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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涨水Life by the river 2

李静睿Ctrl+D 收藏本站

沙河镇可能有一半的人姓白,所有人都是所有人的亲戚。五年前王林辉和白丝丝结婚,就在白沙河边摆流水席,稍微远点的亲戚知道碗筷不够,自己背凳子拿着铝制饭盒过来,打两勺饭舀点海带鸡汤坐在河边吃。正是春天,槐树开出小米白花,香气穿过大火爆炒猪下水的味道,从河面蒸腾而上,那场婚礼明明也就吃了两天,却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

幺妹豆花庄为了婚礼休业两天,王林辉塞给白点点四百块,让店里的几个灶头专门负责蒸米饭,蒸好之后装在大木桶里抬出来,直接放在坝子中间。那间老房子的厨房要走到最里面,经过一个小小庭院,院子里种杂色木槿,石头鱼缸里有两尾肿眼泡红金鱼。人人都以为睡莲死了,那年夏天却还是开出两朵花,深紫色花瓣镶白边,一直不肯凋谢。

白家这一支最后一次分家是在一九九八年,白点点一家三口当年吃了点亏,只分到这套和镇上距离最远的破房子,但是据说风水好,白家的祖坟都在后面山上。那些坟地都正对着山下的白沙河,背后是密密竹林,野生毛桃有狭长绿叶,又结出青色小果,一切都是让人眩晕的绿色。清明时白家人上完坟,大家坐在坝子上吃墨绿色的蒿蒿粑,天气还凉,又照例下雨,白点点已经穿着紫色大花的绵绸连衣裙,光脚穿一双黑色中跟鞋,王林辉不敢细看裙子下的小腿。

白点点技校毕业后没有进工厂,破釜沉舟四处找人借了三万块,给老房子刷墙装地砖,屋顶的黑瓦全部换过。一台巨大的石磨就放在坝子里,一家三口在后面另外搭了两间瓦房住下来。白点点的床边有一台破旧的台式电脑,那是白丝丝买了笔记本后淘汰下来的,开机轰隆隆响,但是还能上网。王林辉帮忙把电脑搬进屋子,房间里一股香粉味,他一分钟都不敢多待,立刻退出来在院子里拿根干面喂金鱼。白点点在外面遥遥叫他:“表姐夫,出来吃饭,今天给你买了瓶泸州老窖。”

幺妹豆花庄开了一年,三万块就还掉了,人人都有点羡慕,有人微弱地表示过要重新分家。但大家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人做得出狠事,只是家里过年那几天吃饭都默认为就在豆花庄里,也不再凑份子。白点点提前两个月就特意去乡下订了一头猪,一只胖嘟嘟的黑山羊系在院子里,大年初三最后一顿现杀吃羊肉汤,略带膻腥味的白雾在老屋里盘旋。山上有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从窗口望出去,炸开的纸屑就像下了一场鲜红的雪。屋里不知道谁喝多了,大声说:“点点好能干哦,那些司机天天来捧你的场,怕是不只来吃豆花,豆腐也吃得有点高兴哦。”白点点在厨房里做酸辣羊血和爆炒羊肝,没有听到这些。她老早就学会了装作豆花庄里太吵,什么也没法听到。

去年中秋,沙河镇要拆迁的事情开始在豆花庄的饭桌上流转。王林辉刚借调到拆迁办,这算是第一个大项目,大家都有点兴奋,拆迁款都说一家不会低于三十万。这笔钱在城里稍微偏远的地方,也能买套两室两厅,那种小区花园里有健身器材,不用上公共厕所的楼盘。白点点难得从厨房里跑出来,还系着那条蓝花围裙,说:“表姐夫,我们这里不拆吧,我不想搬呢,我要卖豆花哒。”

王林辉记不得上一次白点点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是什么时候,他不能控制地把声音软下来:“不会,你这里有点偏远,开发商看不上。以后楼建起来了,豆花庄生意肯定更好,你可以提前把价钱涨起来,豆花八块一碗也卖得动。”白点点不好意思笑得那么直接,但眼睛还是弯了:“那好,你们喝酒喝慢点,烧什锦还要等一会儿,今天的海参墨鱼都还可以,我买了最好的那种。”

到了冬至,王林辉在饭桌上说,规划改了,白沙河边正好盖一排河景别墅,说是一栋卖一百万,怕卖不出去,先签合同再开始修,但地基这些要先打好。他声音放得轻,怕在厨房里炖补药的白点点听见;又不是太轻,怕白点点听不见,自己还得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次。白丝丝本来正专心啃着沙河镇著名的麻辣兔头,千辛万苦终于要吃到兔脑花,动作一下停下来:“王林辉,你好久晓得这件事的?为什么没有先给我讲?”

王林辉不说话,慢动作夹起两根冷吃牛肉。白丝丝把兔头摔在桌子上,起身去了厨房,帮着白点点把补药端出来。汤里黄芩党参放太多,苦得不能下口,整锅猪蹄只吃掉一小半,收拾的时候白点点想都没想,倒进门口的潲水缸。平日她节约得厉害,买超过一百块的裙子都要拉着白丝丝去店里试三四次,白丝丝不耐烦,坐在店门口抱怨:“你是要给自己存好多嫁妆才够嘛?”。

白点点没有男朋友,也许曾经有过,这几年她整日暴露在豆花庄里,除了上菜的时候被人摸过两次手,白丝丝疑心她没有和男人有过身体接触。相过几次亲,但是她不喜欢做生意的,更不能接受农村户口。白丝丝说,王林辉你不是有几个大学同学在城里上班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介绍给点点,要长得斯文点的,我看点点喜欢这种。王林辉空泛地答应了,从来没有在同学聚会上提起过,自己有一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小姨子。

那天的冬至饭早早散了,麻将和斗地主都没有凑够人,王林辉和白丝丝出门的时候,白点点站在门槛上,手里拿一块抹布,说:“表姐夫,我不搬。”今年冬天不够冷,白点点只穿了一件柠檬黄薄毛衣,夜晚有风,白沙河水声呜呜,岸边有人在烧纸钱,香烛味在漆黑的地方格外浓郁,好像整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灵堂。

王林辉把车都启动了,才又摇下窗子,对还站在门槛上的白点点说:“我想想办法。”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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