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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涨水Life by the river 3

李静睿Ctrl+D 收藏本站

腊月二十五,白丝丝和王林辉把这场架吵开了。她从白点点那里拎回来两块腊肉,在镇上听说元宵一过就必须签拆迁补偿合同,到家饭都没煮就吵起来,开始很凶,慢慢变成央求,最后一边煮腊肉一边哭了。每年的腊肉都是白点点自己熏,用山上捡回来的柏树枝和干竹叶,平时就挂在灶台上,让他们随时去取。白丝丝切了一小块肥肉尝味道,今年的腊肉做得好,是乡下亲戚养的土猪,八肥二瘦,切下来块块带皮,白丝丝的哭声混杂油腻肉香,这是一顿不能下咽的晚饭。

“王林辉你给我想想看,要是豆花庄拆了,你让点点干什么去?她又没有什么文凭特长,除了推豆花点豆花调窖水什么都不会……这几年好不容易存了点钱,再过两年就能在城里买套房子了,说不定还可以多请个人帮忙……你给我少说那些!少说拆迁了就能住新房子,我晓得那套老房子破得很,你以为她想住?上公共厕所要走十分钟,一个漂亮幺妹每天去倒尿桶,讲起来都有人要笑,男朋友也不好找……你倒是说得轻松,让她租套房子再开豆花庄,现在这个物价,除了房租,她还有什么利润,她还要不要存钱以后结婚生娃儿?……你没办法?你到底试过没有就说没办法?这几个月你找领导反映过情况没有,你是不是不敢找,说嘛,你是不是不敢找,你是不是想升正科级想疯了嘛?……王林辉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个大学生样子哒,还喜欢去买书哒,你还让我读北岛的诗哒,现在你就只想当官了哇,你是要当好大的官嘛?少把借口扯我身上来,你以为我盼着你升多高,我盼着这件事当时为什么要找你,当时不就有人给我介绍副市长的儿子哇?点点这些年对我们好不好你心里头晓得,你不心虚哇,这块腊肉你好意思吃下去哇?”

王林辉那天晚上只吃了腊肉,半盘子肥肉两碗白饭下去,腻得他饭后泡了一壶浓茶。今年的新茶还没有下来,这是去年有人送来的太平猴魁,巨大叶片,在玻璃高杯里泡开了不得舒展,憋屈地缩成一团,像一个年近中年的男人。他难得没有出门,也没有打开迅雷看看找部电影,而是坐在书房里翻开前段时间买的《保罗·策兰诗文选》。大学时的诗社拉了一个微信群,大部分人都在群里装死,只有一个人还坚持不懈给他们发诗,有个晚上王林辉喝多了酒,半夜酒醒刷手机,看到那人十二点发了保罗·策兰的《我是这第一个》:“我是第一个喝蓝色的人,它仍在寻找它的眼睛……”第二天他在亚马逊上买了这本书,为了免运费另外凑了一套《鬼吹灯》。

白丝丝削了个苹果,把核都剔了送到书房来。吃饭前他已经答应白丝丝,这两天就去找领导谈一谈:白沙河边那么宽,不一定要拆到幺妹豆花庄嘛,稍微隔个五十米再开始建河景别墅有什么不可以?到时候住别墅的人来吃豆花,怕是涨到十二块一碗也没问题。想到这些王林辉振奋起来,觉得这件事完全合情合理,领导简直找不到理由拒绝。白丝丝过了一会儿又来书房,捧着一碗现包的抄手,王林辉正读到书里的《催眠曲》:“远处在黑暗的田野上/我的星辰将我在你漫游的血液里上升/不再有我们经历过的疼痛/猜测,什么在暮色里慢慢安静……现在,如果只是睫毛拦住了时间/生命就因此认识了黑暗……亲爱的,合上你发亮的眼睛/你闪光的嘴唇是我的整个生命。”一股无主柔情从红油滚汤里溢出来,王林辉别无他法,只能多吃。

那股柔情第二天也就散了,早上起床王林辉口干舌燥,觉得昨晚的腊肉和抄手都太咸,他猛喝一口那杯泡过夜的太平猴魁,茶汁苦涩,是比豆花窖水更浓烈的味道。年前那几天王林辉还是没有去找领导,为这个白丝丝在年三十的饭桌上又哭了一轮;白点点好像忙得不得了,整场年夜饭就坐下来吃了那么几筷子鱼子。她不在的时候,另外的人小声讨论,拆迁补偿款不知道今年夏天能不能到账?豆花庄里也就能坐下这么三十几个人,却像隔了整整一条涨水时分的白沙河,河水凶猛,淹没眼前一切。

初九进办公室是八点二十七,他特意看了表。王林辉喜欢手表,但他没有什么钱,这块浪琴是上一次单位组织去香港,他在海港城买的。一万出头,算是下了一阵子决心,深蓝色皮质表带已经磨出毛边,和宝蓝色玻璃表面连接的位置也渐渐松掉,他还是每天戴着。一直说得找个时间去修一修,但是小城里没有浪琴专卖店,他又不放心交给路边的修表匠。王林辉习惯性看表,下意识会记住每一个时间:八点四十王林辉听见领导打开边上的办公室门,九点二十他估计领导在办公室里吃完了打包的排骨面,上过厕所,又泡上一杯金骏眉,正在看今天的日报。他打算九点三十五过去敲门,但是九点三十二他收到了白点点的短信。

王林辉是中午十二点十五到的幺妹豆花庄,发现门口贴着“老板有事休业一天”,木门大开,推门进去冷锅冷灶,空无一人。喊了两声白点点才从里面房间出来,神情肃穆。外面滴水成冰,她还只穿着一条黑色薄呢连衣裙,戴一根长长的假珍珠项链,绕了几圈垂在胸前,深灰色丝袜下面是咖啡色过膝长靴,侧面有数不清的金色扣子直直排上去。王林辉忍不住想,脱这双靴子岂不是要花十五分钟。

没过多久王林辉就知道,脱下这双靴子只需要五秒钟,因为另外一侧有一拉到底的拉链,白点点几乎已经躺在了床上,她轻轻地说:“表姐夫,你帮我拉一下拉链。”王林辉又看了一下时间,那时正是十二点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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