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东湖突然大雾弥漫,湖畔苍山亦氤氲在白雾之中,一眉心一点朱砂痣的妖童双腿夹住梅枝,头往下倒吊着晃来晃去。周围的白雾支撑着他的重量,没让可怜的梅枝不堪重负而折断。
雾中突然传来一道阴冷的声音,责怪妖童没能送上贡品。妖王百年一次的大寿将至,他们梅妖一族虽不引妖注意,但这贡品不得不送。
妖童掏了掏耳朵,腿一翻坐到梅枝上,道:“急什么,我这次寻了个真正的美人来,大王一定会满意。”
“只是……”妖童站起来,在梅枝上荡啊荡,“那美人府里有高手,我打不过,需要帮手。”
雾中阴冷的声音带上了讥讽的语调:“废物,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让苍鹫助你。”
苍鹫?王上的护法?长老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妖童内心思绪转了几圈,面上笑答道:“好啊,那多谢长老。”
大雾渐渐散去,妖山结界闭拢,妖童躺在梅枝上想着贡品的事。
妖山与人间有禁制,大妖们要是来到人间,力量会大幅削弱,呆久了流失的妖力也无法恢复。听说这是数千年前一位大能设下的禁制,为的就是防止大妖为祸人间。
妖山虽名为山,实则绵延数千里,和一国的土地一样宽广,地形也不都是山。妖山里大妖吃小妖是惯例,小妖们为了存活,有极少数另辟蹊径拼死逃出妖山来到人间,本来妖力也弱,留在妖山会被吃,来人间起码活路更大。
小妖的妖力被禁制削弱后,有的甚至敌不过森林里的野兽,也抵挡不住官兵的围剿,不成气候,所以大多小妖在山林里躲躲藏藏,靠偷袭路过的猎户或采药人维系性命。
也有极少猎不到人的小妖选择吃林中野兽,但这会导致妖无法维持人形,且渐渐理智全失堕为兽类,最后跟其他野兽也没区别了。
妖山里弱肉强食,人类罕见,留给妖的只有一条路——同类相食。
凡是妖力深厚的妖没有轻易出妖山的,出来后实力被大幅削弱,万一遇上个法术高深的老道,这不就栽了?
苍鹫作为王上右护法,怎会答应长老为了一个贡品出妖山?
妖童想了想,摸不到头绪只能算了。反正妖山里人类罕见,这次要能成功献上美人给王上,无论王上是纳作妃妾还是直接食用,他的功劳都足以重回妖山。
妖童是犯了事被长老逐出来的,人间的滋味可不好受,他都三百岁了还是小童模样,根本无法成长为大妖。为了以后的发展,重回妖山势在必行。
……
束大夫这日端药来又带上了蜜饯,熬药端药这种事明明叫个药仆来就好,他偏要亲手熬亲手端过来。
阿忘叫和昭先退出去,和昭扫了一眼束元洲不甘又隐怒地离开了房内。
她不是个傻子,不会没有察觉,但这是她放纵束元洲接近的结果,为了小姐的快乐与性命,就算小姐真要跟束元洲相处一段时间,也无大碍。新找的捉妖人本事没有,口气挺大,想来还是束元洲靠谱一些。
既然陛下都有了皇后娘娘,那小姐有个消遣也理所应当。
束元洲放下药箱,端出药碗递给阿忘。
阿忘故意不接:“太苦了,不要喝。”
束元洲说他带了蜜饯,阿忘低声道:“又不甜。”
束元洲拿出一颗自己尝了:“不是很甜,也不是不甜。”
阿忘被他一变再变的说辞逗笑了:“到底甜是不甜。”
束元洲取出一颗放在掌心,递过去,头却偏过不看她:“小姐尝尝。”
阿忘抬起手,搭在他腕间,轻柔带着他手掌来到唇边,她低头吻下去,尝到了蜜饯的甜。
阿忘抬起头时,说束元洲的手把她的唇瓣弄脏了,问他该怎么办。
束元洲微红着脸,眼睫颤颤,取出特意备好的手帕想为她擦拭。他走近她,蹲下来,攥着手帕一角凑近她红唇,又倏地在半空顿住。
阿忘不催他,只是柔柔地懒散地瞧着他。
束元洲脑海里混乱得如同烟火与尘埃混杂,游鱼在泥土里翻滚,但最终他望着她,继续了这不该继续的举动。
他用手帕轻柔擦拭她干干净净的唇瓣,渐渐的他的指腹代替了手帕,束元洲知道自己僭越、犯错、愚蠢而沉溺,可此刻他只想感受她红唇的柔软。
他想要离她更近。
束元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拭唇的手捧住了阿忘的脸颊,他俯身下去,靠近她,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指。
呼吸好热,他快要烫化了。可阿忘仍是那样平静,带着几分好奇,似乎想看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束元洲最终吻上了自己的手背,那捧着阿忘面颊的手背。
他喘得好厉害,阿忘被他急促的灼热的呼吸烫到了。她微阖眼眸,仿佛引颈受戮,等到束元洲后退半步,才又抬眸看他。
束元洲闭上双眼,试图克制自己,他站在原地不言不语。
阿忘没有打扰他的挣扎,只是看戏般瞧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束元洲睁开双眸,低声道:“药凉了。”
阿忘骂他:“傻子。”
束元洲沉默半晌,突然面向阿忘,一字一句说道:“不是傻子,不是儿戏。”
“君……”束元洲走近她,蹲下,仰着头看她,“阿忘,我能叫你阿忘吗?”
他如此谦卑地选择蹲下仰视而非俯视,连唤她闺名都要请求,阿忘抬起手抚向他脸颊,还说不是傻子,这么烫这么红,烧焦的海棠似的,阿忘轻声道:“只要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忘……”束元洲轻声唤她,“不是儿戏。”
他一再重复想掏出自己的真心,他想要娶她,反反复复的折磨初见复见每一次见面他都劝自己远离,远离皇帝的女人,远离皇权的争端,远离命不久矣的君小姐,可他做不到。
夜深人静时他辗转反侧,脑海里浮现的除了君小姐还是君小姐,他想要陪她,陪陪她,就算她只剩几年寿命,他也希望陪她到最后一刻。
“阿忘,我想求娶你。”束元洲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冲动,或许这早已在心底深处压抑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借由唇舌借由言语火山喷发般说出如此僭越的话来。
“娶我?”阿忘怔愣住了。
“对,求娶,君小姐,不,阿忘,您能否做元洲的妻子?”
阿忘愣在那里,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以为他要的只是一晌贪欢,她愿意给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娶她?
她做过好几回妾,还从来没做过正妻呢。
“你仿佛在讲笑话。”阿忘收回手,冷冷地看着束元洲,“你是在愚弄我,还是在愚弄你自己。”
“阿忘,”束元洲冷静了片刻,道,“元洲真心如此。”
“我是一个快死的女人,”阿忘扯着嘴角笑,“嫁过去没两年你就会变成鳏夫,我也生不了孩子,不能给你家传宗接代,你还会惹上麻烦,皇城里的人不会放过你的。”
“我不在乎,”束元洲看着她,“我只想陪着你。”
阿忘笑了:“真是个傻子。”
“你答应了?”
阿忘俏皮道:“反正我快死了,什么不能答应?我说过了,只要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阿忘说不清此刻自己的心情,但总体来说还算愉悦,她是一个快死的人,不想去纠结不想去冷静,率性而为莽撞直行不必考虑后果,真有后果也轮不到她来受,到时入了黄泉的亡魂与这世间还能有什么瓜葛?
束元洲还未来得及狂喜,就在阿忘的目光里冷静了下来。她不爱他,或许连喜欢也说不上。她愿意嫁他,或许也只是短暂余生的一个消遣。
可是束元洲感受到了阿忘的愉悦,就算很浅,就算离欢喜还差好远好远。
“好,阿忘,”束元洲柔和地凝视着她,“嫁给我,就在来年春天。”
阿忘轻点了下头,见束元洲还等待着,只好轻轻道了声:“好。”
外面又下雪了,与束元洲初见那日也下了雪。
阿忘突然起了兴致,要束元洲背她到庭院外走走,去到小巷,去到街市,去到人声鼎沸的地方。
束元洲这下只想什么都顺着她,拿来大氅给她披好,就蹲下等待阿忘上来。
阿忘趴在束元洲背上,两手交握着挂在他胸前,束元洲站起来稳稳背着阿忘往前走,打开房门时和昭正好不在,被人叫去处理事情。
束元洲畅通无阻地背着阿忘一直往前,即使周围护卫与仆人的目光像要把他扎穿。
走到君宅大门时,束元洲被护卫拦下。
护卫低头问道:“小姐,您怎能一个人出门?和昭姐呢?”
阿忘道:“我是主子你是主子?让开。”
护卫不敢让,跪下道:“小姐,属下让人叫和昭姐与管家来,备好马车再出去可好?”
阿忘拍拍束元洲肩膀,侧头在他耳畔低声道:“别管他,姬伏吟的人,咱们走。”
束元洲做下要娶阿忘的决定,就免不了对上皇城里的帝王。阿忘不在意,束元洲自不会在意。
他越过护卫往前走,护卫不敢强拦,只能叫来仆人赶快去叫和昭,自己则领着几个护卫跟在后面。
雪有些大了,阿忘将兜帽戴好,问束元洲他冷不冷。
束元洲说不冷。
问他累不累。
他说不累,很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阿忘道,“也不过一年半载的欢愉,而后就是数不清的麻烦。”
“束元洲,我给你个机会,”阿忘轻声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束元洲背着她慢慢往前走,叫她不用担心:“我是闲云野鹤,哪里都能生活,况且楚国这般大,山野僻静处何其多。到时候像父亲一样云游去。”
“嗯,”阿忘想了想,觉得还成,“那到时候拿上我的骨灰盒,走到很漂亮的地方时,你就洒一把。”
“一把洒在湖里,”阿忘胡思乱想着,“一把洒到冷山,一把在雾气朦胧中远去,又一把……”
她突然说不下去,有些哽咽。
“束元洲,你回不了头了。”因为她不会让他回头。
束元洲背着她稳稳地往前走,街上人好少好少,没有人声鼎沸的地方,只有严寒后的孤冷与凄清。
阿忘不想回君府,让他带她去束宅。她说想看看他住的地方,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束元洲自是依她。
但阿忘不想再被背着,她要下来自己走走。束元洲说风雪大,但阿忘一定要自己走。
束元洲便扶着她在风雪中步行。她走得很慢,束元洲也将步子放得很慢很慢。
阿忘难得的开心了些,原来离开那院落并没有那么困难啊。
风雪更加大了,吹得阿忘咳嗽两声。束元洲靠过来,挡住了风,将阿忘的大氅系得更紧:“有些远,我背阿忘吧。”
阿忘抬起眼眸看他,清浅地笑了下:“抱我吧,我想看着你。”
但束元洲来不及抱阿忘了,和昭与管家驾着马车来到。和昭一下马车就推开了束元洲,将阿忘护在身后:“谁准许你带小姐出门?你怎能带走小姐?”
“和昭,”阿忘将手放在和昭护着她的手上,“是我要求的。”
阿忘看着束元洲,温柔笑笑:“看来今日我是去不了了,束大夫,你的药冷了,别忘了换一碗端过来。”
和昭扶着阿忘上了马车。
风雪里马车的辙痕一路回转,束元洲望着那马车远去,拐了角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