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雨丝霏霏。流笼升起,滑轮沿着钢索发出声响,穿过雾气里成千上万的小雨点,流笼外挂着的脚踏车湿了。当流笼抵达大观村入口的发送平台而晃动时,古阿霞轻轻叹息,终于回到阔别两个月的村落。
古阿霞没带回大消息,没人迎接,没有惊讶,只带回四百多本书与五千多元捐款。她却发现山庄充满迎宾气氛,吐花苞的杜鹃花盆摆在门口,屋檐破风板上挂着在日据时代才有的年庆祝福的注连绳花圈,火塘的木渣都剔干净了,连马庄主接电话时都礼貌万分地说:“您好,有什么需要服务的?”
一个伐木工从海拔2600公尺处,说:“送两打酒到七星岗伐木站,还有一锅烧酒鸡,还有……”
“三年后送到。”
“鬼打墙也不用这么久。”
“等你死就送到了。”马庄主没好气地挂电话,抱怨工人的肚子永远有个垃圾桶。
电话不久又响起,马庄主无意牵拖,示意刚入门的古阿霞接手。古阿霞拿起话筒才喂的响应,对方激动得大喊:“阿霞、阿霞,你回来了,你们环岛载了一堆书回来。”
是山下的“欧匹将”打来的,古阿霞每次通话由她接手,却第一次听到她激动说话。“欧匹将”是对电话总机大姊的称呼,OP(operator)是英文,“将”是大姊的日文称呼。伐木林场的电信是采密闭系统的磁石电话,两方通话得透过接线生。话务中心设有负责转接全山区二◯五座手摇电话机的总机,电话线深入大部分伐木站、机关车房、医疗室。某方通话前先摇电话游戏杆,发出讯息,使机房电话交换机的吊牌震动,再由欧匹将透过转换机的插孔连接。这意谓通话内容易遭监听,什么好坏消息都逃不过她的顺风耳。
机房也有话务服务,每当环岛的古阿霞在外得变更行程,或请山庄寄钱急用,是透过欧匹将打内线转达。古阿霞倒是很讶异她掌握实时行踪,刚到山庄就来电,便说:“你神通广大,怎么知道那堆书是募到的?”
“我哪有能耐?是从总机房看到你们回来。”欧匹将继续说,“你们那么慢回来,肯定有发生什么故事,不过千万别跟我说,不然我会大嘴巴。”
“除了募到四百多本书,还有五千多元。”古阿霞照实说,连在旁的马庄主也露出不可置信的面孔。
有十几秒,欧匹将跌入不可思议的喜悦之情而安静,才说:“佛祖保佑,我还有个好消息跟你说,有几个从日本来的人,对你要盖学校很有兴趣。这是蔡明台的留言,他现在在台北接那几个日本人来花莲。”
“日本人?”
“听说是慈善家,你得好好把握机会。”
“那我该怎样做?”
“照平常心做事,就当我没说过,懂吗?”
古阿霞挂上电话,有听没懂,把话传给帕吉鲁。帕吉鲁累得躺在客厅榻榻米看着梁柱,轻轻点头。平日沉默的马庄主问起话来,好奇古阿霞的环岛行程,却在紧要关头打住,要她晚上聚会时再说。到了晚上,得到消息的工人到菊港山庄恭喜。他们围紧火塘,一边被瞌睡虫钻脑,一边听古阿霞不停地描述旅程,猛打哈欠暗示不要讲了。看不下去的马海说这是伟大冒险,对她说,“从来不晓得人可以创造这么多的奇迹,”然后转头对工人说,“与这么多的哈唏。”
“我们需要庆祝奇迹与哈唏,大家把好康的拿出来。”一个伐木工大喊,用米酒把自己,也把大家灌醒了,现场一小时后变成非洲动物园。有两个喝茫的人演起这趟奇迹之旅,一个自称古阿霞,一个自称哑巴,然后一个演倒下后扶不起的脚踏车,另一个倒下去演睡死的狗。古阿霞这才惊觉终于回到山庄了。
又回到往昔生活的古阿霞,每日整理“贩仔间”的伐木工寮。工寮在菊港山庄旁,三十人的双排靠墙通铺,供单身伐木工人暂居,这使她对山庄的印象是“一座载满鬼魂的木壳船”。鬼魂是白天上山工作、傍晚回山庄娱乐的伐木工,日隐夜出的习性。工人上工后,古阿霞忙着扫地、除尘与洗刷浴室。山庄设有整条伐木动线中最大的浴室,免费提供住宿的伐木工,村人则收费。不少伐木工冲着这点,乘最晚班的碰碰车来这,隔日乘早班车上山。
她记得刚上山看到工人换洗的衣物时快吓昏,又湿又脏,误以为是抹布,还以为又回到花莲市的后巷洗咸菜干。成堆的浴巾与付费洗衣,让她伤足脑筋,却庆幸有王佩芬分担工作。王佩芬老是用大姊的口吻指挥,只有马庄主经过时才装小姐。
古阿霞不在乎王佩芬装大姊或小姐,只感谢她花时间教导诀窍:浴巾得与衣裤分开洗,不然越洗越脏;衣裤过个水后晒干也行,伐木工不在乎干净,只在意臭味。古阿霞在山下没用过脱水机,却在山上第一次见到惊人的洗衣机,衣物得用大篮子吊到二楼再丢进大铁桶,拉下开关用水力转盘带动清洗。滚筒又胖又圆,倒出衣服得转动大直径的铁转盘。王佩芬说:“这是混凝土搅拌筒,十年前留下的,我真想把酒鬼都放进去洗。”
菊港山庄还有个大怪兽——发电机,位在地下室。那不算地下室,山庄采日式木屋,架高通风。南方的露台是后来搭盖,却位在大斜坡,以吊脚屋盖,发电机安置在地板下与斜坡的空间,从木梯走到充满刺鼻烟气的机房烧柴。这繁琐又惹人嫌的工作,没人爱,得随时观察烟囱排烟的浓淡,随时补充燃料。
山庄只供电到晚间九点,其余是蜡烛与汽化灯的天下。蒸汽发电机从下午五点就生火启动,在晚间七点半追加木柴。这期间的机房冒着火焰与滚烫烟气,必须戴上全罩眼镜干活,喘气时用潜水呼吸管吸几口外头的新鲜空气。她第二次走进发电机室,出了点意外,手烫伤,在四分之一坪不到的空间瞎忙,拉到某根铁棒子,机房瞬间回荡尖锐的汽笛。她吓坏了,匆忙逃出,一路忙着尖叫,冲进客厅时却看见大家唱着洪第七的流行曲《离别的月台票》:“无情夜车做伊来开出去,害阮看无伊。”
“车掌,车子开动了吗?”一位伐木工说。
“锅炉要爆炸了,你们没听见吗?”古阿霞大吼,手仍颤抖,而且头上还戴着青蛙眼的飞行眼镜。
“是呀!趁锅炉爆炸前,我们要赶快逃难,可是站台在哪?”另一位伐木工说。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鬼话?”
“没错,喝醉后才能讲人话。”一位伐木工忍俊不禁,拿起酒瓶,“来,我为我喝酒的节制感到无比骄傲。”
“一群死酒鬼。”古阿霞回房间坐在床缘。她又累又脏,断裂的指甲黑麻麻的,衣服硬邦邦,头发随时掉出小屑物。她摘掉飞行镜,花上一段时间叹气,还好帕吉鲁环岛回来后又连忙上山工作,没撞见她的丑态。她忽然吓一跳,觑见房内多个影子,顿时羞怯,因为早有人在那一直观察自己的糗态。古阿霞不多想,知道那是素芳姨。
“他们没说错,那是个火车头。”素芳姨说。
“什么?你说是火车头,我搞不清楚。”古阿霞情绪才平稳,发现又被拉入莫名的状况。
“发电机本身就是火车,藏在山庄下。”
“底下是个车库?”
“算是吧!不过那台火车停下去后没再开了。当初是山上有几辆运材的蒸汽火车头,后来改成瓦斯车,蒸汽车淘汰了。山庄买下其中一台,停在下头,平日烧柴当发电机。你是误触了鸣笛,他们才唱歌。”
“所以,他们不是冲着我来。”
“当然不可能,山上的人爱找乐子,你是新话题。如果想躲开话题,离开这是最好的,可是那更难。”素芳姨说到这,又拉到自己身上,“其实,我也不常住山庄,人不在这,不代表就不是话题,只是没听到。”
“听说你去登南湖大山回来,那边下雪了。”
“是呀!不过,我是种树班的,登山时用种树当理由了,比较好交代。”
“哪还要种树?不都是随处长,还要种?”
“事实上,有砍树的,就有种树的。人就是这样,嫌野鸡难抓,就自己养一笼在那,顺便把威胁家畜的黑熊、黄鼠狼打死。树也是这样,一块荒地它会自己长,大自然会自己安排,但长出来的不是人想要的经济植物。这说来话长,改天你跟我上山去就知道了。现在呢!我倒蛮想去帮火车头收木灰,我好久没做这件事了,有些怀念那味道。”
两人从二楼踩着叽里呱啦响的木梯,穿过充满烟雾、酒气、晕灯与黄色笑话的大厅。她们打开地下室通道,来到了火车燃料室门口,打开火室的铁门时一股热气喷出来,素芳姨说:“整个山庄就这里最温暖,也是很快染上抽烟恶习的地方。”古阿霞听了笑起来。
两个人挤在狭隘的小铁房,无法旋身,燥热难耐。古阿霞的空间概念瞬间打开了,这确实是火车头,蒸汽压力表、水量表、煤炉等皆具,之前处在慌忙之中无暇令它与火车空间连接。对外物的印象不得不从外观论起,失去这凭借往往得到或失去了什么都不晓得,古阿霞想到这便哂笑。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玩具。”素芳姨说。
“应该只有玩心重的人才会懂得乐趣,这火车头不会跑,不会动,也看不见前面的风景。”
“这是马海的大玩具,只有那种被柴烟从眼睛挤出泪水的人,才能用脑袋想象风景。想象,是旅行的开始。可是大部分的人都停留在想象阶段就算了,所以我很羡慕你和帕吉鲁去环岛了一圈。”素芳姨丢了根木柴进火室,说,“我们爬山的人也常看到树木旅行,会想自己也该去旅行,不过,别把登山想成旅行,这比较像是修行。”
“树木会旅行?”
“像是树叶浓密的鸡油树的旅行。用浓密形容有点夸张,但确实很多。那是某个时刻,突然来了秋风,山上发出激烈的喧哗,树叶全部飞走了,每棵树枝光秃秃。这是我看过最美丽的树木旅行了。”
古阿霞想象那种美。对她而言,她正是秋日的鸡油树吧!成为树不难,她待在花莲的梯间密室这么久,不是树被锚在那,是什么?一辈子在那慢慢发胖,慢慢腐烂。不过,来了一阵风,把她等待的树叶都吹起来了。人生欠风,古阿霞带着真心说:“这次出门,多亏了帕吉鲁,他对动物或植物很有能耐,解决了不少问题。”
“哎呀!说到帕吉鲁呀!这里有个他的秘密。”素芳姨熄灯,拉开机关车的窗户。
那是40公分见方的玻璃,上头用拙劣的手工绘了素色叶纹窗帘。窗外黝黑深暗,隐隐约约可见在架高的山庄地板与坡地间有约1公尺的空间,边缘以太鲁阁蔷薇与虎杖区隔。古阿霞看不出苗头,等眼睛适应黑暗,她看到几个工人躺在泥地,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言语。她很惊讶,山庄底下竟然有此密室,她一无所知。
“他们是付不起钱,只好住这?”
“没错,他们从来不付钱,而且住了很久,有些已经住了三代。”
“赶不走的家伙,可恶,白吃白喝,难怪厨房有些东西不见了,一定是这些家伙干的。”
“有可能,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赶走他们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山庄底下住着一批无赖?”
“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也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我要是天天看到这批坐霸王车、吃霸王餐的家伙,难保哪天不会拿扫帚赶走他们。”古阿霞说完,扑哧一笑,“只要他们不像工人爱喝酒,也许我能保守这秘密,还能对他们好点。”
“这些是帕吉鲁的朋友。十几年前他轮值烧柴时,发现这批娇客。你这样赶走他们,恐怕会惹他生气。”
“是吗?”
这令古阿霞狐疑了,并再次看清了窗外的住客,也理解素芳姨为什么卖起关子不说穿娇客身份。他们是动物,鼻孔嘶着水气,有的磨蹭梁柱,有的躁着蹄子响,自陡峭的山谷方向沿着曲肠般的兽径而来。黑暗中只依稀可辨五只水鹿、两只山羌与一只山羊,其余小身影朦胧不清。野生动物相聚于此,自得其乐,交换兽毛上粘附的松树、槭树或枫树的种子。特别是严寒下雪或台风时,这里更是成了动物紧急避难的农庄。很难想象那些伐木工以酒罐碰撞、荒言谬语欢聚的地板下,自成了世界。
素芳姨说,这些动物原本住在这块地,是山庄盖在它们的家园上头,逼得它们离开,现在才回来。她说,大观村早些年是繁荣的远山村落,学校、邮局、派出所都有,人口最多时有四百多人。在太平洋战争初期,日本人从山下牵了电话线与电线上山,电力让村落发光,伐木工连夜不停地砍下桧木、肖楠与铁杉制造军锱,从海军零式战机、陆军三八式步枪枪托与大和战舰舱的夹板材料,不少是来自摩里沙卡。这里木头的足迹远至东南亚或大陆战区。
素芳姨又说,后来伐木区上移,村落慢慢式微,电线被台风吹断后就不再修复了,昔日繁华褪色。幸好有这台火车发电机,提供些许光亮与温度。至于这座动物园,是某天帕吉鲁在烧木头的时候,发现地下室的火炉热源吸引寒冬的野生动物取暖,然后,他整理出空间,地上铺干草,用植物屏障,形成隐蔽场所,避免被人发现。有些动物会来取暖,尤其在冷冽之冬,地下室毫无虚席。山庄对外得宣称厕所水管破裂,好掩盖飘散的动物臭臊。
当素芳姨轮值烧柴时,想到火力发电不只提供光亮,也能成就了动物取暖的公共区域,觉得这工作真是了不起。“当然,如果觉得无聊时,也可以点歌,要这样。”她拉起头顶的一根铁棒,汽笛声响起,山谷间彼此抛送回音,在最悠渺的笛声消失在第三座山谷之后,工人响起了大合唱《离别的月台票》,山庄好像启动的火车渐渐出发了。
四月的苹果花的苞骨是鲜红色,粉淡花朵,一枝数蕊,沾了雾珠。花挂在横盘的枝丫,有几分娇嫩。古阿霞第一次见到苹果花,没有新鲜感,等了两个月等到了花开疏懒,有点失望,只能转而期待秋天的苹果垂满枝头。倒是苹果花有点类似茉莉花香,冲淡孤冷,不能冲着闻。古阿霞忙得焦头,或闲得发慌时,猛回头便有股味道冲着你的孤独来的。她想,苹果是红色,切开果肉却是茉莉花的白与芬芳。
忽然她有了生意经,苹果花一枝有数蕊,夏天结一串红,以每个进口昂贵的五爪苹果值半个月的薪资来算,这满园花朵不只是花朵,能摇出响当当的铜板声,能挹注复校基金。想到这,古阿霞憨笑起来。
经过的王佩芬叫了一下,说:“发什么神经,想谁?”
古阿霞的眼光从窗外回神,“苹果花很多,秋末收成时应该可以为山庄赚上一笔钱。”
“苹果会结,但是,结出像鸟梨大小的果子。这些树有点神经病吧!待在这里很容易紧张,‘小孩’都长不大。”王佩芬突然急转直下,把人拉到角落,“你跟阿光绕了一圈台湾,有没有牵手?”
古阿霞不好意思地点头。
王佩芬接着用两手比成了鸟喙互碰,说:“有亲嘴吧!”
古阿霞脸颊红着点头,也知道会被追问下去,连忙跑走。打蛇上棍的王佩芬哪肯住手,追到了苹果树下,死抓古阿霞的手腕,有点气地问:“有睡一起吧?有没有那个?”
“我怎么知道?”古阿霞甩着被扼痛的手腕。
“屁股是你的,不问你问谁?”
古阿霞有点气了,哪有人这样像中世纪般把女巫绑在火堆上受审,说不说都被火烧。她不想说就饶了她吧!她逃离现场,沿着铁轨走,跟来的三姑六婆火鸡群甩着长疙瘩喉肉叫着。一辆运木火车从山上下来,解救了她,她和追来的王佩芬隔着呼啸而过的100吨木材车。古阿霞跑走了。
无处可去的古阿霞又回到苹果园,看见一个穿蓝色格子装、腰扎 S 腰带、脚上穿着登山靴的素芳姨从山庄侧门出来,从苹果树下的矮灌木剪了束花。古阿霞拿着这束洋溢了茉莉香味的花,顿时了解,她误以为的苹果花香,事实是出自手上星状的花朵。
“这是咖啡树的花,”素芳姨说,“咖啡树几乎种在别的树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清楚。”
“它不能有太强的日照,需要别人的植物遮阳照顾,撑把阳伞。”
“哈!果树也有绅士与美女之分。”
苹果树下只有一丛咖啡树。素芳姨带古阿霞去看更惊人的画面。她们沿着山庄旁的小径往下走,路旁的灌木丛随时伸来阻拦,一些昆虫不时跳过,古阿霞的裤子已经有几道被荆棘割破了。她沿途发现可食的香椿和刺葱,香椿酱入菜,刺葱蒸鱼去腥最好用,她记住植物位置,以便来日再访。古阿霞不久把眼珠流连在那双登山靴上,女人这样穿很威严。
“这是一位退休的山胞送的。我们都把登山同好叫山胞,他不想登山了,把鞋子送给我。鞋子救过我一命。”素芳姨说,那是三年前在能高山─安东军山纵走棱线上著名的湖泊白石池,在湖边草原被一条菊池氏龟壳花咬到,这种情况很少见,还好只咬到厚硬的皮靴头。素芳姨还说,另有一次,她把登山靴绑在山庄的窗边通风,一对灰喉山椒鸟把那当成家筑巢,夏天窗外都是咻咻的鸟叫声,胸腹橙红色的两个小家伙十足恩爱,令人忌妒。
“你整个夏天穿不到登山靴,太可惜了。”
“我很少夏天登山,”素芳姨说,“通常是冬天登山,我喜欢下雪的时候走进山里。”
“蛮特别的。”
“来看看这些花你会了解。”素芳姨指着前方。
古阿霞还没见到花,香气却绕了几个路弯先来迎接,鼻子被牵着往那去。她最后陷入春天的残雪画面,满坡满园飘着茉莉花味,咖啡株干结了满满像鸡毛掸子的白色花朵,很难想象那杯黑汁的灵魂是如此漂亮,在眼前跳着大队舞。素芳姨说明这些咖啡是阿拉比卡品种,日本人管理山庄时种下几株,台湾光复后又再度栽培,可是咖啡市场打不开,山庄以“难喝咖啡”的品牌自产自销,不过夏天的咖啡园成了猕猴、蓝腹鹇、白鼻心、锹形虫的餐桌,颇受欢迎的。
“动物会喝咖啡?”
“夏天,咖啡会结红的、黄的浆果,果皮带有甜味,动物很喜欢吃。”
随后,她们沿着山径回去,准备把去年采收的咖啡豆冲泡品尝。古阿霞气喘吁吁地走,却看素芳姨走得定静,下腰浮了一团浮云似的,一路蒸腾,走来不费工夫。她猜测,身为帕吉鲁母亲的素芳姨,少说有五十来岁,脸上没有多少的岁月痕迹,应该是很年轻就生下了帕吉鲁。她从来没有听她提过细节,下次应该来问个明白。
回到菊港山庄,古阿霞坐在榻榻米喘息,裤管被一种名为菝葜的藤类尖刺钩破,小腿出现细长的血痕,沾了汗水有点疼痒。素芳姨从仓库拿了半袋去年晒好的咖啡豆,并回头去拿烤具烘焙豆子。古阿霞抓了把豆子观察,米黄豆子的中央有缝,像贝壳。她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在花莲餐厅工作时,泡给客人的是罐装的马克斯韦尔速溶咖啡,褐色颗粒状,冲水即可,罐子印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以美国总统罗斯福下的脚注“滴滴香醇、意犹未尽”强调咖啡。她有次深夜上完厕所,嘴馋得从厨房拿汤匙撬开铁罐舀一小把吃,像中药苦,赶紧吐掉,舌头成了苦瓜似的,隔天吃什么都没味道。
古阿霞想泡杯咖啡,爬起身子从柜台抓了瓷杯,丢下生咖啡豆,把火塘上炖的热水注入。不久,豆子仍是豆子,水仍是水,只多了个土包子古阿霞。她知道出错了,泡咖啡不像泡茶。
这时候王佩芬从前门进来,一屁股坐在古阿霞旁边,缠着问老问题。古阿霞把那杯“热水咖啡豆”喝了,毁尸灭迹,还把舌头烫坏了。她含一碗冷水在嘴里,腮帮子鼓着,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
王佩芬冷冷地说:“别以为当水桶就没事,你不讲就是跟阿光有那个了。有就有,我也不会说出去。”
古阿霞心想,要是默认就惨了,把水吞下肚,“我说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然你去问帕吉鲁好了。”
“谁是帕吉鲁?”
“就是阿光呀!你问他就好了。他跟我说,这问题问他,别老是缠着我问东问西。”
“他不在山庄呀!”
“是他刚刚打电话回来,你可以打回去问问看。”古阿霞说完,又喝了碗冷水冷却舌头,不想耗下去,把烫手山芋丢给更懂得闭嘴的帕吉鲁。然后,她看见有人来解救了。
素芳姨从厨房那头拿来了平底锅子与铲子,提了一袋木柴。她先把含油脂的二叶松放入火塘内,带起火焰,又丢进几根粗柴。她说,用桧木烘咖啡豆带有香艳气味,烧阔叶木柴比较无味,会保留咖啡豆原味,无论如何别在火焰大时炒豆子,这不是快炒。她陆续丢下木头燃烧,等到养出炽红木炭便行了。
素芳姨把平底锅架在铁架,说:“我得教你一些烘咖啡豆的技巧,因为山庄有卖咖啡,却很少客人会点。”
“说没卖就好了。”王佩芬说。
古阿霞觉得有理,泡一杯咖啡如此麻烦,要是中间有个环节出错,不就得倒掉重做?
“有几个是熟客,他们会等到山庄工作不忙时光顾,拒绝不是好办法,因为他们愿意等更久。”
素芳姨把太大或太小的豆子捡走,以免受热不均,再把选好的撒进锅。她不断晃动锅子,豆子沙沙响着,从米黄转为褐色,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弥漫开来。古阿霞惊艳香气如此芳醇,层次缭绕,打开了脑袋皱褶深处的处女开关,从此陷入“上瘾”。锅中豆子受热膨胀两倍后,如同玉米花发出爆裂声,爆到第二响才收火。豆子外层上了一层油膜,酥松模样。素芳姨表示,烘好的豆子放几天后喝最香醇,但客人喜欢沉醉在烘豆子的芬芳余韵,要马上泡才好。她立即以铁制手动研磨机,粉碎咖啡豆。
古阿霞看见从磨子吐出来的咖啡粉,起身拿回三个杯子。她知道接下来怎么做了,依照马克斯韦尔速溶咖啡的泡法,舀几勺褐粉入杯,注入热水。素芳姨没有阻止她这样做,还询问味道如何。
古阿霞表情沉醉地说:“非常香,淡淡苦味,很顺口,怪就怪在满口都是咖啡渣,难怪很难喝。”
素芳姨则笑起来,用过滤布,示范正确的过滤咖啡泡法。
王佩芬直说你这土包子露馅了,不,是喷浆了。
这让古阿霞的脸比咖啡还苦呢!
欧匹将以电话通知山庄,半小时后,几个日本人乘流笼来。他们穿深蓝色西装裤,皮鞋沾土渍,随行的两个太鲁阁挑夫担了几箱行李。日本人问,这里怎么没有“高山族”?两个疲惫的太鲁阁挑夫用日语说:“这就来了。”然后一个扮男一个扮女,娱乐地边跳边唱 《高山青》的副歌“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
为首的日本慈善家走在人群中央,很少话,只有蔡明台靠近说话时才频频点头。火鸡三姑六婆被赶进废弃学校关着,猪羊也是。几个孩子用不太灵光的日语喊“恐你鸡蛙”打招呼,拿到日制森永或不二家牛奶糖。日本人用闽南语的招呼语“吃饱了没”来回应。孩子们回说,糖果太少,吃不饱。
雾似有似无,铁轨又湿又滑,一只不知是谁家的小猪沿铁轨觅食,猪毛沾着雾珠。一辆运原木火车下山,拖运的台车每到转弯处发出沉闷的挤压响,驾驶突然紧急对铁轨上的小猪鸣笛,车灯把猪毛尖梢的那圈水珠照出七彩光晕。猪吃着东西不走。驾驶放松煞车,想用小小的碰撞把猪顶出轨道。
“停下来。”一直沉默的慈善家大喊。
蔡明台冲去要碰碰车司机停下,口气有点凶。喊停的慈善家走到小猪边,拆开崭新的铁盒拿出牛奶糖,剥掉包装纸,放在手掌吸引小猪离开铁轨。这招马上奏效了。小孩们举起双手,用日语高喊“阿里嘉多”,跑去将小猪推出轨道外,并获得了慈善家的糖果。
“假痟啦!你阿本仔在打仗时死这么多中国人,却怕我撞死一条猪。”司机碎碎念。
慈善家用两手对驾驶比起大拇指,微笑以对,称赞他停下来没撞到猪。伸手不打笑脸人,司机嘴角皱着装饰性微笑,举手招呼,把碰碰车停到不远处。闻声从山庄门口看见此景的古阿霞,对日本人的礼貌很讶异,那不知道是礼仪表演还是内化情感,她宁可相信就算要表演得流畅,也要性情中人才行。
碰碰车停妥后,那群日本人跟上去,碰触台车上的铁杉与桧木,讨论日桧与台桧的差异。台湾扁柏与日本扁柏相近,台湾红桧与日本花柏是近亲。这群日本人首次看到刚砍下的扁柏,独特艳香令人精神抖擞。他们流连不去。一群孩子爬上原木,用扁钻撕开桧木皮当柴料,这时当礼物拿给日本人。蔡明台知道小孩的目的是缠着拿牛奶糖,忙着赶走这些小苍蝇。
他们对桧木的讨论延续到晚上,木片摆在茶桌,聚在火塘边东拉西扯。蔡明台深知火塘的自在钩——某种从梁上垂下的伸缩竹钩,好把铁釜或铁壶控制在适当热源——是日本农家使用,不适合雅士泡茶。他从仓库拿出蒙尘的茶具,火钵采用墨西哥与伯利兹交界处生长的黑柿木,木纹沉稳中带诡谲欢舞的色泽。另外拿出泡茶工具:火箸、铲木灰的灰铲、铲火炭的“十能”,以及闷熄火炭的“消火壶”。繁复茶艺与工具让这群远客安安静静地待在客厅,他们用桧木皮烧茶,称这太“豪迈”了。
这时候,山庄上锁的推门发出激烈摇晃的声响。在柜台的古阿霞离大门最近,见门底缝有盏灯亮着,知道是酒鬼来沽酒,偏不应门。山庄已在门口挂牌“停止营业”,好招待日本客。酒鬼开不了门,不但没走,反而更剧烈地摇门,让所有的人都望过去。
王佩芬从厨房出来,走到门口要去吓退的时候,门不晃了,门外的灯却激烈晃起来。忽然间,砰一声的门板给人从外头拆下,往里头推,王佩芬还没来个敷衍的尖叫便被压在门板下。古阿霞没看过如此滑稽画面,赶紧冲过去将人拉出来安抚,这时她也见到一幅奇特的画面,一对理平头的国字脸双胞胎站在门口,年约二十岁,耳朵扁大,筋肉壮硕,从样貌与眼神显示他们与常人有些不同,到底哪儿不同也说不上来。
“你们两个白痴智障,把恁祖嬷压坏怎么办?”王佩芬爬起来,随手抄了皮鞋,往双胞胎头上当双鼓乱打一通。
日本客人看了笑起来,倒是当主人的蔡明台阴着脸。古阿霞要王佩芬按捺愤怒,连哄带劝地把她推回厨房,回头请双胞胎离开。两兄弟提马灯,傻傻地站在门口,满脸都是孩子样。古阿霞终于知道哪不对劲了,他们智能不足,是传说中笨到万里溪谷底也没得翻身的双傻,一个叫“阿达玛”(脑筋),一个叫“孔固力”(短路),要分辨谁是谁,大家知道认真起就输了。
“回去吧!改天再来吧!”古阿霞说。
双傻继续笑,其中一人张开手,展示他在附近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的牛奶糖的包装蜡纸。他们连夜沿森林铁道走了10公里来,不过是听说有人能给个糖。古阿霞在微冷的夜里搓手,想着如何拿出东西打发他们。她拿出方糖,双傻笑着摇头;她把方糖包在蜡纸里,双傻大笑,抢下糖果离开。
山庄又恢复安静了,蔡明台这时摊开地图,用竹制茶针把48林班地画了一圈,说:“用桧木烧茶算是豪迈的话,你们应该把这个形容词收起来,明天用得上。那里的扁柏成林,每棵有上千年。”
“我们希望用最好的扁柏,成为明治神宫鸟居的建材,这样才能对得起明治天皇陛下的身份。”
“没问题。”
“砍树的时候,要用我们神道教仪礼,请传统手工达人砍下,我们不希望电锯的咆哮让树木的灵魂吓着。”
“摩里沙卡还保有索马师仔的制度,一辈子只拿手工锯的师傅,”蔡明台用日语说,“他会帮你们锯下最好的原木,运回日本。”
“太好了。”
“我先给你们看那儿的树木,免得你们明天吓坏了。”蔡明台随即拿出了镶嵌螺钿精致木壳的相簿,展示踏查山林的记录。
从黑白照片看到48林班地的树木矗立,日本人点头。其中一张12英寸银盐摄影的柯达照片,大幅照片中有人站在某棵巨大扁柏旁,落差极大,几乎像蚍蜉撼树般。
“神木呀!”慈善家喊着。
客厅的80瓦灯泡禁不起惊吓,闪着光,这是晚间电力终止前电力不稳的征候。蔡明台把站在柜台的古阿霞叫来,要求延后到十点才关电。勤前训练过的古阿霞学日本女人小碎步跑过来,跪地上,双手放膝盖上说是。她应承了几次,舍不得走,她得耗久点,让日本人知道古阿霞就在眼前,开口谈起复校计划。日本人只对神木有兴趣,撕开了相簿的蜡纸拿出照片,在灯下看,因为老花眼得把相片举远看,却看不到就要把头塞进两者视线距离的古阿霞。散席前,她有五次接近日本人,三次递水,一次拭桌,还有一次是故意用火铲“十能”去铲灰,这错误的动作终于引起了慈善家的反应。他笑一下,又继续谈话。
到了晚间十点,日本人回房睡觉。古阿霞拿抹布清理客厅,把脏水与茶渣泼到外头时,看见双傻缩在大门边睡觉。他们捡来一堆落叶垫底,用自备的军毯包裹,两人抱着睡,不畏惧户外寒冷的气温。古阿霞担心他们,想免费提供最寒酸的床位给两人,却发现他们熟睡得像被踩黑的口香糖黏死地上,脸露出幸福,要挖起来不如就这样了。
这时候传来猫头鹰叫声,古阿霞往上灯的集材柱望去,一只站在那的黄嘴角鸮发出“呼、呼”的嘹亮嗓音,转头流眄,瞪着黄色眼膜。不久,它展翅往学校的银杏飞去。整晚只剩这只鸟关心复校了。
古阿霞终于搞清楚,这群日本人从不关心学校复建,只在乎扁柏。他们一早穿上登山装备,蹬日式夹脚胶鞋,坐火车去参观48号林班地的扁柏。整夜在山庄外睡觉的双傻随车跟去,得了几颗牛奶糖便担任挑夫。当阳光轻轻淡淡地铺在白花洋溢的苹果园时,叶片反射光芒,古阿霞从那儿剪了一束咖啡花,插在客厅花瓶供养,邈香飘散了。山庄来了群按件计酬的妇女帮忙杂活,她们抱怨有些住上几天的高级客人得天天换洗寝具被套,毛巾得用沸水煮过,还嫌客人放在床头的小费当作忘记带走的零钱。
稍可休息的时候,古阿霞走到柜台,摇起电话,对接线的欧匹将说:“帮我接73林班地工寮。”她记得帕吉鲁吩咐说他会去那里。
“好的,通话不要太久,以免占线。”欧匹将说。
过了几秒钟,古阿霞对接通的那头说:“我找刘政光,背大伐木箱又不讲话的那个人。”
接电话的是工寮的煮菜清洁妇,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在。”
“我知道他上工去了,你帮我留话。”
“他没来啦!也很久没过来了。”
挂断电话,古阿霞想不透怎么人会没去那,除非自己记错了。她再次摇电话要求接到73林班地最近的集材场,那是通往附近林区的监控口。接电话的工头对电讯质量不好的话筒大吼,好掩盖柴油集柴机的运转与碰碰车的运行声,以及海拔2000公尺的强风吹过钢缆的刺耳声。古阿霞挂上电话,深觉跟一条暴涨的河流吵架后的疲惫,而且没结果。她又打电话给欧匹将,希望帮她留心帕吉鲁的去向,她有点担心他,却不敢讲出这句最心底的话。
古阿霞为此毫无心思干活,连犯几个错,她没听到茶壶水滚的声响,穿雨鞋上榻榻米,把大门扫了三遍好观察门外动静。然后她被分派到后院的苹果树下劈柴,把木块垫在铁杉墩上,用美式双面斧劈开。她试了几次,心思又想偏了,不小心也劈偏了,一块尖锐的柴角飞过来刺伤手臂,流血了。她走到柜台拿药,涂了碘酒。
“没有处理好,小心感染。”马庄主走了过来,他是村内受过短期医事训练的人。
古阿霞已经上完药,用纱布包裹伤口,“小伤口我应付得来。”
马庄主走过来,把古阿霞手上的纱布拆掉查看,2公分外伤之后延伸出3公分长的红瘀血,显然是刺伤。马庄主从上锁的桧木柜拿出专用的医疗箱,取出镊子,用酒精消毒,从伤口夹出一小片染红的木刺。伤口重新包扎完毕,古阿霞不用去做沾水的工作,到了下午她被分派到烧火工作,把澡堂与发电机锅炉的火顾好。
到了傍晚,澡堂先给回来的日本人泡完澡,才开放给村民。古阿霞在隔间的烧火室听到小孩的笑闹声,她想到一箩筐削皮的马铃薯在汤水里浮沉的景况。小朋友到哪儿都能取乐,这种赤子心让她感到舒缓,安静闲适,实在不用挂念日本人会捐钱给她盖学校。之后,她爬下地下室的蒸汽机关车,塞了5斤木头,还误塞了马庄主告诫的容易积碳难清理的高油量松树或桧木。她闻到馨香,那是帕吉鲁袖口常有的味道,淡淡的,邈邈的。她想起他的手遮在眉梢时,袖口的金纽扣在台南的太阳下反光,当时有两只金毛猫从狭小巷弄的遮雨棚跳过去,徒留声响。她惦记了往事醇静,唱着歌,起身时不小心拉到了汽笛杆,山庄瞬间活在尖锐的音浪上。
日本人吓坏了,而蔡明台忙着解释为何山庄地下室藏着蒸汽机关车,也把肇事者叫出来道歉。古阿霞全身烟渍,汗水濡荡,全罩飞行眼镜挂在额头,像是从战斗机飞行表演失事残骸爬出来的幸存者,不断对在场的来宾折腰。
“我昨天就注意到你了,一直老是故意犯错。我问了别人,他们说你是阿美族人。”慈善家继续问下去,还语带考验,“我知道台湾有很多高山族,你能跟我解释阿美族的特色吗?”
这问题有点难回答,跟有人询问“你是谁”一样笼统。古阿霞沉思该如何响应时,山庄有人先抢答了。
“阿美族很会跳舞。”
“还很会唱歌,也很会抽烟喝酒吃槟榔。”
“我们也‘痕’会抽烟喝酒吃槟榔,还会打猎打小孩,”一位太鲁阁挑夫站起来说,“我们也还‘痕’会烤肉和考试。”
“没听过你们很会考试。”蔡明台问。
“我们 AB 死(C)猪(D)猜一猜,考试都会加分!”挑夫说。
在场的大笑,古阿霞勉强挤出微笑地说:“我们一直保护阿波古拉杨(Abokutayan)的邦查火种。”大部分的人都被这样的开头吸引了,让她能安静说下去:“阿波古拉杨是我们邦查最早从海上来到花莲的祖先,那时候的土地很贫瘠,他们把取自太阳的金色火种撒下,大地烧起来,烧了一百天。这时候来了一场雨,火没被浇灭,而是凝固。大火凝固成大树,小火凝固成小草。邦查的后代一直守护这些火种长出来的东西,没有一种植物在我们的眼里叫杂草,它们都有名字。”
慈善家点头,指着桌上水瓶插的一束鸡毛掸子似的白花,“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
“咖啡花。”
日本人惊呼起来,咖啡花是温带气候国家未见过的。他们的住房昨晚摆了咖啡花,幽香况邈,霸道地钻进他们记忆库,却安抚他们到深眠,第二天精神饱满地起床回想这种茉莉花味的安神植物是什么。
慈善家又问:“咖啡也是你们祖先阿波古拉杨带来花莲的?”
这是机智问答,山庄的咖啡树是日本人自南美引进的,回答对与否,都不是好答案。
“要问咖啡豆,它们最清楚了。”古阿霞说。
日本人看着古阿霞从仓库拿出去年的生咖啡豆,放在热锅子上炒。古阿霞现学现卖,掌锅的手劲与翻豆的技术要好,关键在于把炒豆当炒花生。慢慢地,翠绿豆子变成米黄色,飘出青草味,不久弥漫烤面包的味道,豆子烤出深褐色。古阿霞加快翻锅子速度,好戏来了,豆子说起话了,那一声、这一声爆响,噼里啪啦地满锅讲古,把话都说了,豆子裂爆的皮膜随热气浮上梁去。
慈善家翻掌接了落下的皮膜,“它们把舌头说破了,说了什么,我想我们都听到了。”
“我的祖先阿波古拉杨想必能懂得咖啡豆的说话声,只可惜我不懂最古老的邦查话,不能为各位翻译。”
“要是我们大和民族的茶道始祖千利休在此,大概会讲出:哎!那咖啡豆讲的话有如‘红叶未染的寒山,树落叶缀满古寺之路的幽静’,正是中国老子《道德经》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有些话只在心中,说不清楚,讲不明白,只有静静体会。”
“讲得好,确实是这样。”
“我得很冒昧地问,你一直强调自己是邦查人,为什么?在你们岛上原住民的身份很特别,平地人对你们的印象是抽烟、喝酒、吃槟榔、很会生小孩,然后考试又加分。要是我是原住民,巴不得藏起身份,打死也不承认,”慈善家转头询问太鲁阁挑夫,“请问,你们为什么一路说自己是山地人?”
一个德鲁固族挑夫说:“我眼睛这么大粒,谁看了都知道是番仔。”
另一个则说:“大家喜欢看猴子,猴子也要赚钱吃饭呀!说自己是番仔也没错!错就错在,我妈妈结婚的时候,没替我找对一个好爸爸呀!现在才常常去教堂忏悔。”
大家笑着,笑声不若之前夸张,当声音渐渐淡下去,山庄客厅陷入沉寂的空白,一只早春的蟋蟀躲在火塘的木缝鸣叫。有个人要把它抓出去放,被日本客人阻止,表示有些声音比较适合人住。
“我会这样问你为何强调自己是邦查人,是因为你爸爸是黑人吧!”靠窗的慈善家问,这让从旁翻译的蔡明台愣了之后说出来。
古阿霞毫无迟疑地说:“没有错。”
山庄陷入沉寂,连蟋蟀声都停了,火塘烧柴与发电机运转声清晰可闻。马庄主从柜台抬起头。王佩芬以“我就知道”的口吻与旁人窃窃私语。有人从厨房走出来,一边把手在围兜上抹净水渍,一边问发生啥事。
古阿霞静静看着大家,心知她从未埋藏自己一半黑人血统的身份,不过是埋藏手法高明。当她第一时间读到别人眼神里的疑惑时,赶快灭火地说她是邦查人,好掩饰她丰唇、小狮鼻、黑皮肤的面貌。尤其黑鬈发,更是令她困扰,洗发后卷得更像佛陀头上一圈圈的小笼包,无怪乎小时候有人叫她鸟屎头,却没有人叫她小天使,那是某种铅笔上的鬈发白人小女孩商标图。稀罕血统没有让她特立独行,反而是标签,如果撕不掉标签,那就给自己贴上另一张标签遮掩。她有着邦查常见高挑身形,却没有邦查的白皮肤美貌。她的祖母说比较像排湾族,而且是“烤得更黑的那种”。
“他是美国军人,”古阿霞补充,“他打越战时放假来到台湾,认识了我妈妈。”
“很抱歉,要你这样说实在很冒昧。”
“不会的,我是被一眼看穿有点讶异。”
“这不难,”日本慈善家说,“我能很快分辨,来自我的身边也有相同身份的人,神韵跟你相同,也更容易被分辨,他们没有原住民的身份掩护。”
“真的?”
“二次世界大战打输了之后,太平洋的盟军司令官麦克阿瑟接管日本的国土,带来了三十五万的美国军队。这么多美国大兵在街上横行,恐怕对良家妇女造成不安。不知道谁想到的怪方法,找了十五万日本女人对美国大兵性服务,把警察宿舍、县府宿舍改成招待所。我常想到这十五万坚忍不拔的大和抚子,光着身体筑成了最柔软的护城河,把狗娘养的美军挡在安全距离外。这当然会产生新一代的日本人,他们有的是白人面孔,比较美,或许会受些欢迎;有些人带着黑人面孔,一看就知道,更容易受到排挤。”
蔡明台也有感而发,说:“这一串劫运,事有因果,我们走过了厄运,仍会有下个厄运到来,这是骨牌效应。”
“这样确实是我们国家的劫难,或许这是天照大神对我们的惩罚与考验,要我们从苦难中爬起来。”
山庄又陷入沉寂气氛,一群日本人唉声叹气,也喝起了小酒。古阿霞完全不知所措,静静坐在旁边,帮忙倒酒,也帮忙点头应承。她不懂这些人用日语谈论什么,却明了,他们从自己血统转移到更远话题,从此绕过复校问题。有些事永远勉强不来,“弯曲的树干不用去扶正,不如再种一棵。”她祖母说过,她现在深信不疑。
日本慈善家忽然说:“我刚刚听到有人在山庄底下唱美空云雀的《リンゴ追分》,是你唱的吗?”
“不是的,我唱杨燕的《苹果花》。”
蔡明台解释:“这两首歌的旋律一样,是杨燕翻唱美空云雀的。”
“可以为我们唱国语版的《苹果花》吗?”日本人说。
古阿霞点头,站了起来,她敞开喉咙,丹田便瞬间启动了,一种缓慢抒情的歌调飘漾。美空云雀是日本昭和年代的代表歌星,无论二战或战后的经济大萧条,她的歌声带动了日本的精神力。在场日本人,包括蔡明台,闭眼聆听,仿佛后院满树的苹果花味道淡淡细细地绽放在客厅,落瓣下来,真不敢动身,哪怕抖落身上的一片花瓣都是煞风景的。
“美妙的歌声,再大的苦难都被抚平了。没想到在这南方的美丽海岛上也能听到这样的歌声。”日本人慈善家说。
“谢谢。”
“你一定是有神奇能量的女孩,如果这是神的力量,你会是他种在人世间的种子。我不会是第一个发现这个能力的人,你的朋友才是。今天早上,你那个不讲话的朋友带我们到48号林班地,那是我见过全世界最美的地方。最后,他在石头上写字跟我们沟通。我看得出来,他不善跟人相处,却如此努力地写字,身上到处是汗水。”
找了好久的帕吉鲁,原来在某个林班地等这些日本人,古阿霞松了口气。他平安就好。
“告诉我,你把学校重新办起来,需要多少钱?”日本人慈善家等古阿霞开口。
古阿霞睁大眼,想起笔记本放在房里,删掉零头只需要四十万块就可以让学校的建筑重新翻修,学生进驻了。
“二十万元,感谢你泡了一壶咖啡给我们,它值这个价钱,”日本慈善家并没有说完这惊喜,“还有你的那首歌,价值三十万。总共五十万元,这已经是我能力所及了。”
那是莫名的时刻,山庄顿时响起了各种声响。古阿霞不懂一杯咖啡与一首歌能换到这么多钱,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般动人。她很快被各种的恭喜声冲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