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沈如晚带着章家备好的材料去花田布阵,添了两个尾巴。
鸦道长听说她要去花田,非得跟着她。
“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得去看看,”他是这么说的,“只要沈坊主需要,我必然要尽绵薄之力。”
沈如晚看出他只是不放心,想要借此看看她的实力。
“不需要。”她说,语气平淡,平铺直叙,“我做不到的事,你肯定做不到。”
鸦道长险些被她气出个好歹。
“纵然我实力微薄,道友也不必这么说。”他相当恼火,却勉强维持笑容,最终只能露出一个充满怒火的微笑,“我知道之前惹出的麻烦让道友受累了,我向你赔罪。”
沈如晚走得漫不经心,看也没看他一眼。
“这你倒不必担心,”她说,“我不累。”
鸦道长连笑容也维持不住。
姚凛就走在他们身后半步,之前沈如晚要求的材料都是他备下的,来搭把手也理所应当。
他比鸦道长看得清明多了,沈如晚分明完全不在乎他们跟不跟着,只不过冷嘲热讽两句罢了,她就是这个谁也看不上的脾气。
目的既然已经达成,又何必再纠缠沈如晚?
他适时地插话,“沈坊主,是否需要告知周围岛民,最近不要到花田附近出现?”
沈如晚偏头看了他一眼。
“不用。”她简短地说,“很快。”
鸦道长似乎还想说话。
姚凛稍稍加快脚步,领先鸦道长半步,回过头,在沈如晚看不见的地方,朝鸦道长投去淡淡一瞥,凌锐如刀尖锋芒,半点也看不出平时恭敬内敛的模样。
鸦道长扫到这点锋锐,张了张口,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了。
沈如晚在前面停下。
她朝鸦道长招手,言简意赅,“你过来。”
鸦道长摸不着头脑。
沈如晚从姚凛手里把东西一把提过来,塞进鸦道长手里。
“拿着。”她语气平平,十足吩咐的口吻,“我让你埋在哪,你就埋在哪。”
鸦道长手忙脚乱地拿着东西跟在她后面,还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就成了她的跟班了?
沈如晚走在前面,用脚步丈量花田,顺着灵气流向自东向西,一圈下来,不偏不倚,足尖正好踏在最初站立的位置。
“看明白了?”她问鸦道长。
鸦道长在心里翻她一个白眼。
不就是灵气流向冲突了吗?还要一副考他的样子,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但面上还是笑容温和,“果然是风水改易,灵气冲撞,难怪此处朱颜花不能成活,道友好眼力。”
他也能看出灵气冲撞,这有什么稀奇的?
难的是怎么解决。
鸦道长不是没有办法,但要花的精力和代价不小,他凭什么要为了一堆没用的花费那么多功夫?沈如晚愿意吃力不讨好,他正好看热闹,也能看看沈如晚的独家手段,偷学两手。
沈如晚一眼就能看出他那点算计,她既不怕他学,也不在意。
如果他能学去,下次做事情周全一点,也算他的造化。
鸦道长能看出这里的灵气流向,已经达到了她的最低要求。
沈如晚这些年见过太多处在不同层次不同水平的人,有些异人本身有些奇异的本事,却根本看不透灵气走向,完全无法感应到灵气,那种人显然是不可能理解东仪岛的问题的。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她冷淡的眼锋一下扫过去。
鸦道长愣住。
他……应该干什么吗?
沈如晚现在知道自己绝对不适合带徒弟了。
起码也是一个收获。
她敛眸。
“我让你埋在哪,你就埋在哪。”
鸦道长被她指挥得团团转,拿着个锄头,再怎么注意形象,也挡不住尘土飞扬,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后,看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气不打一处来:他是来偷师的,又不是来拜师的!凭什么要帮她干活?
“沈坊主,这样就够了?”鸦道长还在笑,但笑容里满是质疑,他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把黄铜老香炉埋进土里,“是不是太简单了一点?”
就随便埋点东西在土里,就能解决灵气冲撞的问题了?
沈如晚没说话。
她垂着手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扫过鸦道长,不置可否。
鸦道长被她这么看一眼,无端恼火。
姚凛在旁边忽然俯身,“这株花是不是变精神了?”
哪有那么快?
鸦道长忍住白眼,凑过去看一眼。
刚抬头,他便忽然一愣。
眼前灵气已分,井然有序,哪还有半点灵气冲撞、风水不宁的模样?
鸦道长骤然回头去看沈如晚,她已经敛了袖口,转身朝田埂外走去,只留给他们一个独来独往的冷淡背影。
“她会阵法?”鸦道长猛地看向姚凛,难以置信。
姚凛微微垂首看花。
“正经踏入门槛的修士,总有一手。”他语气平淡。
“她还是个修士?”鸦道长瞳孔微缩,旋即神情冰冷,“你赶紧想个办法,把她弄走。”
姚凛轻轻抚了抚有些蔫巴的花苞。
“你急什么?”在鸦道长冰冷的瞪视里,他轻笑一声,“过了谷雨她就走了。东仪岛这点小地方,修仙者可看不上。”
鸦道长是沈如晚带过悟性最差的学徒——虽然她总共也没怎么教过别人。
她默许鸦道长跟在边上看她布阵,先带他按照灵气流向分布走了一圈,再指点他在不同方位埋下对应的材料,一步步对应,换个稍稍学过一点阵法基础的人,应当很快就能学会她布阵的思路,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也能用同样的方式思考解决方法。
——这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
沈如晚也没指望鸦道长能做到最好,但至少应当能及时反应过来她的意图,而不是等阵法都布下了,还没意识到这是在做什么。
她不是阵法高手,只学过基础阵法,有基本的推演能力,算是入了门,能解决寻常修士遇到的大部分阵法问题。
基础阵法流传很广,有心总能弄到一本,只要认真学过一遍,也不至于跟不上她的思路。
鸦道长连基础阵法也没学过,就敢出来大改一地格局,典型的管杀不管埋,沈如晚一点多余的眼神都不愿意再分给他。
鸦道长和章家父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她教也教过,劝也劝过,不愿再为这多余的事费一点心。
到谷雨祭祀时,她都没再见过鸦道长。
东仪岛不大,他们又都在章家下榻,一直遇不到,只能说明鸦道长在躲她。
曲不询站在屋檐下,和她并肩看岛民们三五成群地往西面空地上走。
东仪岛的谷雨祭祀并不排斥外人旁观,但有些风俗自成一体,外人挤不进去。
献上牛羊牲畜后,便是载歌载舞的狂欢。
“你就这么有自信?”他闲闲地问,“说不定是人家太忙了,根本没空搭理你。”
沈如晚余光冷淡地瞥他一眼。
她刚才只是在他问起对鸦道长的感受时随口说了那么一句。
她不说话,曲不询挑眉。
“我也很忙,没空搭理你。”她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说。
曲不询微怔,旋即便是好笑。
他摸了摸鼻子,虚靠在门柱上,闲散地望着不远处岛民载歌载舞,眼尾余光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终是轻轻一喟。
“沈姐姐,原来你在这儿。”章清昱衣襟上别着一枝殷红的朱颜花,从后面走过来,岛上难得的节日,她也有点雀跃的喜气,“今年朱颜花开得很好,大家都很感谢你呢!”
朱颜花是在谷雨前两日齐齐盛开的,花开似火,满花田殷红,很美。
当时种花人和她一起站在田埂上,连眼泪也要掉下来了。
“我种了一辈子朱颜花啊。”他哽咽着,却不是因为痛楚而热泪盈眶,“看到花开了,真好啊,年年看,看一辈子都是美的。”
又是一年花开。
沈如晚看着章清昱衣襟上的朱颜花,微微笑了一下,她自己衣襟上也别了一枝,也算入乡随俗地迎合岛上谷雨戴花的风俗。
“朱颜花有个别名,叫七日红。”她从自己衣襟上取下那枝朱颜花,拈在指间,慢慢地说,“盛开时若江上云霞,殷红似火,花期短暂,只有七日,盛放七日后便要枯萎,所以叫七日红。”
章清昱唇边扬起一点浅浅的笑意。
“沈姐姐,连这个你也知道啊?”她很惊奇,“这可是东仪岛附近才有的称呼呀。”
沈如晚凝视手心里的朱颜花。
“我喜欢这个名字。”她轻声说,微妙地笑了一下,“真巧。”
可是巧在哪里,她又不说。
没头没尾的。
连章清昱也不懂她在说什么。
沈姐姐身上总有种很神秘的感觉,谁也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又忍不住想探究。
可沈如晚说话,从来不在乎别人是否听懂,又会不会回应。
章清昱目光落在曲不询衣襟上。
“曲大哥,你怎么没戴朱颜花啊?”她诧异,又有点为难,“……最好还是戴一下吧?就这一天。”
岛上提前一晚给所有人都发了一枝朱颜花,沈如晚和曲不询也有。
曲不询微怔,一摸衣襟。
“抱歉。”他说,“出门前忘了拿,待会就回去取。”
章清昱略一点头。
“沈姐姐,你说晚上就走,需要渡船吗?”她给沈如晚解释,“今天谷雨祭祀,刘伯也休息,渡船是不出船的,如果你要坐船,我提前去和刘伯说一下。”
“不用那么麻烦。”沈如晚拒绝了,“难得休息一天,就让他安安稳稳地休息吧。”
渡船偶尔坐坐是闲情逸致,真正出行很是麻烦,怎么比得上瞬息千里的遁法?沈如晚是想回去,没想折腾自己。
“也好。”章清昱点点头,抿唇微笑,“下次我再去花坊拜访。”
曲不询抱肘靠在门柱上,一直没说话。
直到章清昱被人叫走,檐下又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忽然懒洋洋地开口,“走得这么急,一晚上都等不了,你很不喜欢东仪岛啊。”
沈如晚拈着那枝朱颜花,神色淡淡。
“你说错了。”她说,“岛本身没有错,只是岛上的人惹人嫌。”
曲不询假装听不懂。
“哦,原来你这么讨厌鸦道长啊。”他恍然大悟,在沈如晚翻他白眼之前,忽而又一顿,一哂,“这可不就巧了?我也一样。”
沈如晚终于纡尊降贵地投给他一瞥,意味莫名。
曲不询站直,伸了个懒腰。
“还得回房间找那枝朱颜花,免得见一个人就问我一遍怎么没戴花。”他笑了一下,转头看沈如晚一眼,“走了。”
沈如晚垂眸看着手中的朱颜花。
她指尖灵气微运,注入那花枝中。
绿芽新蕊,并蒂含苞,一念花发。
从那一枝朱颜花上,竟又斜斜地生出一枝新蕊来。
殷红似火,双生竞艳。
她抬眸,拈着双蕊并蒂的朱颜花,伸到他面前。
曲不询微怔,不由朝她望去。
天光如水,映在她颊边,眉眼淡淡,冰魂雪魄。
她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和她对视片刻,忽而一笑,伸手从那花枝上撷下一朵。
“谢了。”他说。
沈如晚收回手,重新把那枝朱颜花别在衣襟上。
目光放远,不远处,歌舞欢声。
曲不询拈着花枝,半晌没动。
檐下静谧,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