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山庄地下室的动物避难所空了。最后走的是山羌,它左耳有白斑,赠给在机关室烧柴的古阿霞一道稍纵即逝的回眸后,穿过灌木丛消失。古阿霞听说了,山羌是帕吉鲁从猎人陷阱救回来的,给它扎好断脚,上石膏,痊愈后野放的它,每年总是“早到迟退”地来山庄挂单。
动物太靠近人是危险的,自从食蛇龟被杀后,古阿霞深信此事。动物们来年会回来避冬,难保哪天不惨遭毒手。她听说,黑熊最可怕,夜里会闯进山庄偷吃东西,还攻击人,据说有只帕吉鲁捡来养过的小熊在野放后,曾回山庄。古阿霞祈求不要遇到黑熊,除了担心被撕成两半,也怕黑熊被人杀了。
在白耳斑的山羌离开山庄的那天,古阿霞半夜小解,走到后院厕所时,看见一道黑影从结满青苹果的树下离开,空气中弥漫腥臭,吓得她躲回厨房。她很确定,遇到熊了,躺回床上难以入睡,憋尿不敢再去厕所。古阿霞腿夹紧,等天快亮,楼下传来人声,才放心去小解。屙完尿,一夜的警报解除了,却换来尿道口隐隐作痛。她蹲在厕所缓解疼痛,直到王佩芬在外头敲门等着用,才起身出去,慢慢走去开山庄大门。
大门拉得费劲,好像有人故意在另外一头扯着,拉了几下,她用力扯,猛然一声咚噜响,有个东西从大门咳出去般吓人。她定睛看,这还得了,地上有颗人头含冤地瞪来。
“救命呀!快救人。”她跑进屋内张扬,处处捉人帮忙。
王佩芬被捉着臂膀,疼得反问:“一大早鬼叫什么?”
“完了,刚刚有人跟我在门外玩,顶着不让我开,我太用力开,把他的头给铡下来了。”
“急什么,人也死了,不用这么急了。”
“你说什么?”
王佩芬笑出来了,说:“有些肠子塞屎的小流氓,会在门口卡个水桶,你一开门,水桶翻了,里头的鸡肠喷出来吓死恁祖嬷过。”
“可是真的是人头。”
“杀了人,惊啥,恁祖嬷帮你撑腰。”
王佩芬逞出大姊头的模样,唰啦一声,把半遮的大门拉开,走出去。害怕得在门内等待的古阿霞,好一会儿都听不出门外的动静,心知王佩芬把自己看错的东西处理了。警报解除,古阿霞自责太鲁莽,好在没大声嚷嚷闯祸。
忽然,一个拔尖的声音传来,是王佩芬尖叫,足够让全村醒来。她叫得五官没有好好地挂在原位,冲进来大喊:“古阿霞杀死人了。”她冲到二楼喊,冲到厕所喊,冲到高级宿房喊,冲到伐木工宿舍把一条条打呼的男人吵醒。大家当下吓得不敢动,差点被王佩芬惊恐破表的表情与音量杀死了。
门口远处有颗吓人的大头,眼睛没阖上,冷冰冰的,最先赶来的三姑六婆在那叫不停,最后来围观的人群则叽里咕噜说个没辙。古阿霞凭着上帝的圣灵钻了过去看,还好是猪头。猪头给刀子割得乱七八糟,豁开深红伤口,有些还撕掉皮了。最恐怖的是,眼珠插上筷子,一把生锈的刀子从嘴巴戳进,古阿霞看得自己眼珠与嘴巴给人又戳又插似的疼凉。人们谈论说,猪头不可怕,猪肉摊的铁钩子都挂着,有时七八颗悬着,还吊舌头;但是,把猪头弄成鬼画符德性,挂在你家门,那就有点警告的意味,分明是对山庄的挑衅。
马海走出人群,拔掉筷子与刀子,拎起了猪头,说:“没事,没事了,这颗头买来熬汤的。”
“这猪头壳是警告,吃了会衰小。”
“我叫人下山买来的,你讲吃了会衰小,最好是这样,不然我煮猪头给大家吃。”马海说完,要王佩芬把猪头拎进厨房,可是她怕死了。
古阿霞走过去,提了猪头往山庄里走,她得装作这真的是买来的。可是猪头不配合演戏,好重,她一手捉来,霎时心中喊苦,腰都弯了。她用双手抱起,被村人笑是古礼迎亲的新郎在胸前挂个血淋淋的红绣球,内心与体力都挣扎地走进厨房。
“这颗猪头好大呀!”素芳姨走过来帮忙。
“一点都不好,把猪头当砧板滥砍,这是冲着我们来。”凑足了手脚帮忙,古阿霞喘口气。
王佩芬追了上来,没动手抬,却动嘴说:“太可恶了,这次分明是盖布袋砍人头的意思,下次就丢个砍断脚筋的猪脚,下下次可能就剖猪肚。”
“好可怕。”
“我看是情杀。”王佩芬又跑起马了,说,“我看宿舍那群男人是为了某个女人闹翻了,把账记在山庄。”
“为了谁?不会是你吧!”古阿霞说。
“有可能,我最近老是觉得耳朵痒,有人肖想着恁祖嬷似的。”
“不是讲风凉话的时候了。”古阿霞正经地说,“我们抬到后院去,找个地方把猪头埋起来。”
一路沉默的素芳姨忽然大喊:“埋了,太浪费了,煮汤好了。”
“煮汤?”
“煮了就给他们喝,猪头汤,一定很好喝。”
“他们?”
“阿兵哥呀!他们今天要来盖学校了。”
“国军”说来就来了,穿山过河,坐着流笼上山,唱着军歌:“我有一支枪,扛在肩膀上,子弹上了膛,刺刀闪寒光……”他们穿军绿服,戴军便帽,S 腰带上挂个铝壶,裤子绷得紧,眼神很亮,十二人走下来横成两排报数,生怕流笼不知不觉吃了谁。发号施令的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士官长,军便帽露出了几缕白发,他叫詹旦荣。士兵明着叫他詹排副,私下叫卵葩。
他们是每年夏天的稻子助割部队,白天分配到各据点,晚上回去驻扎点睡觉。山上没稻浪,部队不来才对,可是詹排副向炮兵营长提议,山村有个学校复建,不如调几个懂水电木工的壮汉去。古阿霞神奇的募款复校事迹,炮兵营长早已听闻,当下要詹排副把事情搞定。
阿兵哥只支持半个月,一切得加快速度。所以前置作业得先弄好,古阿霞先花了笔钱,请人规划了校舍的修复细节。当她看到修缮费用时,心揪得紧,材料近二十万元,砖块十车,水泥四十袋,沙子10吨,各式主梁、横桁都不能少,她还了解木材专用的蚂蝗钉与铁钉的价格。如果要再压低价格,她跟帕吉鲁势必要从原料厂跑一遍。山下的制材厂用成本价卖出,古阿霞仍一边杀价,一边看着直径2公尺的扁柏由梁上的桥架型起重机“天车”吊挂到平台,进行开剖,锯片喷出高分贝的音量与香味,她的杀价声快高过了那些声音。吵输的厂长怒摔记事本后,与她握手成交。
接着,古阿霞坐火车到凤林砖厂买砖,看上细致的清水砖,她跟帕吉鲁跑了三趟,两人吵三次,最后她点头,用便宜但效果一样的次级砖。至于瓦片,她用较好的灰瓦,绝不用入嫁新娘进大厅前得“破煞”而踩破的“薄仔瓦”,因为不敢想象调皮的学生爬上学校屋顶踩破瓦片的凶煞场面。这些原物料由三十趟的流笼载上山,用帆布盖着遮雨,毫无动静,直到阿兵哥来了。
阿兵哥上山帮忙,把建料搬到校园,每个人看来高矮胖瘦不一样,干起活来一样棒。然后,他们把自备的铝壳便当饭菜,丢到临时收容所的猪圈当馊水,猪回报了高亢军歌般的叫声。饭菜是扎营的伙房兵弄的,说不上丰盛或寒酸,只是菜色变化不像晚娘的脾气又快又狠,士兵腻了,要来点新鲜快炒之类,让舌头给爆蒜葱辣抹过去的爽快感。
“吃的,别太花心思,要是这样我就过意不去,不如叫那些兵,把馊水挖回来吃。”詹排副大嗓门讲话,笑声也雄壮,这是他的专利。
古阿霞连忙摇头,说:“只是几样菜,没什么。”
詹排副瞧去,山庄烟囱冒了炊烟,把衬着的中央山脉抹晕了,说:“啧!都开伙,我也去帮个忙。”然后他转头对士兵说:“别打混摸鱼,人家是菩萨心肠盖校,你们别撒旦搞破坏。”
詹排副一走,士兵们嘻嘻哈哈地说,“卵葩”发情了。古阿霞懂这句话的意思,詹排副对厨艺有点能耐,更对素芳姨有情意。在这半个月的上山期间,他有空就来瞧瞧素芳姨,要是见不着人,会失魂地打烟抽。
王佩芬不会放过对古阿霞讲更多的八卦,比如詹排副挨过共产党一枪,打坏一颗睾丸,士兵看到洗澡的他只有一颗蛋,才叫他“詹公”,比太监叫法的“詹公公”好一颗。不料,詹排副听了不爽,说他有隐睾症,又说他练“缩阴功”把家伙藏到肚子里了。阿兵哥私下说,“缩阴功”是生过小孩的女人把松掉的阴道缩紧,男人练来是切屎的吗?詹排副又动怒,谁再说他“詹公”,一脚踹烂谁的卵葩。这是他另一个绰号卵葩的由来。王佩芬的结论是,詹排副很在意别人叫他詹公或卵葩,是他怕自己在喜欢的女人面前变孬。
詹排副往山庄走得勤,古阿霞心中不免滋生趣味。她听说,詹排副在大陆浙江还有妻小,对素芳姨就不好摆明意思,只打空包弹的情愫。不过他大嗓门不隐藏,进了厨房,便喊:“今天,要吃什么,我来瞧瞧。”
蹲在地上夹猪毛的素芳姨,听到詹排副说着来了,把张开的腿阖一边,也不回应,继续干活。
詹排副把灶头、桌上与地上摆的肉菜浏览一遍,连连说好,别弄得太好,要不然把阿兵哥吃成猪,这就不好。然后,他瞥见猪头搁在脸盆,当下大惊:“这猪头也太大了,能吃吗?”
素芳姨抬头冲着他笑,一脸尴尬。
“肯定能吃的,新鲜的,一颗抵上满汉全席。”詹排副话锋一转,把猪头说得稀世珍宝,当成人参果似的,能生啃。
“新鲜的,刚运上山的。”素芳姨笑着说,其他人也应和着。
“怎么煮?”
“煮汤。”
“天呀!猪头汤。我打娘胎出来,就没尝过。”詹排副瞪大眼睛,说,“今天我得好好尝它一尝。”
“是呀!”
“怎么煮?”
“煮汤,对呀,我忘了,你看我急得连煮汤都忘了。”素芳姨说得低头嘻嘻笑。
詹排副瞧着素芳姨拔猪毛,也不说话。她用镊夹除毛,拔完几根,往脚旁的那碗水和两下,黏在镊夹上的猪毛便掉进碗底。给人瞧透了,素芳姨感到拔每根毛都碍着,这样下去,她干不完活,便说了几句打发詹排副走开。
詹排副唯唯诺诺地应承,灵机一动说:“阿兵哥都是牙缝大、肠子宽,不怕卡猪毛,别这么费事了。”从火灶拿出一根带火的木柴,火正旺,在猪头上滚它几下,毛都迸个精光。然后,他喜滋滋走开,跟那些拆墙整屋的士兵说,有得吃了。
到了中午,累死了的兵冲着吃而活过来。他们先到水槽边洗把脸,掀起草绿内衣的下摆擦干,露出黝黑的胸膛。他们把湿衣服晾在门外,太阳会收干的,留下一圈水渍图案般的薄盐。军营规定不能喝酒,古阿霞用大铝壶为他们倒上一杯青草茶解渴,或递上烟。菜很快上桌,在香肠冷拼盘之后,热食陆续来了,一位士兵喜欢用汤汁和饭,拿了碗,穿过十几个把头栽进饭桌的人,在汤锅边发出了大叫。然后惹得士兵们围过来看这锅猪头汤。
“被诅咒的猪头。”一个士兵听说了,猪头是早晨送来的警告。
“被煮皱的猪头有啥不好,滋味更好。”詹排副走过来,往汤锅瞧去,大嗓门解释,“猪头没皱呀!要是皱了就当一颗大酸梅干也行。”
食堂爆开了笑声,这让听差的詹排副急着解释猪头有没有皱,把汤锅旁的士兵说得哭笑不得。士兵把原委说出来,詹排副又把他们骂得惨,把好好的山庄说得成鬼屋。古阿霞上前去说,猪头确实是一早出现在山庄门口,划了几刀,但是她没有说得很糟。詹排副一边听一边点头,往素芳姨那瞧去,见她一笑,不骂兵了。
“我不是说这猪头不好,掉进粪坑溺死的猪,我都吃过,”那位被骂的士兵巴结着解释,“只不过,没人这样煮汤,把猪头放下去。”
詹排副嗓门直起来,说:“你们坐回去吃,先别喝汤,先吃饭,我说完了你们才喝汤。”
“别唬烂太凶,我们得听真的。”
“我哪次说假的,是你们经历少,眼光小,呆头鹅的,十几啦吧的没打过真枪,我打的响枪,你们当屁放;我放个屁,你们又当枪响,”詹排副又说,“大江南北怎么煮的我不晓得,但是大江南北的吃法我最懂。”
詹排副舀了汤,把猪眼睛也给抠进碗里。他喝口汤,清甜中有淡淡焦味,竖起拇指大喊好喝。喝完,他把猪眼睛蘸了酱油膏,扔进嘴里咬,黑汁瞬间从詹排副嘴里喷出来。他低头让黑汁顺着嘴角滴下,竖起大拇指暗示好吃,这副德行可以申请饕餮的商标专利了,而且猪眼的胶质很硬,咬得很响。阿兵哥听了,肠子都长出了鸡皮疙瘩,没人敢去品尝汤。这锅詹排副要帮素芳姨扳回来的汤,活生生搞砸了。
詹排副不死心,下午要回到驻扎地时,拿了麻布袋装猪头,甩在背后带下山去,这个北方的汉子挤在流笼厢,说要把猪头剥了皮,斩出脑浆,绝对好吃。阿兵哥们苦笑,可是当他们听到詹排副说,愿意来吃的,有免费的酒好配,大家都喊好,下山的流笼传回了下流歌:“我有两支枪,长短不一样,长的打敌人,短的打姑娘……”
第二天,詹排副领了阿兵哥们上山干活,用麻布袋扛了颗大家伙回来,笑嘻嘻的,冲着山庄走来。他把麻布袋甩在厨房地上,咚一声,把埋头干活的女人吓着了。古阿霞走来瞧,心里喊糟,“昨天你带下山,今天干吗原璧归还?”詹排副也不回应古阿霞,伸长脖子看,问素芳姨在哪,今天带了好礼物来,见她来了,却一字也吐不出来,咧着嘴嘻嘻笑不停。
“怎么把猪头拿回来了?”素芳姨说。
詹排副笑了一会儿,才说:“是刚买的好家伙,今天送来了。”说罢,捉住麻布袋边,往外慢慢卷下去,底下露出猪头。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又来了猪头。这颗头很腥,刚刚才摘下来的充满了新鲜的怨气,长舌头晾出来。素芳姨表明不碰了,而且凡是鸭头、鸡头或鱼头,她都没兴致了。厨房干活的人也摇头,没人想碰猪头,用刚出家来搪塞。
“猪头好东西,可是我们手艺不好,怕弄坏了。”古阿霞推辞说。
“它确实是好东西!就等你这句话。我昨晚问了几个懂吃的老乡,学了几招,现学现卖,教教大家。”詹排副说猪最贪吃,常活动的腮帮子有弹性,这俗称的“嘴边肉”最好吃。烟熏猪耳朵也是饕物,猪鼻子、猪头皮切薄是美食“云南大薄片”,猪头壳煮汤,猪脑当汤料,他把猪头说成是神给人的恩宠。他也知道,没人敢处理,便自己搞定这宝贝,后续的料理就交由厨房的姊妹们。
他抽了袋子,叫猪头滚出来,拿菜刀就是追杀,砍得猪头壳要么就滑了厨房一圈,要么就是乱弹,才剥下猪头皮;接着是斩壳取脑浆,詹排副砍坏了两把菜刀,连吼了十八响老子拼了,拼出半斤汗,才把猪头搞定。
他抬头看,厨房空无一人,只剩一双猪眼怨恨看他。
古阿霞不是逃开,是查看校舍。
复建进度已达百分之八十,连最难的教室水泥地,士兵都能用铁凿敲除后重灌,她对阿兵哥“军民一家”的付出很满意。犹记几日前,当八位士兵把散发桧木香、由她题上“明天会更好”的主要横桁拉上屋顶定位时,数十位被麻糬甜点吸引来的村民猛鼓掌,鞭炮声响起。在硝烟中眯眼的古阿霞,看到新建筑从旧根基冒出新芽的实体,觉得踏实,可惜帕吉鲁去伐木,没能一起感受。但是,日子一久,古阿霞察觉了免钱的阿兵哥不对劲,他们越做越慢,总是趁机休息,或是找病痛拖班。
“唉!稻割完了,阿兵哥也想摸鱼了。”詹排副解释,花东纵谷的助割接近尾声了,上万顷的稻田几乎收割完,山下派驻点的士兵不是排假,就是干些轻松的活。可是复校的工程很操,相较之下,散漫之心就来了。
古阿霞走上操场时,看见三个不到休息时间就躲在树下抽烟的老兵,一个违反枪炮弹药条例入狱而期满的回役兵躺在角落睡觉。其他的士兵把瓦片按上去,却激情地讨论艳星恬妮在电影《金瓶双艳》演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春宫戏,肉条霹雳,绝对是真干。两个士兵为真假起口角。古阿霞走入工地时,争执反而大声起来,有点找她评评理的味道。她很清楚,要是走来的是上相的王佩芬,士兵们会装出绅士模样,而她沦为老太太的份。所以,她能做的,顶多是冲着他们笑,希望他们不要累着,也不要受伤了,最后讲了一句她常讲的:“等一下我们会准备小点心,也会煮澎湃的中餐。”
“那猪头餐太可怕了。”一位士兵大喊。
古阿霞连忙解释:“那是詹排副的心意,而且我们还准备了别的。”
“我们昨天回驻扎点,想把猪脑拿出来吃,用军斧砍,用上一个班人力。那个猪脑,比起90余公斤的8英寸榴炮还难搞,还要硬。卵葩就是卵葩,没事也会拿颗超级大卵葩给我们练习砍。”
不知道谁大嗓门说了话,惹得士兵们欢呼,连躺地上睡的回役兵也折起腰笑。这时候,从校门冲出一道吼声,边走来边骂是谁说他的坏话,不久詹排副走上最后一阶,炽阳在他身上刷下浓淡对比的色块,脸上沾着杀完猪头的血腥。士兵们赶紧按在位置上干活,睡觉的回役兵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晒得一身是汗,总之非常会演戏。
“谁骂我?站出来。”
一位站在旁边被吼到的士兵,吓得说:“报告,没有人骂您卵葩。”
“再说一次,你说我啥?”
“我没说您是卵葩。”士兵发现说错话,连忙解释:“骂您的人跑了,不知道跑到哪去。”
詹排副紧急集合,把人点一遍,果真少了一人,便骂不管是谁,逃到哪都会被揪出来。古阿霞见士兵都鸭子听雷似地装呆,不敢响应,才跟詹排副说明,少掉的那个人是一早去村子支持老人的家户修整。原来是学校复建,来了群士兵,村里的独居老人觉得自己无力将家舍修补,希望借调士兵,詹排副便拨遣一个士兵去修葺。经古阿霞提醒,詹排副点头,但刚刚那股怒气还梗在心头,要是留在这里肯定会骂下去,便转头往村里去视察士兵状况。士兵们松了口气,古阿霞却怕詹排副的怒气牵连到无辜,追了上去。
“我不是去揍人,是去把人找回来帮忙。”詹排副说。
“这我就放心了。”
“这些阿兵哥,没人把心放准,一个个在打混,把工程耽搁了,我也不是三头六臂的家伙,能有几双眼睛盯他们?”
“他们也需要休息。”古阿霞缓颊。
“坐也给他们坐出痔疮,躺也给他们躺出褥疮,他们休息够了,再下去就是成痈了。”詹排副沿着石阶走,又说,“我把阿兵哥找回来,多个人手,也好把工程早点做完。”
经过村庄的某户,詹排副瞄到有个穿军绿内衣的家伙在屋檐下的躺椅睡,那正是要找的士兵。军中文化是“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睡着的家伙被活逮,浑不知觉。詹排副不多说,把躺椅掀了,那个兵在地上翻了几圈,睡意也翻光了。
“报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士兵站起来回应。
“给我站好。”詹排副刚讲完,一拳打去。
士兵胸口吃痛,人往后翻,从房屋旁的矮墙翻下阶梯,他立即站起来,口吃般说:“报告排副,我下次不敢了。”
“有种别跑,给我站好。”詹排副走下阶梯,一脚踹去。
士兵这下有了准备,闪开了,让詹排副扑空,滑稽得差点跌倒。两人遂展开追逐战,一个叫人别跑,一个又不敢跑远。詹排副叫出了怒气,士兵也躲出了名堂。詹排副放话“再躲就法办你”。士兵则吓得呆若木鸡,准备狠狠被打,挨过一顿就天下太平了。
“跑,快跑。”古阿霞大喊,她看见詹排副半路抄了一截带钉子的木棍,走向士兵。
低头受挨打的士兵一看,赶紧跑掉。
詹排副大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在学校等他回来。然后,他狠狠回瞪古阿霞之后,往学校走去。
古阿霞愣了一会儿,连忙走去找素芳姨,只有她能阻止一切。素芳姨在后院忙着,把切条的猪头皮挂在木箱内,点燃从山下锯木场运来的桧木粉屑,帮食材上色与熏香。她听完了原委,马上跟古阿霞到校园,只见詹排副站在校舍前头监工,口气甚差。士兵们神经绷得紧,哪有缺就往哪递补,忙着做工好预防接下来不会扫到的“台风尾”。
素芳姨冲着詹排副,不晓得要怎么响应,便说:“午餐,快做好了。”
“辛苦了,这样真不好意思,”詹排副笑起来,不过笑得很浅,撒在脸皮上而已,“对了,请你们中餐做慢一点,我看他们也不饿。”
“不饿?”
“我看他们在打混摸鱼,肯定不饿,要是努力干活,现在他们肚子一定响得我耳膜子疼。”
“饭快做好了,不吃不行呀!”
“那不行,你们得学着打混摸鱼,菜不要洗,肉不要熟,柴火小一点,盐巴放错点,最好去睡个午觉再起来干活,做饭急不得,急起来就不好吃了。”詹排副说得响亮,不是说给素芳姨听,是给士兵训话。
这话接不下去。素芳姨要古阿霞找回惹事的士兵,一起跟詹排副说明白,讲道歉。也不用找了,古阿霞回山庄就见到士兵坐在火塘边抽闷烟,村里的老阿嬷们站在身边支持他。她们聒噪讨论,有两人抄了家私,一把扁担与发出强烈味道的夜壶。有个老阿嬷说用扁担打倒老芋仔。另一个说,不行,得灌点尿,来点教训。这群阿嬷最后围到古阿霞身边,大喊跟老芋仔拼老命了。
这群阿嬷为一位士兵拼老命,是有原因。山上孤寡的老人家不少,每日生活不是发呆,就是将刨过的桧木皮捻成线丝编成草席帽。士兵上山了,可以借调民家了,起初确实在修屋顶、木窗与椅子,半个月后事情少了,士兵每天仍然被阿嬷们请调出差,陪她们讲话,排遣寂寞,却被查访的詹排副逮着睡死的模样。现在士兵有难,这群阿嬷义气相挺,在山庄密谋如何反击詹排副,却为了如何报复的细节谈不拢而吵架。这让一旁听的古阿霞脑海浮出火鸡群的模样。
“那你怎么说?”古阿霞拨开人群,对士兵问。
“要回去啦!没回去部队稳死,不过等卵葩凉了才行。”士兵的闽南语说得溜,却说过头,“我的意思是,等詹排副不生气才行。”
“詹排副说,要等你回去才开动午餐。”古阿霞说,“你现在不去道歉,大家都饿了,不如大家跟你一起去跟詹排副求情,人海攻势。”
“你这个 Q 毛的,就是爱动嘴,才会给人放猪头。”一个阿嬷说完后,山庄气氛瞬间收敛。
古阿霞以为自己听错,但是四周冷下来的气氛,说明不只她听到。自从山庄被放猪头警告后,各种流言传出,尤其是晚餐后的酒鬼们聚在山庄,几乎扮起侦探破案或乩童降乩来抓鬼。有人说是王佩芬的多角恋情,王佩芬却唱反调地说自己是名花无主,别搞坏她的行情。有人说,是住宿的伐木工与某些村民结仇。有人说,蔡明台近来包下一条穿越中央山脉而与西部孙海林道相通的山道,跟人有了利益上的冲突。流言东扯西扯,就是没有扯到古阿霞,现在被阿嬷扯到了,她有种中箭后处在不知被什么武器斫伤的昏聩状态。
气氛跌到谷底,一片肃寂,这时才有人出声拉回如何对付詹排副,恢复了嘈杂声。可是,古阿霞内心有了芥蒂,出自她对阿嬷有些了解。阿嬷是产婆,也做些小孩半夜收惊。大家称她“着人嬷”,源自她年轻守寡的时候靠自己信仰的一句话“也着神,也着人”渡过难关,养活三个孩子,大家干脆叫她“着人嬷”。在古阿霞的印象中,“着人嬷”不轻易讲话,凡是讲出来的话都有分量,她会这样说古阿霞,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古阿霞看着“着人嬷”,希冀获得更多的解答,但是“着人嬷”也安静看过来,却不开口。
人群移动了,往学校走去。大家决定照着古阿霞所言,以人海攻势向詹排副求情,还把素芳姨拉来当第一个挡箭牌。摸鱼的士兵被阿嬷们簇拥出现,激起战友的愤怒。古阿霞前去阻止,她的见义勇为让她总是走上第一线,以前或现在都是,当她要走前去的时候,手被“着人嬷”拉着。
“不用堵强,厉害的豹一定是惦惦看,再冲出去。”说话的是“着人嬷”,她说:“我们这群老太太也是嘎嘎叫,这次让她们动手好了。”
古阿霞懂得这句话,没有她的介入,结局也许不尽如她的意思,但是照样能完成。她好奇眼前的问题如何解决的时候,看见预谋的一幕,阿嬷们冲着拿着工具前来的士兵微笑。微笑非常夸张刻意,露出缺牙,连酒窝都折进了皱纹堆。那微笑无非也是武器,不过不是握在手上,是握在脸上。
士兵不晓得怎么办,他们原本要先揍一顿摸鱼被抓的阿兵哥,给他点颜色瞧。他却躲在十几张笑脸的老人墙后头。
素芳姨先走进了教室区,看见詹排副坐在木条堆,手中拿根木棒。她用尽了微笑说:“你知道我来的用意了。”
詹排副说:“我告诉过自己,别太拗,也别跟那些阿兵哥计较,可就是跟自己的脾气过不去。”
“我也常这样。”
“我太糟了,都快看扁自己了,凡是那些兵叫我龌龊点的绰号,我也毫不给面子地给他们个下流绰号。可是,我发现他们的名字多漂亮,像条汉子。”詹排副扯开喉咙对外喊:“你进来吧!谁打你,老子就给他颜色瞧。”
那个摸鱼的士兵走进教室,一群人围在没有窗户的窗台看。一个老兵伸脚轻轻踢了他的后膝盖,令他跪在詹排副前,低头忏悔。
“站起来,我不要你老是低头,你们也是,全部抬头往上看。”詹排副也站起来,用手中木棍指着屋顶上的梁,“告诉我,你的名字写在哪里,大声地念出来。”
摸鱼的士兵指着梁木一角,嗫嚅不语。
主横桁用毛笔写下所有阿兵哥的名字。那是当初上梁前,士兵亲手写下,一种对无给职工作的付出誓言。
“赵勇明,你这名字很勇敢。”詹排副转头对摸鱼的士兵,说,“你们能够每天站在底下读自己名字吗?”
士兵们摇头。
“这些孩子给了你们什么承诺?”
“每天早上第一节课,抬头大声朗读我们的名字,说谢谢。”
詹排副说:“在你们退伍后的很多年,回到200公里外的高雄或更遥远的澎湖,当你们生病或年老的时候,当你们孤单的时候,在这里上课的小孩仍会抬头朗读你们的名字,感谢你们做的事,祝福你们。告诉我,现在你们要怎样保护这些梁上的名字?如果在经过很多的台风与地震之后,那些小孩还愿意大声读你们的名字吗?告诉我!”
这是古阿霞听过最有智慧的领导谈话,被视为粗话满嘴的老芋仔,也有极其温柔的人生哲学,让士兵们臣服且充满愧歉,恢复了当初来盖校的热情与工作速度,工程还提早一天完成。他们在最后一天办了澎湃的庆宴,破例喝酒,桧木屑烟熏猪头皮成了最受欢迎的下酒菜。在乌树传来了东方蜡蝉与小蟪蛄的集体欢鸣中,古阿霞邀约下个十年他们能重返摩里沙卡,可是士兵们醉得把猪头壳当足球在操场踢起来。
校舍盖好的那晚,照例来了一群伐木工喝酒庆祝,他们永远找得出名目喝酒。在菊港山庄要关店之际,手揽小脸盆的“着人嬷”走进来,显然才刚从公共澡堂过来,身上散发着白兰香皂与贝林清香痱子粉的味道。她把古阿霞叫出山庄,在墙角的蟋蟀声中,说:“我不是为几天前讲过的话回失礼,你知的,我讲话从来不黑白讲,也不会糊瘰瘰。我是来恭喜你的,学校盖好了。”
“这该多谢大家凑手脚。”
“我今天来是把那天没讲完的讲完,我憋太久了,”着人嬷吸口气说,“盖学校的代价很大,把摩里沙卡都赌了。”
“赌上了?”
“我希望我讲错了,但我也烦恼我讲对了。”
着人嬷说完走了。古阿霞不懂意思,也不用追问了,不把话憋心里的着人嬷已经把所有的话讲完了。那些话令她茫然,她瞥了繁星拥挤的夜空,光芒无比清亮。她想,要是帕吉鲁现在在身边,也许能解开这困惑,无解的话也能陪伴她的茫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