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胆子真大,在这么一场“暴风骤雨”之后,竟然还敢朝我瞅一眼。
这个其貌不扬的“小流氓”。
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
我真想唾他一口,让他当众出丑,让他被同学们嘲弄讥诮。
这会不会被人视为太“过火”?顾忌它干什么,他写那些玩意儿,从没顾忌会给我带来烦恼。
我真恨死他了。
这几天来把我搅得寝食不安。
对,也得让他尝尝侮辱我是个什么滋味,冲上去,拦住他的去路,当众责问他。
可是……我的勇气怎么没啦?眼睁睁地瞅着他退出课桌椅,眼睁睁地瞅着他走出教室,顺着走廊远去。这个冤家,可恶的冤家。
他凭啥给我写那么一封信,他有什么资格给我写……写沈老师说的“情书”,天哪,羞死人了。我从来没给过他这种权利啊,我甚至不曾给过他任何好脸色,哪怕是朝他莞尔一笑,我都没有过。是什么使得他有那么大胆子呢?
回忆起来,只有一件事,一件事。
那次,是自修课,走进课堂来的,却是副课老师朱正涛,教英语的“洋面包”。
“洋面包”朱正涛仪表堂堂,在三(7)班的同学们面前却无甚威信。这只是因为他表面上严厉,实际上却有一副慈善心肠;这只是因为他教的是副课,初中考高中,无须考外语;这只是因为他凡事过于琐碎、过于认真,而学生们却太马虎,太不把他放到心里去。
可那一次,他走进自修课堂时的神色,连我都看得出,是被激怒了。
我替那位即将遭殃的同学捏了把汗,目光追随着朱老师,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不料他朝着我走来了。
不会是来训斥我吧,我吓得心直抖。这种事儿,在我进入中学,不,在我走进学校至今,还从来没发生过。小时候,我不知道这是啥原因,现在我清楚了,全班同学也都清楚了,老师们自然更明白,我有一位好爸爸,有一个好妈妈,没人会来惹我。
那朱老师想要训斥我身旁的哪位同学呢?瞧他啊,镜片后面那对皂白分明的眼睛放射出愤怒的光来,白皙的脸板得铁紧,那条笔挺的鼻梁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粒。这个老实的先生,一旦发起怒来,他是真正地怒火中烧,不可遏制。
他在矫楠的座位前站下了,灼灼放光的眼睛盯视了矫楠好一阵儿。
“朱老师,有事儿吗?”正在演算几何习题的矫楠,陡一抬头,发现老师站在跟前,若无其事地问。
“你给我站起来!”朱老师压低了嗓门道。
那沉沉的声气里含有某种威严,矫楠站起来了。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我一眼看到Small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教室门口,一对小眼睛冷漠地瞥视着我们这边。
于是我明白了,矫楠今天要倒霉,这一幕戏,是两位老师商量好的,不,也许就是“死猫儿”出的主意,朱正涛老师只是扮演一个角色而已。
“英语期中考试,你有作弊行为,矫楠!”朱正涛老师斩钉截铁地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舌尖上吐出来的,带着很大的力量。
“冤枉,朱老师,冤枉!”矫楠毫无顾忌地嚷了起来,“凭啥说我作弊?”
“你别嘴硬,我有证据。”
“拿出来。”
“你先给我把态度放端正了。”站在门口的沈老师,冷冷地插进一句话来,手臂抬起来,直指矫楠。
矫楠的头倔强地一昂:“反正我没作弊。”
“我问你,考试时,你的头朝台板下望了没有?”
“望了。”
“望了几次?”
“数不清。”
“你翻书了没有?”
“翻了。”
“那你还狡辩,还不认错?”
“这叫黄泥糊裤裆,不是屎也是屎!”“死猫儿”走到朱老师身旁站定下来,总结似地嘣出一句:“矫楠,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头朝台板下望,是脚上痒痒,我一直在搔。我翻书,是找纸……”
沈老师冷笑一声:“找纸儿。嘿嘿!”
“矫楠,”朱老师的语气缓和一些,“别诡辩了。知错认错改正错误,就是……”
“我没错。我是找纸,再说我翻的是语文书。”矫楠急得喊起来。
“谁能证明你找纸,谁能证明你翻的是语文书,不是英文书?”朱正涛老师的语气变得冷峻了。
沈老师又加重了语气:“嗯!”
“我证明,”当时,我几乎没有多加考虑,就站了起来,既不是觉得矫楠可怜,也不是因为两位老师错怪了一位同学挺身出来抱不平,我只是想说明事实真相。我的座位就在矫楠隔排的左后一排,矫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上课时他偷看科幻小说,我是知道的,他嘀嘀咕咕讲些悄悄话,差不多每一句我都能听清,有时还随着身旁的几位同学一齐笑出声来。英语期中考试前,矫楠在操场上踢足球,不知让什么小虫子咬了,大腿小腿上全是红一块、紫一块的,他不断地撩起裤管搔着痒,考试时,由于神经高度紧张,他把红块块搔破了,血顺着脚弯淌下来,他拿出语文书来找白纸擦,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还是拿手绢拭去的。这一切动作我都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我觉得应该给他证明一下,免得他无故受冤枉。
我证明之后,两位老师的脸色放缓和了。
接着,另一位男生证明,考试那天矫楠根本没带英语课本,矫楠的课本在头一天晚上去他家时,忘在他家里了。
一场风波就此结束,我也丝毫未把此事放在心上。
会不会因为此,矫楠就误认为我对他有好感,而写了那么一封情书呢?
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这个缺德鬼,我真想扇他两记耳光。他竟敢得寸进尺。
铃声又响了,这回是上课铃声,今天午后最后一堂几何课的铃声。
铃声提醒了我,下课时只顾沉思默想,我竟然没离开座位,没走出教室去透透空气,没按惯例去一趟厕所。这下糟了,如果课中间要小便,我只好憋着。这都是矫楠害的。
他来了,煞有介事地坐进座位,拿出那本卷角的几何课本,腰挺得笔直。
你倒轻松自在,若无其事,把我害得六神无主。
“起——立——坐——”
班长的口令喊得洪亮有力,“砰砰嘭嘭”坐下之后,我把脸仰起来,望着老师。
几何老师姓吴,吴志刚,同学们给他起个绰号叫“果子酱”,又生动又形象。他不像沈老师不知道同学们背后怎样称呼他,他完全知道,情绪来了,还会在上课时来几句笑话:果子酱有什么不好,吃上去甜蜜蜜的,但愿你们每天用它涂面包吃。同学们笑得前倾后仰,因而对吴老师也倍感亲切。听说他解放前在洋行里供职,算盘打得“刮刮叫”,现在除了正工资一百出头,还有好几十元保留工资;还听说他除了教书,有个逛寄卖商店的嗜好,他家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从寄卖商店淘来的。他的几何课上得特别好,他教过的班级,成绩最差的学生,几何成绩也都很好。这不能不归功于他丰富的教学经验和对学生平易近人的态度。
可他今天讲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我的满脑子都是那封信,那封情书。岂止是这堂课,今天,近几天来所有的课,我都不晓得教了些什么。我脑子里全是他信上写的那些话,那些扰乱我心灵,搅得我睡不稳、吃不香的话。
这些话不是甜蜜蜜的,也不是那些俗不可耐的情书。我是见过那种情书的,什么“你的眼睛像闪烁的星星”,什么“你像月光似的照亮了我的心”,什么“我为你昼思夜想,坐立不安”,什么“你像一座灯塔照亮了我生命的航程”……令人恶心极了,隔夜饭也要呕出来。
矫楠没有写这些,他甚至连提也不提我为他作证的事情。
“好些天了,宗玉苏,我就想给你写这一封信。”
这就是说,他存这一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存了一长段日子。我为啥偏偏就看不出来呢,这个“阴私鬼!”他还打破了写信的规矩,不写抬头,不写称呼,而是什么“好些天了”,见他的鬼。
“提起笔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写,就连怎么称呼也不知道。真的,这是一种惶惑的、矛盾的、犹豫不决的心情,这种心情你是难以想象的。为此我久久地苦恼着,守着信纸,写几个字,撕去;撕去了,又挣扎着写几行。我感觉到心里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你讲,要对你倾诉,仿佛只有对你讲了,我的心才会感觉踏实,感觉舒畅。你是知道的,我有一个在米店里坐账台的爸爸,有个在邮政局里收取包裹的妈妈,还有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姐姐,和两个弟弟妹妹,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有什么话,我满可以对他们去讲。但事情就是那么怪,藏在我心底深处的很多很多话,是不能对这些亲人讲的。这些话全都是为讲给你听的……”
哦,天哪,他写的这封信,这封情书,我怎么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了呢?我背书的功夫是不深的呀,一篇短短的几百字的古文,读上十遍八遍,离开了书本背,我不是漏下这一句,就是落下那一段。而他这封信,我为啥却能背呢?背得那么通畅,那么不费劲儿。是我读多了,读多了!
我的耳根在发烧,皮肤下的血液在奔涌,血管似也在曲胀。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都是那封信惹起的。
怪不得我,怪不得我啊。听人说,一个少女第一次接到男子的来信,都是这样的,都会引得情绪波动,都会把写着动人词句的情书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细读。我也不例外啊,矫楠的信,虽然没有那些迷人醉人的诗一样的语言,虽然没有那么多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容词,可读去惬意舒服,像夏夜里阳台上吹来的凉风,像一阵阵徐缓幽远的乐曲,像引人遐思的原野景色,像微风拂过时深潭里轻起涟漪的碧水,像……总之,读时觉得天宇是澄净的,心灵是颤动的,人是亦喜亦忧般激动的。
就因为这,我把这封信珍藏着,夹在我枕边的书当中,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十二把椅子》,怪书名,是我从哥哥的桌子上随手抓来的,精装本,咖啡色封面。信夹在书里面,一点儿也不会引人注意。每当临睡之前,夜深人静,我关严了门,躺在床上,就悄悄展开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觉地,就把信上的话全记住了。
我不会像余云那样不小心,把信落到“死猫儿”手里,既害了郁强,也害了她自己。我不把信带到学校里来,同学和老师,谁都不会知道。但我也不能轻饶了矫楠,我得让他明白,不准他侮辱我。
他的胆子太大了,竟然还敢在公共汽车站上拦截我。那天我惊慌失措,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现在我有对付他的办法了,如若他再敢来拦截我,我就对他说:我把信交给老师去,吓吓他,准能把他吓惨了。
铃声又响了,这是下课铃声,放学的铃声,“果子酱”在布置回家作业了,三十四页,快翻几何课本,快翻到三十四页,第六题、第八题、第九题,我匆匆忙忙地抓起铅笔往这三道题上打钩。天哪,今天的回家作业怎么这样多,我该怎么完成啊?吴老师上的新课,我一点都没听进去呀。
放学了,同学们挎着书包冲锋一样地蜂拥而出,足球迷们跑着去占足球场,篮球迷们抢着去占篮架,小说迷们三五成群地去图书室还书借书,参加航模、机电兴趣小组的同学们已在那儿对星期天即将举行的比赛高谈阔论了。唯有被Small勒令留下谈话的郁强和余云,神情呆滞地整理着书包,等待着他俩的,想必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谈话。郁强的关系不大,他的父亲是知名度很大的民族资本家,市里有名的民主人士,头衔不少,他本人的学习成绩在整个初三年级十二个班里,都是数一数二的,上高中没问题。余云就可怜了,本人成绩差不说,母亲是改行的越剧演员,父亲解放前是巡捕房的包打听,现在都不知是被关在监狱里呢,还是在劳改农场,反正是个坏分子。她属于标准的五类分子子女,出了这种事,初中毕业后,只有一条出路:去新疆。
她是不是预感到这点了呢?
恐怕未必呢!人家都说,生得特别漂亮的姑娘都是糊涂虫,是……是红颜薄命。
我把书包挎上肩,眼角朝矫楠溜一下,走出了座位。这几分钟里,我的眼光虽然在端详整个教室里的动静,但从始至终都能感觉到矫楠的存在。
这家伙是在故意磨蹭时间哪。他爱踢足球,要在过去,他早像颗弹头一样冲出去了,今天却粘在座椅上不动,理个书包,哪要这么长时间啊。难道,他还想盯我的梢,跟踪我,拦截我吗?
好,有种,你就跟来吧。
我一扬书包,就往教室外走去。
老规矩,出了教室门到校门,出了校门到公共汽车站,挤上公共汽车,坐三站路,拐上那条两旁的梧桐树叶连结成天然绿色屏障的马路,走上二三百步路,就能回到我那幽静而安适的家。
谢天谢地,他并没“跟踪追击”。在公共汽车站等车的那几分钟里,我把身前身后,马路对面,甚而至于粗大的梧桐树后面,都溜了几眼,没见着矫楠的影子。下了公共汽车,踏着早落的梧桐树叶走回十九号大院,我一连回了好几次身,也没见他跟来。奇怪,迈进十九号大门的那一瞬间,确信矫楠并没来找我时,我为啥隐隐地感到有点失望呢?上了公共汽车,我一再地往车厢后部瞅,是不是盼望他在拥挤的人堆里忽然出现呢?
不是的,不是的。他真出现了我一定会惊慌失措的。那么我又为啥对他的出现有所期待呢?
顺着我们的十九号大院走进去,我自己都无法说清楚矛盾的心情是怎么回事。
秋阳斜斜地照耀在院落里晾晒的一竹竿白色的尿布上,几只浦东九斤黄母鸡,懒散地在院子的泥地上啄食。院墙那边,有几个男孩子在打玻璃弹子,屁股撅得老高,不时地发出声声欢叫。那多半是七号八号两幢楼里的孩子,什么新花样都从他们那七八家里兴起来。而我们这半边,尤其是一号二号两幢楼附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不论是什么时候,都是静谧安宁的,笼罩着一股幽幽然的气氛,原因也是很简单的,七号八号两幢楼,一幢楼里住四户人家,而一号二号呢,一户一幢。特别是我们家住的二号楼,位于六角形的十九号大院最深处,偏离另外七幢小楼远一些,到了夜晚,更是静得耳朵里都发慌。
我穿过广玉兰的树阴,从后门走进家里。厨房里的范阿姨隔着门帘看见了,喊道:
“玉苏,你爸爸让你放学以后,到他书房里去一下。”
“好的。”
嘴里在答应,心里在直犯嘀咕。在这个家庭里,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爸爸找谈话。爸爸出马同我谈话,就说明我又犯了什么严重的过失。什么过失呢?我马上想到了夹在书里的那封信,那封情书!
我一边卸下书包,一边“砰砰嘭嘭”跑上楼去。
进了我的那间小屋,我直扑床边。枕头上,枕头下,枕头旁边,床底下,床同墙之间的夹缝里,我全都找了,没有,都没有那本精装本的咖啡色封面的小说《十二把椅子》,夹在书里的信,当然也就不见了。
预感被证实了。
矫楠的信被爸爸发现了。怎么发现的,范阿姨整理房间时看到的?爸爸进屋来瞧我看哪些课外读物时发现的?现在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反正是被发现了,发现了!
我将坐在爸爸的对面,接受审讯般同爸爸进行一场谈话。
我的心在像擂鼓样乱跳。不,跳得比擂鼓更凶。
猛一转身的当儿,我一眼从梳妆台的三面镜里看见了自己。
天哪,镜子里从不同角度映出的那三个姑娘,难道会是我么?鬓发零乱,脸色涨得绯红绯红,眼里全是慌张的神色,连胸脯也在波动起伏。
还没见着爸爸,我就慌成了这个样子。真到了爸爸面前,我会是个啥样?
哦,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