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萧萧说:“小时候我没想过,我们还真的能到这一天。”
段飞说:“我倒是想过的,那样我外婆就不会死。我常常梦到外婆,我给你说过没有?外婆对我很好,冬天总给我炸酥排骨。”
叶萧萧说:“你好像说过,下次我也做给你吃,酥排骨我也做得好,一定要撒一点点青花椒……那你有没有希望过,你父母也不会死?”
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段飞的父母五年前遇上空难,留下两套三环内的房子。他们卖掉房子,于是有了这笔钱,可以选择永生。父母不死,他们就得死去,早或者迟。整件事情都非常巧合,但巧合不见得总是悲剧。
钱很重要。钱多一点,就可以停留在四十岁,但不能早于四十岁;钱少一点,五十岁,六十岁,以十年为单位往下类推。叶萧萧见过报道,有人花了巨款,一直停在一百岁,动弹不得,瘫在床上,三餐用针管打入,有什么关系呢?他还活着,活着意味一切,现在时间可以停住,也许再熬五十年,它就能倒转。
永生有点代价,不只是钱的代价。得放弃生育,这很公平,总不能一直活着,又一直生。
段飞问:“那男人怎么算?”
叶萧萧说:“跟女人一样,得打个针,打了之后就没有生育能力。”
“那以前的精子呢,已经射出去的怎么办?”
“要先查DNA库,已经有孩子的不能选永生。”
“万一现在选了,以后离婚又再婚却想生了怎么办?”
“选了永生的,不能离婚。”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研究过,你忘了,我是文学法学双学位。”
他们在去民政局登记结婚的路上。段飞左手开车,右手握住叶萧萧,这是春天,三环中间的隔离带上缠绕着粉红粉黄的月季花。车流缓慢,但他们都不着急,风还带一点寒气,他们却开了窗,花粉和空气拂过皮肤,让一切有痛痒快意。
排了一阵才轮到他们,前面那一对为是不是选永生争论不休,这让他们把手握得更紧。同居了大半年,剩下的钱不多,房子买在遥远郊区,两个人都在家上班,整日整日不出门。段飞写程序,叶萧萧为一个APP写名著的精缩版,不管什么书,哪怕是《战争与和平》,也得缩写到两万字以内,先拿一笔稿费,再根据阅读量分钱。最近她正在缩写波伏娃的《第二性》,有时候她会对段飞说:“真想当个男人。”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做男人总是容易一点。你看波伏娃,她算是做到女人的极致了吧,其实也就是做个男人。”
“波伏娃是谁?”
“没有谁,一个法国女人。”
每隔半个月,需要交代工作,他们尽量安排在同一天,一起进城,再一起回来。小区再往前走一段有一条河,段飞把车停在河堤泥路上,然后打开天窗,岸边有高大白杨,月光明亮,在水面投下树影,那影子无限地长,从这一岸抵达那一岸。
段飞问:“白杨能活多久?”
“不知道,一百年?两百年?最多两百年。”
“那我们能看着它死。”
“没关系,我们再种一批。”
段飞想问,两百年后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白杨?但他感到胆怯,还好叶萧萧总有一种让人忘记胆怯的坚定,段飞想,她应该是对,她必须是对的。
婚姻登记处坐着一个胖胖的女人,看了他们递交上来的“永生申请表”,上面粘贴缴费发票,露出艳羡神情,说:“你们这么年轻,就这么有钱了。”
段飞装作低头阅读刚发的《永生手册》,叶萧萧说:“也就是凑巧有这笔钱。”
女人给他们的表盖章,叹气说:“本来我和老公也想选的,再存二十年也差不多够了……但我突然怀了孕。”她摸摸肚子,叶萧萧这才知道那肚子不是因为胖。
“其实可以打掉。”
“但我们都是基督徒。”
“不是死后才会下地狱?反正也不会死。”
女人办好手续,递给他们结婚证,说:“不是这样说的,没有这么容易,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们等等,我去仓库拿药。”
五分钟也就回来了,拿着两瓶小小针药,标签上贴着他们的名字,后面是身份证号,两个人反复检查那五个正楷字:叶萧萧。段飞。
段飞问:“就是这样?”
女人说:“是啊,就是这样,拿回去随便找个社区医院打进去就行,上面标着有效期,你们是选的四十岁吧?那四十岁以前都行。”
“然后呢?”
女人耸耸肩:“……不知道,然后就一直活着吧。”她的肚子顶住抽屉,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们去一家意大利餐厅庆祝,薄底比萨上铺满生火腿和芝麻菜,另点了一盘火腿配蜜瓜。叶萧萧又拿出药瓶,透明玻璃里晃动蓝色液体,像小时候装隐形眼镜的瓶子,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打?”
段飞已经闷声喝了半瓶白葡萄酒,愣了一会儿才又回到当下世界:“不是说四十岁以前打都行吗?我们才三十五。”
“还是早点打好,万一到时候申请的人太多,政策又变了……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政策总会有变化……”
恋爱不久,段飞第一次去叶萧萧家过夜,这才看到她的素颜,她平日里总是白领打扮:眼睫毛永远上卷,戴琥珀色隐形眼镜。卸妆后眼睛小了一些,脸色苍白,鼻翼上有点点雀斑,卷发用蓝色发带束在头顶,穿短裤背心。他笑着说:“叶萧萧,你现在看上去,倒像你的亲妹妹。”
叶萧萧本来在翻书,她最近要缩写一本中国小说,书名里不知道是有石榴,还是樱桃,她沉默半晌,才说:“我以前有个妹妹。”
“以前?”
“没生下来。我妈去乡下东躲西藏了一阵……后来六个月了,隔着肚皮打了针,说是摸得很准,正好打在头顶上。”
“你怎么知道是个妹妹?”
“我妈说的,已经七七八八长全了,她看到了。”
“你是不是想要个妹妹?”
叶萧萧又翻开那本书,语气平淡:“不,我不想。家里太小了,我一直睡在那种把阳台封起来搭成的小房间里,床是特制的,只有70厘米;阳台朝西,夏天我就在上面做作业,背对着外面,所以我的背特别黑……但我也不想妹妹死掉,后来妈妈一直不开心,她对我也不大好,有时候我觉得她恨我,给我梳辫子会死命扯我的头发……大概觉得对我太好,就对不起妹妹。”
段飞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以后我们也生个女孩儿。不,生两个。我们的房子够大。”
叶萧萧抬头看他,笃定地说:“但我不要生孩子,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只想自己活着,一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