踌躇着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离了小花园。
“赵宥文,我说话算话,今日你进球了,我不会再针对你,但是不妨碍我厌恶你这种喜欢不战而败的人。”
剑尖在喉结上划动,面具下,赵宥文面色淡然,萧姮不会伤害他,这样做,大约是真的气急了。
不过,总比对他漠不关心只有厌恶来的强。
“郡主,你有在太阳下与人嬉戏、抓过蝴蝶吗?”他眼帘下垂,看着刺在脖颈上的长剑。
“当然有。”她还在太阳底下和赤着胸膛的士兵切磋过武艺。
“那在风雪里赏梅看雪呢?”
“看雪会,赏梅没有,对梅花没兴趣。”
赵宥文轻轻点头,语调轻缓,“可这些本王从来没有体会过,唯一一次尝试着体会,还烧了三天三夜。”
“因为本王病弱,自出生起便带了病,本王知道,外面的人都说本王比姑娘还娇贵。”
萧姮微有动摇和同情,片刻后放下长剑,目光探究。
“郡主有过卧床半月的经历吗?生不如死,日复一日的汤药,涩口苦心,不得下榻。”
赵宥文站久了,身子发虚,寻到旁边的石凳,拢了拢身上的毛领披风,手紧紧抱着手炉。
他抬眸,眸子里干干净净,又似乎藏着深深的哀伤,“本王从小没有朋友,后来遇到过一个,可是她食言了,甚至,有可能都不想记得本王了。”
“所有人,兄弟姐妹们嫌弃本王的身体不愿陪本王玩耍,宫女太监忧心本王出事担不起责任亦不敢陪同,就连王嬷嬷也是如此。”
“郡主,本王是一个人长大的。”
我是一个人长大的,所以你可不可以看在这个份上,原谅我今日的愚蠢。
风有些大,萧姮眼眶被吹得有些发红,一些对平常人来说在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于赵宥文这个病秧子来说,竟然是遥不可及的星辰。
厌恶赵宥文温温吞吞的脾气是真的,嫌弃他丑是真的,讨厌他自我放弃更是真的。
可是脾气是天生的,容貌也是天生的,从小被当个异类长大,会自我放弃也是应该的。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同样的,她不是赵宥文,没法体会他的痛苦,有什么资格因为他白日的事情生气,反正没多久她就会想办法退婚,届时两不相见,没必要上赶着找他茬。
所以,萧姮也跟着坐在他身边,很豪迈地一拍他的肩膀,“赵宥文,你这个朋友我交了,以后你有朋友了,等我们解除婚约后,我也会抽空来看你的!”
她哈哈笑着,接受不了丑人做夫君,但是丑人做朋友还是可以的,人品没问题就行。
赵宥文被这一拍弄呆了。
她好像曲解了他的意思,他的本意是说说自己的经历,让萧姮能够不那么生气,如果能因此对他产生些同情更佳,怎么.........还是要退婚,还要与他做朋友........
赵宥文心里默默叹气,手指曲起又展开,几经纠结,最后还是伸出右手握住萧姮的一只手。
放平声调,耐心道:“本王的意思是,因为你厌恶本王面对嘲讽时的做法,所以本王愿意改,从今以后,若有人和三哥一般欺辱本王,本王会反击。”
他坚定地点头,“本王不会再忍气吞声,姮姮,本王会改。”
他的手很好看,掌心也因有手炉护着很温暖,捂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温度叠加,寒冷的冬夜增添了几丝旖旎。
可惜了,手好看,人丑,放下成见做朋友可以,但放下成见成夫妇,她不敢想象。
萧姮迅速缩回自己的手,为了凸显她真的不愿和赵宥文产生朋友以外关系的决心,她还故意拿手在自己衣裙上用力蹭了好几下,都这么干了,总不会再对她有那些心思了吧。
“赵宥文,你干嘛呢?”萧姮大声质问。
“下次若要擦手,用本王的衣服,别将你的弄脏了,姑娘家就该干干净净的。”赵宥文抱着手炉快步离开。
萧姮叹了口气,这人真是不听劝,她到底哪里好,值得赵宥文死心塌地的喜欢?美貌?赵宥文看着不是肤浅的人啊。
赵宥文这种男人,不应该喜欢小鸟依人那种姑娘吗?
管他呢 ,婚早晚得退。
马球会过后便是赋诗会,今年的赋诗会定在马球会结束的后日。
萧姮自打及笄从未去过,只因她对诗文一窍不通,去了也听不得那些姑娘文绉绉地赋诗,只是今年的赋诗会她不得不去。
谁叫她是准太子妃.........这次不去丢的不是她爹的面子,而是皇家的面子。
爹的面子随便丢,皇家的面子丢了,那她就完蛋了。
问题来了,她什么都不会,比武她可以潇潇洒洒打个畅快,输了也高兴,可是比文,无论输赢她都嫌弃自己。
大约赵宥文也知道她对诗文两眼一抹黑,所以马球会结束第二日,他便替她请来了李太傅帮忙补补课,能学一些是一些。
圆明堂里,李太傅对着她和赵宥文二人说着诗词韵律韵脚,时不时引经据典提一嘴芈朝的文人大家做的好诗,瞧着沉浸得紧,萧姮嫌弃地撇撇嘴,就这样她能学会就怪了。
赵宥文咳嗽了两声,李太傅这才从自己的沉醉的思绪里醒转过来,“殿下,若是说诗文,您的能力足够教导郡主了,老臣讲郡主不见得听得进去,不若由您出题,郡主作诗,您再帮她改即可。”
这狗娘养的大约是嫌弃她烂泥扶不上墙,索性把她扔给赵宥文了。
也行,反正她早就听不下去了,真不懂学这些诗文有什么用,不能保家卫国,也不能在战场上起作用。
赵宥文自然应下,李太傅闻言心中大石落地,呼了口气,急匆匆地退下了。
李太傅一走,萧姮立刻趴在案几上,懒洋洋地问道:“赵宥文,你要出什么题?太简单了我不会,太难了我更不会,你看着办吧。”
赵宥文沉思片刻,提笔在白纸上写道:火。
萧姮凑过去一看,顿时皱起眉,火?这什么题目?
她咬着笔杆子,不知如何落笔,赵宥文提醒道:“写你自己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