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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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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简直气疯了,他猛然掐住王沐天的两腮,王沐天的脸被掐得走了形,上牙死死咬住下唇。老唐从口袋抽出手枪:“你到底吐不吐?”

从两边马桶隔间的壁板上,冒出若干人的脑袋,吃惊地看着持枪的老唐和头脸水淋淋的王沐天:“这是什么爹啊?对儿子用枪的?”

“特务还是拆白党吧?”

老唐把枪口对着众人一晃,指着刚才说话的男人:“管闲事是吧?我平生最恨的就是管闲事的人!”

男人们的脑袋顿时缩了下去。老唐继续把枪口指着王沐天:“吐!吐!吐!”

王沐天存心气老唐,用力吞咽了一下,嬉皮笑脸地看着他:“味道这么好,怎么能吐出来?”

看到王沐天居然真把字条给咽了下去,老唐傻眼了,不过他并不打算放弃,用枪顶住王沐天的胸口:“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王沐天低头看了一眼枪口,眨眨眼。老唐的枪口在王沐天肋骨缝里钻动:“你不说我开枪了啊!子弹从这里进去,穿过你活蹦乱跳的心,再在你脊背上开一朵花,穿出去,精彩吧?”

王沐天很冷静地说:“不会的,你不敢开枪。英国老闸巡捕房离这里五分钟的路,刚才那么多人看见你拿枪,你打死我你也死定了。”

老唐感觉这次跟踪实在窝囊透顶,这事要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呢?他越想越绝望,挥起手,用枪把朝王沐天的头顶一敲,一道鲜血慢慢从王沐天浓密的卷发里流出来。

这时候有人敲马桶隔间的门:“我是永安公司治安员,请你们立刻出来!我已经给英国老闸巡捕房打了电话,他们会来检查你的持枪许可证!”

老唐很不情愿地开了门。他刚从巡捕房出来,可不愿意再进第二次。

趁着老唐和治安员谈话,王沐天猛地向厕所门口跑去,堵在门口围观的男人们马上为他让开路。老唐大惊,甩开治安员追去,门口的几个男人却存心晃来晃去,让他一时冲不出人群。

王沐天蹲着从柜台的出入口出来,朝门口方向看去,看见老唐的腿往左边走了几步,又停住,转向右边,瞬间从他视野里消失。他松了口气,终于摆脱了噩梦一般的老唐。

老唐没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一个小赤佬手里。晚上平野打电话问他事情办得怎么样,他懊恼地夸奖了一番王沐天,借以彰显自己的无辜:“那张纸被他吞到肚子里了。我估计一定是重要情报。这位小赤佬年纪轻轻,打游击已经是个油条了!反跟踪、甩盯梢,样样精通,再加上狡猾无赖,不知谁教会他的!”

平野听完了他的叙述,很客观地发表评论:“这就叫才华。干什么都要想象力丰富。你缺的就是想象力。”

躺在白铁床上的贺晓辉悠悠醒过来,昨晚发生的一切似乎很遥远,遥远得就像过了一个世纪。他一睁眼便看到桑霞手里的花,咧开无色的嘴唇嘲讽地笑了笑,声音沙哑地咕噜了一句:“把我也弄得这么小布尔乔亚。”

桑霞不作声,从花束里拿出一把手枪,塞在他的枕头下,然后从小皮包里拿出一张纸,举到贺晓辉眼前:“今天和王沐天在十六铺茶摊接头,已教授联络暗语,当即被盯梢。对方紧追王,王脱身,并将写有暗语的纸条吞咽。我在王家的身份被三伯伯查明,怎么办?”

等贺晓辉看完,桑霞虚张声势地大声说:“你想吃点东西吗?我给你带了五芳斋的酱鸭……”

贺晓辉疑惑地看着桑霞,桑霞冲他眨眼,然后用手指指屏风的另一边,示意隔墙有耳。他明白了,桑霞现在做事越来越成熟稳重,这让他感到放心。

桑霞把手掌伸在床沿上,贺晓辉用食指在上面写字,写一个,她点一点头。她收回手,拿过刚才给他通报消息的那张纸,反过来,用钢笔开始在上面写字:“对三伯伯先发制人是什么意思?”

贺晓辉继续用食指在桑霞手掌写字,桑霞大声地说:“那好啊,我马上去给你买一碗油豆腐线粉汤来,多放点白胡椒。”

桑霞在纸上写:“争取三伯伯,会这么容易吗?”

贺晓辉又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桑霞看着他,他看上去颇有信心。

“好了,我这就去给你买。唉,烟瘾发作了吧?我给你点根烟吧!”桑霞把纸条捻成一根灯芯,从皮包里拿出打火机、烟盒,抽出一根烟,放在贺晓辉的嘴唇上。她用打火机点燃纸条做的灯芯,然后用指尖捏着灯芯,凑到烟头上,把剩余的灯芯放进烟缸,看着它燃尽。

在古色古香的梅陇阁饭店雅间内,三伯伯和朱玉琼对面而坐,朱玉琼旁边的桌上,摆了一副碗筷,一个小盘里放着从桌上各个盘子里夹出的菜肴,一个酒杯里斟满了酒,空对着一张椅子——那是留给她死去丈夫王世辉的。

三伯伯为朱玉琼倒酒,朱玉琼端起杯子,对着空椅子说:“世辉,再敬你一杯!”三伯伯拿起酒壶,充满温情地看着她,等她干了,又斟满了杯子。

朱玉琼娇嗔:“大白天不可以喝醉的!”

三伯伯微笑:“你的酒量喝这点酒,玩儿一样的!”

朱玉琼已经带了三分醉意:“那倒是的。我嫁到王家那天,堂小叔一大群,都来敬我这个堂嫂嫂,都想看堂嫂嫂出洋相,结果他们反倒都出了洋相给堂嫂嫂我看了!”

三伯伯也陷入回忆:“你记得我给你敬酒没有?”

“没有。”朱玉琼笑了,“你当时肯定在生我的气。”

三伯伯端起酒杯喝下去:“没有,我只是生我自己的气。”

朱玉琼看着眼前的男人,他也许风度翩翩,也许威风潇洒,可是却已经老了。而她自己也老了,他们都老了。

服务生端着一盘红烧滑水放在桌上,朱玉琼看着这道菜,不禁伤感:“这个菜我结婚那天,老罗烧得真好!哎哟,还跟昨天一样,一眨眼守寡都守了两年了……”她又喝下杯中酒。三伯伯再给她倒满一杯,自己举起杯子,在她的杯子上碰了碰。

放下杯子,三伯伯轻轻握起朱玉琼的手说:“上半辈子我福气不到,你归了世辉,下半辈子呢,我来陪你,世辉……”他转向那个空椅子,“你心里一定晓得,我想陪玉琼走最后的一段,我会好好陪她的,你放心好了。”

朱玉琼动情地看着他,不知不觉泪水已经溢满眼眶。

“今天是你的祭日,只有我们两个给你过,相信世辉你不会怨怪孩子们的,对吧?因为你是个最开明的人。他们心里也最敬重你这个父亲。他们现在正做的事,证明他们心里牢记着你是怎么走的……”说完这些,三伯伯对着空椅子举了一下酒杯,一饮而尽。

洪望楠来到永青茶行,把第一个月的薪水和一笔安慰金发给了即将奔赴内地参加建设飞机厂的十几个员工,众人一一接过钱,道谢而去。这笔钱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待他们散去后,季家鸣来到阁楼,告诉洪望楠他已经找到了闻辛。闻辛已经从日本的通讯公司辞职,说自己得了疟疾,日本人很怕传染病,就批准了辞职。现在他带着全家搬到了杭州城外笕桥镇的姐姐家去了。

洪望楠似乎看到了希望,决定马上去一趟杭州。季家鸣说什么也要跟他一块儿去,洪望楠明白他的想法一向简单粗暴:说服不了,就绑架。当然不同意他去。季家鸣对洪望楠的妇人之仁颇不以为然,警告说:“这次再让他逃走,我们就不一定找得到他了!”

洪望楠又激动了:“抗日是自愿的,你绑住他的人,能绑他的心吗?而且,我觉得上次我差不多已经说服他了。”

季家鸣尖刻地看着他:“你觉得?”

“我能感觉到他心动了。年轻的时候,闻辛是那么个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现在这么畏畏缩缩,一定是迫于生活,是暂时的,只要唤醒那个真正的闻辛……”

季家鸣冷笑一声:“年轻的时候革命不算真革命。汪精卫怎么样?年轻的时候,砍他头他都要革命。今年五月来上海了,跟日本人勾结上了!我问你,哪一个汪精卫是真汪精卫?”

洪望楠懒得听季家鸣那套歪理,“反正我反对绑架!”

“那你是没在乡下住过!有几头牲口上来就愿意拉犁驾辕围着石磨打转儿?一头都没有!你就得用鞭子抽,用绳子绑,到头来,你能说它们不是好牲口?再说,好牲口歹牲口,不妨碍干活就行。就把他当头牲口,当一部机器,拖着就走,到了地方,让他该拉磨就拉磨,该驾辕就驾辕。”

“在你拿绳子绑拿鞭子抽之前,你让我再去跟他最后谈一次。”

“白费口舌!”

“请你给再给我一次白费口舌的机会!”

季家鸣的眼神流露出一种“百无一用是书生”的鄙夷:“你怎么回事?长了一颗娘儿们的烂好心还是怎么的?让我腻味!”

洪望楠自顾自地说:“要让一个科学家跟他的家人分开很久,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假如他不是心甘情愿,他的创造力、生产力,都会大大地打折扣。科学是活的,需要科学家不断发挥创造力。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你连我都没说服!”

“你……”洪望楠冷冷地看着季家鸣,“你这样的人,要不是战争,要不是执行这项特殊任务,我一辈子都不会认识你。”

季家鸣被激怒了,愤怒地瞪着洪望楠。洪望楠不再理会,转身向门口走去。季家鸣叫住了他。

“等等!”季家鸣注视着洪望楠的背部,语气和缓下来,“我想听听,我是什么样的人?”

洪望楠一动不动:“你这样的人,觉得什么都不如暗杀和绑架解决问题来得彻底。你对暗杀绑架有瘾。”

季家鸣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他和洪望楠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现在他们却是合作关系,这真是一个很不好笑的笑话。他只希望这个笑话赶紧结束。不过在笑话没结束之前,他还是会配合笑一笑的。

王多颖没找到王沐天,到了赛纳公寓去找洪望楠,也没见到人。她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只好在大厅捧着一本书边看边等,一本书快看完了,洪望楠还是没回来。公寓经理走到她身边,关切地询问她等的是几号房间,她说328号。经理好像记起了什么,说:“哦,知道了!上午是你把钥匙交给当夜班的吴经理的吗?”

王多颖不解,经理解释说:“吴经理告诉我,328号的一个小姐早上把房门钥匙交给他了,让他转给328号的房客。”

王多颖大脑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嘴角疼痛般地抽搐了一下。事实再清楚不过,洪望楠的房间还有别的女人出入!洪望楠在欺骗她,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骗子,匆匆冲出大厅,只想赶紧逃离。

坐在黄包车上的洪望楠看到从大门出来的王多颖,赶紧叫她,她也不理,只沿着人行道继续快步走去。洪望楠赶紧下车追了上去,这才发现她的眼眶已经蓄满泪水,只等着找个机会决堤,洪望楠感到奇怪:“你怎么来了?来了怎么又走了呢?”

王多颖就像没听见,自顾自往前走。洪望楠着急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王多颖却哭得更加不可遏制。

洪望楠拦在王多颖前面:“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王多颖站住,泪水放肆地流了出来:“是的!”

“谁?”

王多颖终于爆发了:“你!还有那个女人!”

洪望楠不明所以:“女人?哪个女人?”

“你带到房间里去的女人!”王多颖发出绝望的嘲笑,“福州路哪家咸肉庄的?还是马路边的野鸡?你还把房门钥匙交给她!”

洪望楠明白了,上午他的确带了个女人到他这里,是桑霞。桑霞要为贺晓辉找新的地方养伤,他便邀请桑霞到他这里看看。因为昨晚折腾了一夜,桑霞身上脏,要在他这里洗个澡,为了避嫌他先出去了。事情就这么简单,他心里很想为桑霞鸣不平:桑霞怎么能是什么咸肉庄的女人呢?

不过他能告诉王多颖这些吗?他还要保护桑霞和贺晓辉的特殊身份。虽然事实上连他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王多颖当然不知道洪望楠的苦衷,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宣泄:“你叫我没有急事不要到这里来,原来就因为金屋藏娇,藏了一块咸肉庄的咸肉!”

洪望楠心急火燎地拉住王多颖:“你要判一个人死刑,也要容他请个律师,辩护一下吧?我可以为自己当辩护律师吗?等我辩护完了,你想怎么判我,就怎么判我,好不好?”

王多颖神经质地打了个哆嗦,猛然甩开洪望楠的手:“你放开我。”

“你先答应我,好吗?”

“你的手还不知干过什么呢,不要碰我!”

洪望楠终于火了:“你怎么这样!”他心里本来就有事,耐心没可能那么充沛。

王多颖使劲抽出自己的胳膊,向马路对面跑去。看见一辆黄包车过来,她伸手拦住,跳上了车,很快便消失于洪望楠的视线。

洪望楠无力追赶,他感到疲惫。最近几天,他们两人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洪望楠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心神恍惚地走进公寓大厅,公寓经理告诉他,有位小姐拿着本书不吃不喝等了他一下午。他想,也许自己的确对多颖关心不够,多颖今天才会反应如此激烈,也许吧。他似乎在努力说服自己。

电梯着陆时引起铁栅栏门微微震动,他疼痛似的抖颤了一下,慢慢拉开铁栅栏门,拉开大半又停住了。他想,他应该做点什么,为多颖,或者……是为自己。他放开门把,转身向大厅走去。

三伯伯搀扶着朱玉琼从门外进来,朱玉琼脸上的两片醉红在透露着她的舒适和满足。她用带醉态的手势,不准确而夸张地把三伯伯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撸下去:“我自己可以走的……我又没醉……不要搀着我,好像我是个老太婆……”

三伯伯退后一步,她却摇晃着向前冲去,三伯伯马上又扶住她,她有些沮丧:“是不行了,是老太婆了,三杯酒就不顶用了。”

王沐天站在顶层楼梯上问:“姆妈,你怎么了?”

朱玉琼抬起脸,看着儿子,眼里闪过一道绝望,但马上就回到醉态里去了:“你妈没用场了,三杯酒就喝得斯文扫地。”

王沐天步下楼梯,搀扶着母亲进了小客厅,给母亲泡了杯茶。朱玉琼问他:“晚饭吃的什么?”

“老罗烧的乡下浓汤。”

朱玉琼不满地摆摆手:“老罗省粮食,所以一个月要烧四五次乡下浓汤,一闻到我就要吐出来了!七月里的卷心菜、洋葱,不烧是臭的,烧好了还是臭的!”她似乎刚发现自己在哪里,“我又不打牌,你扶我到这里来干什么?”执意要回自己房间睡觉。

从客厅里传出音乐,三伯伯开了留声机。

回到卧室,朱玉琼坐在床上,忽然醉意全无,一把把王沐天拉到自己身边,眼睛看着门口,低声说:“你藏在后院棚子里的东西,家里有人看见了。巡捕在我们家前后门都放了暗哨,你住在家里不安全。你是姆妈的命,你没了,姆妈的命就没了,晓得吗?”此刻这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在儿子面前,口吻简直有些哀求的意味。

王沐天的小把戏还是没瞒过母亲,心虚地点点头。朱玉琼闭上眼,摆摆手,有这样不省心的儿子,她的确是累了。

王沐天轻轻关上房门,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三伯伯叫住了他。三伯伯看着他的眼光有种异样,轻声说:“你来,坐在阳台上乘风凉吧。今天是东南风,阳台上比楼下凉快。”

他只得乖乖地退回去,和三伯伯一起走到阳台。

三伯伯坐在左边的藤椅上,用手里的蒲扇轻轻给右边藤椅上的王沐天扇风。两人都似乎各怀心事,都沉默着,气氛显得很沉闷,这种感觉王沐天是不曾有过的,他现在和三伯伯在一起很不自然。

突然,楼下王多颖的房间爆发出一阵暴风骤雨般的钢琴声,王沐天本就心虚,心惊肉跳地眨着眼皮。钢琴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三伯伯注意到王沐天的额头:“你的头怎么了?”

王沐天不由自主地抹了一下被蓬松的卷发覆盖的一小块绷带:“撞在电线杆上了。”

“怎么会撞在电线杆上呢?”

“我一边走路一边读书,就撞上去了。”

“阿沐啊,你现在可以当撒谎博士了。”三伯伯放下了蒲扇,“自己撞上去会撞到那个地方吗?明明是被人打的!你跟桑霞一块儿在做什么?”他不想再听王沐天扯谎,直接把话挑明了。

王沐天不敢去看三伯伯,继续听着他训话:“你这个岁数的孩子,都有一种错觉:死亡离你们是遥不可及的。哪一个主义灌输到你们脑筋里,你们就把自己的命拿出来,交给那个主义,好像不死不足以证明你们的忠诚。桑霞是灌输了哪一个主义,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能让你拿出命来,交给她的主义。”

王沐天做出很茫然的样子:“桑霞是什么主义?”

三伯伯皱起眉头:“你不要跟我装傻。自从桑霞来到这个家里,你就整天跟她嘀嘀咕咕,出没无定。现在桑霞不见了,你也快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王沐天委屈:“我不是在家吗?”

“那桑霞呢?她到哪里去了?搬走了?跟她姑妈都不打个招呼?她生长在国外,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搬到哪里去住?所以她的背后一定有一个组织,这个组织是靠一个主义联盟在一起的。我说得没错吧?”

三伯伯直击要害,王沐天显然不是他的对手,不知如何对答。三伯伯不再看王沐天,接着说:“从新加坡来的那封电报,你从我口袋偷走,看了。这个家里,只有两个人知道这封电报的内容,你和我。不对,三个人,还有桑霞,你不可能不把电报内容告诉她的。我俩知道真正的桑霞现在在哪里,她在上帝那里。那么到上海来的这个桑霞……”

三伯伯忽然停住说话,他看到了桑霞。桑霞正从大门款款走来,如同刚刚从一个晚会告辞。

王沐天的双眼发亮,蹭地一下站起来:“小霞姐!”

三伯伯看他慌里慌张的样子,摇头苦笑,这孩子的魂都被桑霞勾走了。

桑霞抬起头,冲阳台上的二位打招呼:“Hi there. Good evening!”她走过院子的花坛,走向楼门。

三伯伯关掉了小客厅的留声机,看着愣在阳台的王沐天说:“阿沐,你表姐回来了,你不去看看?”

王沐天从阳台上进来,像一个演员在台上忘光了台词和动作,不知怎样往下演。

桑霞端着托盘进了大客厅,把托盘放在大餐桌上,揪下一块面包,蘸了蘸汤,放进嘴里,香甜地咀嚼着。王多颖卧室又不失时机传出激越的钢琴弹奏。桑霞不禁奇怪:“阿颖在跟谁发脾气啊?”

三伯伯饶有兴味地看着桑霞:“你听得出她在发脾气?”

“我自己也弹琴,发脾气的时候弹琴就跟这个一样。”桑霞指指王多颖房间的方向,笑了。

三伯伯点点头:“有趣。我有时候怀疑小霞学过心理学。”他搬开一摞旧书,在一把太师椅上坐下来,“你这位娘娘啊,别人天天给她理东西,她照样天天给你乱摆摊子!”

王沐天趁机走到三伯伯背后,用又轻又小的手势指指三伯伯,又指指自己,表示他们之间有过谈话。

桑霞好像浑然不觉,对王沐天说:“阿沐,你没事的话,就去看一会儿书,我跟三伯伯谈谈心。”

三伯伯一愣,王沐天更是错愕得脸都变色了。他木呆呆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说:“小霞姐姐,你答应借给我的那本书,一直都没给我,不如现在去给我拿吧。”

桑霞却纹丝不动:“明天再给你拿。你先找本别的书看吧。我跟三伯伯谈的话很要紧。”

看来桑霞是存心要放弃这个攻守同盟的机会,王沐天猜不透桑霞的心思,只好磨蹭着走出门,慢慢地登上楼梯。

三伯伯坐直身子:“小霞想跟我谈点什么?”

桑霞也坐正身子,要摊牌了:“三伯伯,您已经知道我不是桑霞,为什么还要跟我打哑谜呀?”

三伯伯没料到桑霞如此直接,如此单刀直入,这样一来倒显得他鬼祟了。他看着桑霞,桑霞也看着他,她的目光似乎是坦然的,坦荡的,甚至是坦诚的,看来她早有准备。他忽然笑了,竟是那种长辈的、怜爱的微笑:“你这么迷人可爱的一个姑娘,谁能忍心戳穿你呢?”

桑霞反问:“不戳穿我,你不好奇吗?”

三伯伯的表情有种看透世事的圆滑,“我过了好奇的年龄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姐,一眼就能看出是从一个良好的家境出来的。”

桑霞似乎没有丝毫犹豫,便主动和盘托出:“您看得没错,我父亲是南洋最大的药材商,在新加坡、越南、印尼、马来亚、菲律宾都有制药厂,引进了欧洲和美国的制药设备和医疗设备。我上面有四个哥哥,我行五,您可以想见,我是父母掌上明珠中的明珠。我在美国读大学,不过大学只上了三年就回到了马来亚,后来又在新加坡读完了大学。”

三伯伯问:“为什么放弃美国呢?”

桑霞的目光忽然变得尖锐:“因为我不能忍受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他们排斥华人,他们对中国人的鄙视不用眼睛去看,也不用耳朵去听,用鼻子闻都闻得出来。”

三伯伯注意到桑霞的神情:“那么……”

桑霞看出了三伯伯的疑惑:“看来您还是好奇的。好吧,我就彻底戳穿我自己吧。我和娘娘真正的侄女桑霞是至交,我们分享的东西很多,分享爱好、书籍,还有女孩子间最核心的秘密:恋爱和失恋。当然我们最重要的分享是我们共同的理想。”

三伯伯目光凝聚在她脸上,似乎要在上面寻找理想的痕迹。

桑霞一字一字地说:“我们的理想是共产主义。是桑霞介绍我给她的组织的。”

王多颖房间的钢琴响起来,铿锵,激昂,恰到好处地配合着桑霞的讲话。钢琴声音太响,楼梯上的王沐天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他看到了三伯伯脸上流露出的一刹那的惊愕,而桑霞却显得安静沉稳。他心烦意乱地抽了一口雪茄——那是三伯伯的雪茄,他搞不明白桑霞在明知道事情暴露的情况下何以还能如此镇定。

三伯伯的惊愕是突如其来的,他本来已经调整好自己,但还是没有预料到这个年轻女子的先发制人如此不留余地,如此生猛。他用勉强的微笑来掩饰他的震惊。

“我这次回国,就是来完成桑霞在党里的使命。因为她两年前为了祖国抗战在美国组织募捐,从旧金山回到新加坡的轮船上染上了疾病,在船上去世了。”桑霞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桑霞跟我说过,他父亲跟他姑姑几乎断绝来往了,因为她的母亲忍受不了这个姑姑。”

三伯伯问:“那么,桑霞在你们组织里的使命是什么呢?”

桑霞抱歉地摇摇头:“对不起,这我连自己的父母都不会告诉的。”

三伯伯陷入沉默,本来他才应该是主动的人,是掌控局面的人,但是这一切被桑霞完全搅了局,以至于让他忘了所有牌理。

桑霞把汤盆里的最后一点汤舀进嘴里,然后用面包抹净汤盆,这是吃惯西餐的人才有的行为。

三伯伯要从乱局抽身了:“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呢?”

桑霞笑笑:“我知道三伯伯对我很有兴趣。而且,我也知道您不是一个普通人,但您身后到底是什么背景,我还看不出来。”

“你不怕我告发你?”

桑霞平静地分析说:“首先,以您的教养,我相信您不会出卖一个信赖您,跟您说真话的晚辈。另外,您和娘娘的感情这么深,而且我看得出,您对娘娘一片真情,您告发了我,在娘娘眼里,全等于告发桑霞,甚至阿沐。娘娘是不会原谅您的。”

“这么有把握!你不怕另一种结果吗?假如玉琼知道她受了你愚弄,会原谅你吗?”

桑霞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相信她会原谅我。”

“太自负了吧?”三伯伯已经让自己放松,他现在的口吻像是在拉家常。这正是他的智慧,既然暂时无法控制局面,倒不如顺应局面,他喜欢让游戏尽量曲折一些,这样游戏才有意思。

桑霞继续分析:“娘娘单纯,是因为她太相信直觉了。她依赖这种直觉,事物和世界在她眼里反而简单。她直觉地判断是非、善恶。她会原谅我,但不会原谅一个出卖晚辈的长辈,因为她直觉到这些晚辈的品行端方,无从责备。”

桑霞对朱玉琼的洞察和总结使三伯伯对她刮目相看,准确,甚至是精确。他的目光甚至带着欣赏之意:“不得不承认,你的见地不俗。”

桑霞狡黠地冲三伯伯眨了眨眼,那样子看上去像个小狐狸,她居然对同样像是老狐狸的三伯伯谈起了交易:“所以我想来想去,觉得回到这里住才最安全。三伯伯对我的打探,就像我们对您的打探一样,不会停止。在相互打探的过程中,我们也许还能互惠,各取所需。”

三伯伯不动声色地看着桑霞,似乎在琢磨交易的可行性。既然双方已经摊牌,谈话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

门铃响起,管妈走到大门。对着窗口的桑霞看到洪望楠从大门外走进王家,神色有些变了,三伯伯观察着她,似乎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

王多颖仍然专注地弹琴,或者专注地发泄,没有注意到王沐天已经轻轻走进来。王沐天站在姐姐身后,若有所思地听着琴声,眼睛不经意地阅读琴谱,也是不经意地从姐姐肩膀后面伸出手,替她翻谱。

王多颖这才发现房间有人,跳起来:“你干什么!吓我一跳!”

“给你翻谱啊。”

“谁要你翻!进出我的房间这么随便!”

王沐天像个小无赖:“你也可以随便进出我的房间啊。”

王多颖气呼呼地坐了下来,说:“谁要进你那个臭烘烘的猪窝!”说着,猛然发现王沐天手里的雪茄,“好啊,还抽雪茄!偷三伯伯的吧?”

王沐天故作老练地弹弹雪茄:“小霞姐说,你用弹琴发脾气,真的吗?发谁的脾气?”

这话触到了王多颖的痛处,她脸色沉下来:“你出去!”

王沐天依旧没心没肺:“老阿弟关心你,你这么不买账?你跟谁生气了?我也听得出,你弹琴弹得像砸东西:咣咣咣,碎了一个盘子!咣咣!一只铁锅飞上了墙……到底生谁的气?”

门轻轻地被敲响了,王沐天跳起来,打开门,看到洪望楠站在门口,关切地看着王多颖。

和桑霞谈话已经结束,三伯伯站起身来走出大客厅,朱玉琼从楼上下来:“哦,我下来你就要走啊?”

三伯伯转身:“你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朱玉琼酒已经醒了,说:“打了一会儿瞌睡,现在比早上还清醒!再说,阿颖白天不弹琴,这个工夫穷弹八弹,响得呀,就像在我脑壳里弹一样!”转头看看王多颖关着的房门,“把我闹起来了,她又不弹了!这个孩子……那你就陪我再坐一会儿吧。”

走进客厅,朱玉琼一眼看到桑霞,不禁惊喜起来:“哎哟,这个丫头回来了!小霞,你在家我们不感觉,你走了,一到晚上,这房子里像空了一半似的!”她转向三伯伯,“不晓得怎么搞的,有她睡在书房里,就给我壮胆呢!”

三伯伯微笑看着桑霞,刚才两人那股剑拔弩张的劲头完全消失了。

桑霞关切地看着朱玉琼说:“两天不见,娘娘好像瘦了一点。”

“我巴不得瘦一点!过去做的那些旗袍,料子多贵啊!现在一件都穿不得了!想改一改给阿颖穿,人家还看不上!”朱玉琼坐下,打量桑霞,“对了,你这两天出去,没带换洗衣服,怎么过的?”

桑霞看了一眼三伯伯,三伯伯不动声色,现在两人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住在饭店里,夜里洗了澡换上浴袍,我就把这条裙子脱下来,洗干净,再用熨斗熨干。”

朱玉琼夸张地朝向三伯伯,“三哥你看,我家三个孩子加在一块儿也没有小霞能干!所以她出远门到这里,她姆妈也不会担心。”

在王家大门外街道的电话亭子里,老唐又出现了,他回到住处洗了个澡,发了一会儿呆,马上又变得乐观起来。乐观——这也正是他工作的主要动力。

老唐向平野汇报情况:“人找到了。他现在进了古神父路86号的洋房里。”

“那里是法租界的心腹地段。你打算怎么办?”

老唐很谦虚地说:“所以我向你讨教。”

平野下达指令:“从现在开始,不准丢掉他。他每去一个地方,找谁,都要记下来。”

老唐有些激动,他又重新赢得了平野先生的信任,信心百倍地说:“明白了。您放心,我会把握时机顺着藤蔓摸葫芦,大大小小的葫芦最后都能摸到手。再见!”

老唐还是大意了,他没注意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年轻人站在电线杆后面,正在悄悄观察着他。

这年轻人是永青茶行的小丁,洪望楠离开永青茶行后,季家鸣派小丁跟踪洪望楠,确保洪望楠不被盯梢。现在小丁发现老唐在盯梢洪望楠,于是他盯梢老唐。在抗日时期的上海,常常出现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盯梢者很难搞清楚自己是蝉,是螳螂,还是黄雀,或者是黄雀背后的什么狩猎者。

王多颖出门巡视了一圈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叮嘱管妈不要多嘴,回到卧室。洪望楠看着神秘的姐弟俩,大惑不解:“你们这么提防三伯伯……”

王多颖朝他“嘘”了一声,走到钢琴前,轻轻弹起一个优美单纯的旋律,“现在可以说话了。”

洪望楠接着发问:“你们怀疑三伯伯是日本方面的?”

王沐天表情很庄重,经过昨晚和洪望楠的一番出生入死,他们已经有了良好的信任基础,他说:“说不定他是俄国方面的,要么是法国、英国方面的,也说不准他是自己单方面的,我们一律提防。又不是光提防三伯伯一个人,管妈、老罗、管花园的大福,统统提防。”

王多颖边弹钢琴边插嘴:“包括朱玉琼。”

王沐天瞪了她一眼:“朱玉琼是你姆妈!”

王多颖不屑地说:“我记得她是谁,谢谢你提醒!你说三伯伯是自己单方面的,什么意思?”

洪望楠接过话:“现在上海,各国割据,为哪国搞情报的都有,为自己搞情报的也有。有人为钱搞情报,有人为政治搞情报。为钱搞情报的人就像做现货生意,到处搜罗大米白面,再囤积起来,谁出价高就抛出去。”

王沐天坐在琴凳上,把姐姐换下来。他的弹奏水平很初级,但用来掩护谈话已经足够。

王多颖和洪望楠很快又把话题扯到了神秘的“公寓女人”上,洪望楠要解释,王多颖马上用手捂住耳朵:“我不要听你解释!”

洪望楠很无辜:“我现在的工作,有时候会有女同志配合,你为什么胡思乱想,出口伤人?”

王沐天看了他们一眼,为了掩盖他们的争执,把弹琴的音量增加了上去。

王多颖根本不信:“你冒这么大的风险跑来,就为了跟我辩解两句,那就是你心虚!”她好像要把洪望楠的借口堵死,同时也没想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

解释是心虚,不解释是不在乎,王多颖也太难对付了,无论说什么,她都能找到破绽。洪望楠张了一下嘴巴,不说话了。

王多颖一看洪望楠不说话了,继续发难:“你为了工作男女授受不亲,我懂,我理解,我不怪你好了吧?你可以走了吗?”

“我们没有授受不亲!”洪望楠哭笑不得,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

王多颖冷笑一下:“好的,没有授受不亲,无非在一道过了一夜两夜!为重大的工作,我统统理解!”

洪望楠忍不住失望:“阿颖!你怎么会有这么脏的脑筋!”

“我的脑筋脏?”王多颖一下子暴跳起来,“为了工作,你们做出什么事都不脏,我说说反而脏了!”

王沐天赶紧把钢琴弹得震天动地,他也听不下去了:“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

洪望楠筋疲力尽地说:“那个女同志只是在我公寓里休息了一下……”

“一下?一下算多少钟点?五个钟点还是八个钟点?还是从夜里月落星稀直到太阳升起?事实是一直到上午九十点钟,她才姗姗出门,把你房门的钥匙交给了公寓夜班经理。我没有说错吧?”

王沐天的手不是在弹钢琴,简直是在打铁了。楼下客厅的朱玉琼再也无法忍受这噪音,冲到王多颖卧室门口,用力敲门:“喂!有这样弹琴的吗?琴都要给你弹散架了!”

王沐天用眼神示意姐姐坐到他的位置上继续弹琴。他走到门口:“姆妈,这是新式弹法,我刚刚听了一张唱片,是美国作曲家歌圩温作的曲,听过吗?”

“美国货的音乐,这么难听啊?”

“多听听,听惯了就不难听了。”

朱玉琼嘟囔了几句,王沐天把她拉走。这一折腾,倒是破了洪望楠和王多颖的僵局。洪望楠走到王多颖身边,他们坐在一张琴凳上:“我再告诉你一遍,你这是庸人自扰。”

王多颖发泄了半天,把自己也折腾累了,不再逞强,开始了软弱的抱怨:“那就是说,你们的公寓有个长舌经理,是吧?他编出瞎话来让我怄气,让我坐在黄包车里流了一路眼泪,对吧?”

洪望楠拉起王多颖的手:“阿颖,我们俩最应该互相信任。没有和你定亲之前,我就把你当成自己的亲人,跟你一直情同手足。和平也好,打仗也好,以后这个国家、这个世界还不知会发生多大的变故,但我们俩是不会变的。到老了,病了,一个看护一个,一个把一个送走,最终再跟了去,这些都不会变的。”

这番告白洪望楠说得情真意切,王多颖很快被感动了,看着他流下眼泪。他又轻轻抱住她,在她的腮边温情地亲吻了一下:“阿颖,我们聚少离多,要是再彼此不信任,心里就会更苦,懂吗?”

王多颖为自己过激的行为感到羞愧,她像做保证似的用力点点头。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三伯伯一边抽雪茄,一边在被各种家具挤得不成方圆的空间里踱步,他有心事。摆牌戏的朱玉琼也看出来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三伯伯有些犹豫地“嗯”了一声:“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你说。”

朱玉琼反而紧张了:“真有话?”

三伯伯走过去,替她捡起掉在地上的两张牌:“这副牌可以扔掉了,方的都玩儿成圆的了!特别是三伏天,东西都返潮,摸上去黏糊糊的,像块肉皮!”

朱玉琼却不以为意,笑眯眯地说:“这是老宅里搬过来的。我婆婆生前玩的。你说像肉皮,差不多,有时候我觉得还带体温呢!”

三伯伯凝视着她说:“小霞说你怀旧,看来她看得很准啊。”东拐西拐,这话题算是扯到了桑霞身上。

“小霞说的?”一提桑霞朱玉琼就马上有了精神,“这姑娘我跟她有灵通,要不是没出五服,我就又做媒婆又做婆婆,让她嫁给宇风!”

“刚才你不是说没想好怎么跟我说吗?现在想好没有?”朱玉琼的样子好像在等千钧霹雳。

三伯伯剪断雪茄的烟头,靠近朱玉琼,双眼充满关切:“你听了不要慌,啊。”

朱玉琼孩子似的点点头,在三伯伯面前,她是不愿意让自己成熟的——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成熟过。

三伯伯紧张地看着朱玉琼:“上次放贷的几根条子赔了。”

朱玉琼张大嘴巴,两只眼睛瞪着三伯伯,过了片刻,方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哎哟,我当什么事呢!赔了拉倒,我晓得我是没有偏财运的人。”她继续玩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三伯伯好像也松了口气,解释说:“米价涨得飞快,有金子的人一夜之间都把金子抛出去,囤米囤油。你不要担心,我已经让人到乡下收米去了。”

朱玉琼又随遇而安了:“有你,我担什么心啊?”

“还有,你们家在江湾的老宅,宅基还是好的,我想雇一班工匠,把它修缮起来租出去。这样你每月可以有一笔进账。”

朱玉琼满不在乎:“江湾都快成日本城了,万一租房的是日本人,怎么办?我是不要把房子租给日本人的!”

“当然不租给日本人。还有很多从敌占区逃难来的江南大户,想在上海长住,就租给这种人。”

三伯伯要走了,朱玉琼摇着蒲扇跟到门厅,看着三伯伯拿起衣架上的帽子和外衣,上去替他拉了一下背后的折子:“哟,这件衣服是翻新的?”

三伯伯回过身“嗯”了一声。

朱玉琼很不解:“这么省干什么啊?做一件新衣服也不要几个钱!明天我到‘老人和’绸缎行去给你选一块料子……”

三伯伯笑笑:“不用了。这衣服不过是面子经了日晒,掉色了,其实没有什么磨损,翻一次新,又可以穿两三年。”

朱玉琼很有些不安:“你在我们身上这么舍得花钱,自己倒俭省成这样……”

三伯伯坐下来穿皮鞋,拿起牛角镶红木的鞋拔子,慢悠悠拔鞋:“男人要靠骨子里的派头,不靠外表时髦。太时髦了,反而轻浮。只要戴的表是好表,抽的烟是上等烟,皮鞋是个体面牌子,最要紧是张嘴要有好谈吐,进出哪个会所、俱乐部人家都不会小看你。”

朱玉琼接过他用过的鞋拔子,让他腾出手系鞋带,两人的动作处处显出默契。

三伯伯又说:“再说,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原棉、生丝在现货交易场行情看涨,通货膨胀厉害得很,过日子稳些好。多件衣服,少件衣服,对一个男人,有什么两样?”

王多颖听着门厅的对话,小声告诉洪望楠:“好了,三伯伯要走了。”

洪望楠也打算回去,站起身说:“还有一件事我要嘱托给你。贺晓辉动了手术,假如我明后天回不来,你就以我的名义去诊所探望他。”他拿出一个预先准备好的信封,“这里面的钱应该够了。这个老犹太会看我的面子多少打点折扣。万一他狮子大开口,你给他签个名,等凑齐了钱再给他送去。”

王多颖接过信封,认真地点点头。

等三伯伯走后,洪望楠对王多颖说:“走,陪我去看看你妈。”

王多颖冷淡地说:“你去吧,我不去。我天天能看到她。”

洪望楠温柔地批评王多颖:“跟自己母亲生气生了一年,你也太任性了。”

说起这些,王多颖又开始愤愤了:“要不是她当时装病骗我,去年我就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也像那些学生一样,到你们厂里去做志愿工人,跟你一块儿造飞机,痛痛快快投身抗日,哪像现在这么窝囊?”

洪望楠安慰她:“小姐,耐心一点,只要厂里允许我们接家眷,我头一个接你去!”看王多颖纹丝不动,便不再勉强,和她告别,一个人上楼去找朱玉琼。

桑霞从楼梯上下来,刚上了几级台阶的洪望楠抬起头,四目相遇,两人匆匆一笑。洪望楠慢慢登上楼梯,桑霞慢慢地步下楼梯。两人在同一个台阶上再次对视一笑,然后擦肩而过。那对视,那一笑好像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含有无限意味。

朱玉琼走到小客厅沙发前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翻开。书里夹着一副老花镜,她将眼镜戴上。和刚才的她相比,似乎添了一点岁数,也多了一丝忧悒。

洪望楠轻轻从楼梯口走到朱玉琼面前,轻轻叫了声:“王妈妈!”

朱玉琼惊讶地抬起头,见是洪望楠,赶紧摘下眼镜站起来,她有些激动:“望楠!嘿,你这个小鬼头,怎么跟孙猴子一样,一眨眼就变出来了?”

洪望楠扶朱玉琼坐下:“我从内地回来几天了,一直想来看看你,就是抽不出空。”

朱玉琼恍然大悟:“这我就有数了,阿颖这几天漂亮起来了,想问又没敢问她,原来是为悦己者容!快坐下,陪我说说话!”她剥出一颗松子,放在洪望楠面前的茶几上。

洪望楠生怕朱玉琼多想,便跟她诉苦:“但凡有办法,我会尽早把阿颖接到我身边。现在我是怕她吃不下那份苦。上海再不济,大米总是有的吃,您看,还有松子这样的零食。我们那里一片荒凉,蔬菜粮食都常常断炊,一断炊我们就只有美国军用罐头吃,我早就吃倒了胃口,别说阿颖了。”

朱玉琼心疼地看着洪望楠:“没想到造飞机这么苦……”她倒没多想,对洪望楠她是很放心的,这孩子她看着长大,对他的印象一直是积极,上进,有责任心,女儿跟着他也算是有了照应。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会儿话,洪望楠看时间不早,站起来,打算告辞。

朱玉琼跟着站起来,拉住洪望楠的手:“望楠,我知道,你总是让着阿颖,外面看她秀秀气气,其实心里倔得很,让你受委屈了。”

洪望楠轻轻拍着朱玉琼的手安慰她:“我比她大九岁,我不让她谁让她?”见朱玉琼把他往楼梯上送,忙笑着拦住,“您不要送了,我还要去阿颖房间拿帽子。”

“路上当心点。”朱玉琼忧心忡忡地拍拍他的肩膀。洪望楠答应一声,刚走到楼梯口,却听到管妈接到一个要找洪先生的电话,他吃了一惊,从管妈手里拿过话筒:“喂,哪一位?”

“是我,小丁。现在路口有个人在等你,你最好现在不要出来。”

桑霞在浴室里洗脸,一直悄悄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洪望楠又回来,心下疑惑,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王多颖被王沐天鬼鬼祟祟拉着到了后院棚子,王沐天指着一个挖开的坑,坑里露出报纸和破布包着的摩托部件。王多颖一看紧张了,王沐天告诉她,这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他希望她帮忙把这些东西运出去。

“运送到哪里?”

王沐天神秘地说:“运送到英租界老闸外一家修车行。”

王多颖蹭地一下站直了:“这不叫帮你忙,这叫帮你找死。你在外面闯祸,拆烂污,要我帮你收拾?”说完扭头就走。

王沐天从后面拉住她:“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营救了望楠哥哥……”

王多颖板着脸:“那不是帮我的忙,你帮的是抗日救亡!”

“营救望楠的时候,我不是出生入死?我的几个朋友不是九死一生?”

“哦,原来你救望楠是有私心的,现在要拿那件事跟我做交易。”

王沐天辩白:“这不是交易,这是跟你建立统一战线,联盟起来抗日!”

“我看这就是交易。我不干。”王多颖又抽身走去,王沐天跑上前,拦住她的路,马上换了一副无赖面孔:“姆妈今晚告诉我,家里已经有人知道我把摩托埋在这里,不赶快把它运出去的话,一旦消息走漏,我们全家都要进巡捕房,你也跑不了。想想看,你进了巡捕房什么滋味,你这一张面孔可以落一百多只蚊子!”

王多颖瞪着王沐天:“你这腔调怎么像拆白党啊?”

王沐天讨好地笑了:“只要你帮我忙,你骂我什么党都行。你是个女的,又漂亮,碰上巡捕盘查,容易混过去……”

王多颖打断他:“我是你姐姐,你就忍心用我演美人计啊?”

王沐天喊起了口号:“抗日救亡,匹夫有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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