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寝殿内,赵宗用食指按着太阳穴,望着下面恭敬立着的远道国师。
生的一头黑发,却长了一张斑驳皱纹的脸,黑色长衫沉静内敛,一身掩盖不住的高深莫测,看着就是一位道行高深的先生。
赵宗陷入两难的同时也陷入了十五年前的回忆。
十五年前,赵宗和皇后感情深厚却一直无所出,让他困扰至极,眼见着皇后为此日渐消瘦憔悴,他把目光投向民间,希望民间能有人让他和皇后有一个孩子。
这个时候,黑发鹤颜的远道出现了,他揭下皇榜进宫,用的却不是江湖郎中的身份,而是有所大成的半仙,说只要让他为皇后做个法,半载后皇后必会有孕。
赵宗当时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姑且信了这个荒谬的说法,可是等远道做完法后却又告知他,皇后天生不易受孕,一旦有孕半年后所产之子定会体弱多病。
赵宗一气之下将他关进天牢,没有处死他也是因为赵宗气愤的同时又抱着一丝相信,想等半年后再处置也不迟。
半年后皇后有孕,又是七月后早产体虚而亡,赵宥文出生,果真病弱非常,赵宗这才意识到远道所言是真,一个邪恶但情理之中的念头破土而出。
皇后下葬当夜,赵宗便去天牢见被关了一年多的远道。
他屏退身边所有人,黑暗的牢房里他和远道进行了一场关于贪婪的对话。
他因为皇后之事确信了远道的能力,见到远道的第一句话便是命令。
“远道,帮朕让羋朝繁盛永世,让朕长生不老,朕许你荣华富贵,朝堂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愿?”
远道答应了。
天牢密谈后,远道出狱,赐皇宫内宫殿充府邸,授国师之位。
自此,赵宗对远道所言信任至极,几乎无所不应允,远道所言也从未让他失望。
断言太子容貌倾城会招致祸患,赵宥文戴上面具前,羋朝民间多起天火,戴上面具后,羋朝国泰民安。
预言羋朝继续加重施行重文轻武之法,羋朝将会商业繁荣,国库充盈,不缺银钱,后来果真如此。
朝中不乏贪污奸佞,只是藏的极深,赵宗身居高位无法一一看清,远道多次算出其人,赵宗暗中派人查明,确有其事,将其斩首示众。
羋朝能有清明一片的朝堂,离不开远道相助,而今天远国来使和其太子死于羋朝皇宫,且又是在围猎场挑衅一事后。
大难将至,灾祸将起,远道的建议却是让一国太子亲自三跪九叩登上苍梧山顶,赵宗在犹豫。
“国师,非要此法,别无他法吗?”他对自己的儿子再清楚不过,因为早产,赵宥文生下来便体弱多病。
白日围猎场上,赵宥文确实身子骨瞧着比以前强,可眼下正值春雨连绵的时候,苍梧山地势险要,稍有不慎便是山体崩落。
哪怕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去也有可能再无归期,更何况一个自小羸弱体虚如今稍有改变的人?
相当于用赵宥文的命去化解羋朝这场劫。
他是皇帝,担忧国家安危。
他是父亲,担忧子女性命。
其中取舍该如何去做,似乎怎么做都是错的。
“陛下,距离天远国使者归期还余五日,时间不多了,需早做决定。”远道提醒道。
寝殿内烛火熄灭,赵宗遣退所有人,独自坐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张画像,画中的人眉眼温情,优雅端庄,与赵宥文有几分相似。
画中人是已逝皇后,也是赵宗立过的唯一一位皇后。
“清琬,咱俩唯一的牵绊,朕怕是要护不住了。”赵宗目光一直定格在画像里浅浅笑着的女子身上,始终未曾移开。
笑意晏晏,动人明媚。
翌日上朝,赵宗特意命人唤赵宥文亲自过来。
只是还未等他说出这件事时,朝堂里却有官员进谏。
“陛下,臣今晨一早在上朝路上,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信中说天远国来使于昨日尽数暴毙在阁楼中,不知信中所言是真是假,还请陛下说明。”
“臣今晨也收到了一样的信。”
“臣亦如此,只是臣是昨日夜里收到的。”
一时间,各大有些地位的官员无一不在议论此事。
赵宥文就站在赵宗右下侧,心中惊诧的同时望向他的父皇。
天远国使者全都暴毙,那么萧保律也…………
赵宗也是一脸震惊,他下意识望向下面站着的远道,远道摇摇头,意思再明显不过,消息不是远道传出去的。
那就只有.......赵宗猛地看向袁尚书,袁尚书惊恐地摇摇头,赵宗气得大声吼道:“袁毕礼!朕昨日是如何与你说的!”
袁尚书惊地一骨碌跪下,“陛下,给臣一百个胆子臣也不敢违抗圣意啊!臣也不知道此事是如何传出去的!”
文武百官们很少在朝堂上见到皇帝如此失态,是以不由得暂时忘记天远国一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多言。
“来人,给朕把袁尚书拖下去,斩首示众!”赵宗话音刚落,大殿外即刻进来两名禁卫军,大殿里立刻响起袁毕礼喊冤求饶的声音。
“父皇,袁尚书忠心耿耿,心细如发,此事绝不会是他走漏的消息,还请父皇收回成命。”
赵宥文见状立刻求情。
两名禁卫军停下抓人的动作。
袁毕礼素来小心谨慎,是如今朝中为数不多的正直有能力的好官之一,若是他也没了,朝堂之上剩余的其他好官该多么寒心。
这些年来,朝中好名声在外的官员不知为何总被查出有贪污之行,个个都是证据确凿,每一个被查出的官员赵宥文都不敢相信
那些人为官清廉,温柔和顺,不像是会贪污受贿的人,可偏偏摆在面前的证据让他无法为其说情。
可眼下袁毕礼这件事,他绝对是无辜的。
他父皇正在气头上,失了理智,他没有。
赵宗闻言却是通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转头坚持道:“带下去。”
袁毕礼求饶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声音。
赵宗努力维持着冷静。
他昨夜想了许久,做出牺牲赵宥文的决定后,总觉得手中画像里的人的笑是在责备他的做法。
一直相信鬼神论的赵宗,决定赌一把。
萧姮和赵宥文那日所言不无道理,不若借此与天远国一战,存亡不论,比苟着头做戏来的强。
赵宥文是他的儿子,他不愿还没有尝试别的方法就送他走上不归路。
本想今日早朝徐徐图之让朝臣明白他想攻打天远国的意思,没想到天远国来使死了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
他当然知道此事一定不是袁毕礼传出去的,袁毕礼只是他用来泄愤的工具。
国师说,除那个法子以外别无他法,可这件事只有国师和袁毕礼以及他三人知晓,既然他们三人都没有往外传,那会是谁?
这大概就是国师说的别无他法,都是天意,所以,他的儿子,他真的护不住,违背天意的结果他已经尝到,不敢再犯。
他的赌博,失败了。
冷静片刻,朝堂中也安静下来。
“确有天远国使者暴毙一事,死因尚未查明,不日归期至,天远国必会讨要一个说法,瞒着诸位也是为了人心安定。”
赵宥文站在一侧,一直安静听着,根据他父皇的话在脑中猜想天远国使者一事的事实真相。
“但请诸位放心,朕昨夜请教了国师,国师给了朕一个法子,此法一行,天远国一事自会解释尘埃落定。”赵宗道。
远道轻轻点头配合。
赵宥文紧锁着眉,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太子接旨。”赵宗平淡道。
赵宥文抬头,又立刻低头躬身道:“儿臣在。”
“传朕口谕,太子赵宥文德行兼备,忠国爱民,今特命其行沐浴斋戒之礼,明日启程以三跪九叩之姿入苍梧山,为羋朝祈福。”
赵宥文愣在原地,几乎惊愕地抬头望着赵宗,赵宗却始终不与他正面对上视线。
“昨日本官得知天远国一事后窥探天机,从天神口中知晓,若要化解此难,必须由一国除却陛下之外最尊贵的皇族血统的人三跪九叩登苍梧山顶。”远道躬身拜礼。
“此人非太子殿下不可,还请殿下为我芈朝百姓考虑,应验天神之言。”
远道的话说的很明白,眼下除了他,无人能解此难。
国师的语言从未出过错,这次,非他不可了。
赵宥文沉了沉心,道:“儿臣接旨,今夜回去必当斋戒沐浴,明日启程。”
下朝后,赵宥文在回储宫的马车上,闭着眼,眼里痛苦不忍的情绪尽数掩盖。
苍梧山高峻险要,盘旋高耸,山顶空无一物,只有稀疏的几颗棵草木,野兽盘桓,春雨连绵,随时有山体崩落,兴许他死在半山腰也不是没可能,父皇方才嘱咐他明日启程只能携一人随同,带谁呢?
此一去大约是回不来了,如今身子比以前好了许多,应该能支撑他爬到苍梧山顶再死去,为了芈朝死去,也算是死有所值。
只是.......还没等萧姮喜欢上他,有些不甘心,带她上山,可是他又不想让她陪着她死去,不带,这辈子的缘分也就止步于此。
马车到了储宫门口,无需陈稳扶着,他已经能自己跳下来,走进宫门,他毫不犹豫地向流芳堂跑去。
换做平常,陈稳早就出声阻拦,一国太子这般不稳重,叫人知道了该如何笑话,今日他没拦。
人之将死,放肆些又有什么。
赵宥文跑得很快,很快到了流芳堂门前,迅速推开门,进门,跑进院子,内屋,小厨房,萧姮都不在。
兴许在小花园呢。
赵宥文又跑到小花园,果然,一道红色的身影在花园里流动。
他微喘着粗气,柔声问道:“今日怎么这个时辰还在练剑?”
往日不是只练习早间半个时辰吗。
萧姮手中的剑顿了顿,随口道:“无聊了。”
其实她是郁闷退婚一事,天远国使者归期快至,退婚的时间也越来越近,赵宥文怎么能这么洒脱就愿意退婚了呢?
“对了,本王来是想告诉你,本王今夜会写一道奏书,请求退婚,明日陈稳会替本王将奏书给父皇,你无需担心此事。”
赵宥文第一次觉得说出这般话时不难过,若他真的回不来,身负婚约的萧姮必然会成为都城里的笑话。
他已经让她很厌恶,若是死后还让她受骂,他在地下恐怕都不得安稳。
萧姮偏头看他,很是气愤地丢下剑,质问道:“为何是陈稳交给陛下不是你,退婚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你亲自去更容易成功?”
这个蠢蛋,真那么想退婚吗?天远国人还没走呢,就要递交奏书。
赵宥文摇头笑笑,“本王明日要去一趟苍梧山,大约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剧透:远道国师是个重要角色,戏份却不多,但每次出场必然推动情节发展
相信社会主义,不迷信!远道预言成功那些事之后会解释,总之绝对不是掐指算出来的。
赵宗确实是个迷信的皇帝,所以才会被骗。
剧透:下章即将开始解除误会,姮姮要知道文文就是小时候的帅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