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曲不询出声的那一刻起,沈如晚心里就对他升起一股忌惮。
她已有许多年没遇到过能完美隐匿气息,让她半点也没察觉到的人了。
这固然是她安逸久了,戒心没有十年前那么强,而曲不询又待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半点杀意,真正动起手来一切尚未可知,但沈如晚还是一瞬便回到十年前的那种状态,哪怕周遭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也一闭眼便能闻见血腥气。
唯有当五指拢起,却捞了个空时,她才意识到,这已不是十年前,所有恨她、想杀她的人都死了,而那把震烁大半个修仙界的神剑“碎婴”,也早已经被她交还给蓬山掌教宁听澜,与她再无关系。
原来已经有十年那么久了,她想着,仿佛第一次正视这个数字,也在这十年里第一次问自己:十年过去,她还握得住剑吗?
不问则已,一问便成魔障。
曲不询隔空看她,背着光,神色难辨。
“你想多了。”他忽地一翻身,又重新躺了回去,两手交握枕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天碧云春水,“我就这脾气,谁来都一样。”
沈如晚对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从酒楼初见起,曲不询对她就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敌意,审视里藏着掂量,只是不那么明显。
她确定从没见过他,更没和他结过仇,但“沈如晚”这个名字本身就藏着腥风血雨和数不清的麻烦。
“你有亲友死在我手里?”她问,“你们家祖坟被我掀过?还是有什么日进斗金的大生意断在我这儿?”
章清昱在边上听得目瞪口呆。
这……这都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大恶人行径啊?
曲不询也侧目看她。
“我杀的每一个人、断的每一笔横财,我心里都有数,也从不后悔。”沈如晚淡淡地说,“不管谁想找我报仇,我都奉陪到底。”
曲不询枕着胳膊,微微眯眼,仰着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你杀过的每个人,你都记得?”他冷不丁问。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看他,“对。”
“所以你想找我报仇的话,我随时恭候。”
曲不询懒洋洋地收回目光。
“都说了是你想多了。”他哂笑,“我就一没钱没靠山的穷剑修,胸无大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有什么仇能找你报?”
无论曲不询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是真的没有杀意还是蓄意掩饰,沈如晚都不在乎。
她只是抬起右手,摊开五指,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你用剑?”她问。
“没错,”曲不询头也没回,“敢问有何指教?”
“我从小就很崇拜剑修。”沈如晚细细地看过自己掌心的每一道掌纹,语气淡淡的,“后来我也用剑,我曾经最崇拜的剑修就死在我的剑下。”
曲不询没有说话。
“所以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点不耐烦地开口,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懒散不羁,“你这是在暗示我,你要干掉世界上每一个剑修吗?”
沈如晚垂下手,看了他一会儿。
“忽然想起故人,一点感慨罢了。”她无波无澜地说,“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无所谓。”
她说完,转身就往山上走,章清昱连忙提着木桶吃力地跟上,沈如晚头也不回,微微抬手,灵力微动,章清昱便觉手里的木桶轻飘飘浮了起来,半点也没有方才的费劲了。
曲不询仍双手交握抱在脑后,动也不动一下地直直盯着远处浩浩汤汤的湖水,仿佛那千顷碧波里有什么让人挪不开目光的奇异魅力。
直到沈如晚重新踏上山道,将要远去,他忽然又开口。
“喂,”他大声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倒霉蛋,他叫什么名字啊?”
沈如晚微微偏头,脚步一顿。
她垂着眼睑,眼睫也微微颤动,沉默,但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问题一样,回过头,继续往山上去了。
曲不询面无表情地仰躺在山石上,刺眼的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脸上,投下杂乱莫测的阴影。
“沈姐姐,原来……曲大哥也是一位仙君啊?”章清昱跟在沈如晚后面,走了大半段,山顶就在眼前了,这才斟酌着用词开口,“我们原来都以为他只是身手很好。”
曲不询在东仪岛上的这段日子里,表现得一直都很好相处,没有半点异人甚至修仙者的高傲,包括把曲不询请来做客的章大少,也一直都以为前者只是一位武艺很好的游侠剑客。
“剑修就是这样,除了身手好,也没什么不同寻常的。”沈如晚面无表情,“你们的判断也没错。”
章清昱哭笑不得,“沈姐姐你也用剑啊?”
这话不就把沈如晚自己也埋汰了?倒也没必要这么用力埋汰吧?
“我用剑,但我不是剑修。”沈如晚纠正,“我是法修,剑修从修行根本上就和我不同。我学法术,剑只是我的工具,术法才是根本。剑修讲究以命入剑,修成一颗锋锐无匹的剑心,方能所向披靡。”
寻常修士用剑,根本无法和剑修相提并论。
剑修是真正把所有修行都放在斗法和杀人之上的亡命之徒。
“那这么说来,剑修在仙人们中,应当是人人畏惧了?”章清昱问她。
那也不至于,修仙界还是有秩序和道德的,剑修也不会胡乱杀人,修仙界也不会容许出现这种情况。当年长孙寒突然堕魔,灭人满门,立马就被蓬山下令通缉,格杀勿论,再怎么天赋卓绝、实力强劲,最终也要伏诛。
“如果单凭实力就能随意杀人,那大家都去做剑修了,谁还费那么大功夫炼丹炼器,抢一抢不就得了?”沈如晚慢慢地说,“很多修士并不擅长斗法,实力也并不强劲,但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修仙界才能安稳地绵延下去。”
那些能创造而非只会毁灭和剥夺的人,才是修仙界真正的基石。
这是沈如晚用了很多年,走了很多弯路,才慢慢领悟的道理。
所以剑修虽强,在修仙界的地位也就普普通通,如沈如晚这种精通木行道法、极其擅长培育灵植的修士,才是真正到哪都吃得开。
她虽然对剑情有所钟,但对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真心热爱。
章清昱听得半懂不懂,又有些疑惑,先前沈如晚说她不是剑修,比不上真正的剑修那么强大,但之前她又对曲不询说过,她最崇拜的剑修也死在她的剑下。
这难道是意味着……沈如晚的实力已经到了能无视剑修和普通修士用剑的鸿沟,强行碾压的程度?
“我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沈如晚仿佛能洞察章清昱的心思,神情很淡,莫名有种几乎不会在她脸上浮现的疲倦,慢慢地说着,“我当年……也算胜之不武。”
她微微阖眸,鼻息间仿佛又从记忆里偷来那抹不去的血腥气。
此去经年,长孙师兄竟也已经死了十年了。
想到这里,最终又是幽幽一叹。
她不由又抬手,看纤细白皙的掌心横断的掌纹,在心里轻轻问自己:你还握得住剑吗?
问题既出,便知往日执念从未消解,魔障重生。
从前离开蓬山时,她曾以为她永远都不会再回修仙界,此后十年从未怀疑。
可当她站在这里问自己这个问题的时候,沈如晚莫名有种预感,有那么一天,她一定会回去的,为她所有尘封的疑问开释。
沈如晚凝视着自己的掌纹,神色漠然,默默地想,握得住要握,握不住,也要握。
登上山顶,远天邬仙湖水天一色跃然眼前,视野开阔,让人心旷神怡,章清昱匆匆拎着木桶去给忙着修龙王庙的岛民们分绿豆汤。
说来也实在是奇怪,在章清昱手里轻飘飘的木桶,被岛民们一接过去,立马就重得向下猛然一沉,接桶的岛民看章清昱拎着轻轻松松,以为不重,险些没反应过来,差一点就要把木桶从手里摔出去。
“真是奇了怪了,这么沉的桶,你怎么就拿得这么轻松?”岛民惊魂未定,看着章清昱脸不红气不喘的轻松模样直嘀咕,“难道我力气没你大?”
章清昱余光望向正远眺湖光水色的沈如晚,抿唇,礼貌一笑,没接话。
她一向拘谨客气,就算不搭腔也很正常,岛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抱怨两句就提着木桶和同伴们凑在一起,桶里配了一把大勺,一人一口,轮流喝得干干净净。
“现在龙王庙还只有个雏形,按照鸦道长的估算,谷雨前是肯定不能完工了。”章清昱走到沈如晚身边,有点遗憾地说,“沈姐姐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要是能看看完工后的样子就好了。”
沈如晚也不凑近,只是远远地打量目前龙王庙的雏形。
寺庙往往大同小异,并不离奇,就连修建者们的心愿也万变不离其宗。
眼前的龙王庙,除了刚刚架起的轮廓外,几乎没有一点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地方,压根看不出就是这座庙让整个东仪岛风水都为之改变,差点连多年祭祀时用的朱颜花都不能如时盛开。
“你们岛上请来的这位鸦道长,还挺有精神的。”沈如晚意味莫名地感慨。
真是会来事,太能瞎折腾了。
章清昱没懂她话里隐藏的含义,闻言只是腼腆地笑了一下,“大兄很是推崇鸦道长的本事,一直说鸦道长是真正有大见识、大神通的奇人,距离升仙得道也不过差点机缘罢了。”
这话如果单单说给别人听,仿佛也没什么问题,但叫沈如晚这样的修仙者听见了,莫名就有种离谱的好笑,明明真正的修仙者已经在章大少眼前了,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不得罪而已,转头巴巴地推崇一个所谓快要升仙的奇人。
人永远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东西,无论那是否真实靠谱,章大少承认沈如晚确实有点奇异,但就是更愿意相信鸦道长。
“其实大兄这么做,也不是有多信这邬仙湖里真有什么能保风调雨顺的龙王,”章清昱又为章大少辩解,“若能修成庙宇,起码几十年都能留在这儿,这是岛上大家都能一直看见的东西,以后每次来龙王庙,也就都会想起这是章家人带着大家修的,算是本地乡望的一桩功绩吧。”
如平时组织耕作、谷雨祭祀之类的事,固然也能展现章家的影响力,却是只在一时、谁也留不下来的。
“章家如今虽然殷实,但在东仪岛也就待了十来年,于东仪岛民们来说,其实算是新户,舅父总担心一两代后根基不扎实,人走茶凉,后代要被岛民们赶走。”章清昱抿着唇说,“若能主持一些大变动,大家也能一直念着章家的好。”
这还是沈如晚第一次听起章家的过去,她从前对此当然也不会关心。如果不是章清昱在这里,她根本不会在意一个湖上小岛。
“我还以为章家至少在这里延续了几代。”她漫不经心地说,“既然这么殷实,为什么又忽然离开原先的乡土,来这里度日?”
章清昱轻轻摇摇头,“章家不是一直殷实的。”
起码在她外公那一辈,就是很普通甚至拮据的小户人家,到了章清昱舅父这里才忽然崛起发家。
这就让故事忽然带了一点传奇色彩的意味,沈如晚终于有点兴致。
章清昱抿着唇,正要继续说,目光在沈如晚身后一顿,垂眸招呼,“姚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