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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事萦怀抱 第二节

叶广芩Ctrl+D 收藏本站

有必要讲述一下廖家的来龙去脉,讲一讲金、廖两家的关系。

廖世基的祖先精于堪舆之学,极受朝廷重视,明朝燕王朱棣在南京登基,打算将国都迁往北京,永乐三年,派礼部尚书赵江、江西风水术士廖云清等人北上奠基京师。

根据中国“以土中治天下”的传统思想,京城应选不偏于东西南北的中央。选中央之法,按廖家人的说法是在夏至那天。用八尺竹竿立于日下,影达一尺五寸的地方,即为天下中央。古人认为,中央之地,天地之气和合,顺风雨之所调。总阴阳之所交,是天下为一的大吉之土。小时常听廖先生作如是之说,对此我深信不疑,认为北京就是他们家用大竹竿选出来的中国地域中心。稍大有了些地理知识,才发现北京并不在中国的地中央,从中国地图上来看,它靠东又偏北,地中之说似乎不妥。将此疑惑请教四格格金舜镡,洋派儿人物金舜镡说,这是古代中国在测量学上的一个误区,没有什么科学道理,用一尺五影子选出来的点也绝不止一处,而是从西向东一条线。我问她怎么找中国的中心,她说北京就是中心,政治文化的中心,再用不着找什么其他的中心。我认为,金舜镡没听懂我的意思,科学家也再没兴趣跟我谈什么“中心”的问题,去忙她的工作了。廖先生问过我请教的结果,我说金舜镡说了,北京就是中国的中心,我当然把“政治文化”省了,也没说“能测出一条线”、“没有科学道理”的话。廖先生听了很高兴,兴奋地对我说,这叫“土圭日影法”,是中国测量学的精华,是集天文、地理、术数为一体的科学,你的四姐深谙其中奥妙,她不是个一般的人。

不知怎的,我却总觉得四格格有些浮躁,而廖家说得也不太准确。

再回过头来说廖家给北京定方位的事。

京城乃皇居宗庙的所在,是国家江山的象征,廖家祖先深知责任重大,用了数年时间,终于勘定下北京的基本方位,设计出了紫禁城的大概规模,所以,廖家先祖对于北京城来说,功不可没。

据说北京从前门到鼓楼这条著名的南北中轴线就是廖云清从天上“替”下来的,这事让廖家人一说就有点神乎其神,什么先祖为找正北,驾气上天,遇北斗金星,赐金鸭一只,返回人间,金鸭不留神从怀中飞蹿,扑棱棱拱出一条路,一量。就是北京南北中轴……我在儿童时代常常分不清现实与传说,就对那只拱出中轴的鸭子很向往,千方百计要一睹金鸭风采。我与廖先生的儿子大愚年龄不相上下,是小学同学,放学后常去他们家玩,大愚曾偷偷给我看过那只为我们大家找着了“北”的金鸭子。所谓金鸭子,不过是一个有点像鸭子的小木片,并不是金光灿灿的大鸭子,让人有些失望。后来。在古代建筑博物馆又见到了那个“鸭子”,说明写得很简单:“明代地平仪,俗名‘水鸭子’,廖世基先生捐赠。”水鸭子是一对,漂浮在水盆中,采用的是两点一线的简单原理。问及北京的“北”是不是这鸭子拱出来的,年轻的讲解员一笑,说这话不是没有来由,明代辨方位、找水平,凭的就是罗盘和水鸭子,夜静时用水鸭子抄下七星北斗的方位,固定住,然后封箱,派专人看守,即为找着了“北”,天明后选吉时开箱,根据测下的正北定中线,有了中线就有了北京的建设根本,有了主心骨。所以,“北”的学问不惟在中国建筑业,在为王建国上也是至关重要的,辨方正位,是匠人也是天子要时刻铭记的——“天子当阳而立,向明而治”,“生者南向,死者北首”,找着“北”,实在是件非同小可的事情。

可叹的是,金舜镡对这么重要的鸭子竟然一无所知,她说,“北”还用找吗?用指南针一看就看明白了,再省事不过了。我说,明朝时候用水鸭子,不用指南针,我在廖家还见过为北京找着了“北”的那只大金鸭子呢,有这么大。说着我用手比画了一个比真鸭子还要大的“鸭子”,我主要是不想让她跟我一样失望,这么一想,那鸭子当然是越大越好。四格格对我这个最小的妹妹大概也没办法了,她蹲下来看着我说,你的历史课学得肯定不好,指南针在宋朝时候就有了,是中国四大发明之一呀,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问她是明朝早还是宋朝早。

金舜镡瞥了我一眼,一句话没说走了。

自打明朝就为北京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廖家人,满人入关后更是受到重用,其先祖曾两次受顺治母亲孝庄皇太后和皇叔多尔衮派遣,随同钦天监官员去京东勘选陵地。不久,选中昌瑞山南坡大片向阳的秀丽山峦,即为今日东陵。

东陵北面主峰高耸,气势巍峨,万山奔涌,霞霭蒸蔚;左右有河水环绕,南面绿野如茵,紫气东来,一派锦绣。传说廖家先祖曾经陪着顺治皇上去过东陵,顺治骑马登上主峰,环顾四方,称陵区有“龙蟠凤翥”之势,为“乾坤聚秀之区,阴阳和会之所”,龙心大悦之余,摘下右手的玉扳指儿抛下山峦,定扳指儿落处即为他的万年吉地。随从们下山寻找,在山脚的草丛中觅得顺治的扳指儿,却见扳指儿套在一小木桩上,原来这小桩就是廖家先祖为皇上勘测的陵寝中心,金井所在。小桩就是风水家所点的“穴”。

有道是,“京都以朝殿为正穴,州郡以公厅为正穴,宅舍以中堂为正穴,坟墓以金井为正穴”。风水家们以点穴的准确与否来测定水平的高低,其细微程度往往有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说法,故而也有“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及“寻龙容易,点穴难”之说。金井的位置在整座陵墓的中心,即棺床正中央,在墓主尸体的腰间部位,钻一圆形深井,内中有不竭之泉水,藏以死者生前喜爱之珍宝,一来镇墓,二来息壤。以风水说法,金井可沟通阴阳地气,为陵墓精神之所在,其位置的重要,不亚于太和殿的龙椅,是直接关系到江山社稷的核心部位。廖家先祖勘选的正穴与皇上的扳指儿落处不谋而合,除了说明是天意以外,也说明了廖家人的真才实学,为此,皇上回銮以后特赏赐廖家先祖光禄寺大夫之职。官居二品,蓝顶花翎。廖家一时是荣耀得很了。

否泰相承,祸福相依,风水也会逆转,祖坟也会跑气,所谓的得意都是一时的。据说,我们的老祖在道光八年曾救过廖家先祖一命,廖家人世代感激,都到了20世纪80年代了,廖先生见了我们家老七,提起来仍旧满口是“心中藏之,何日敢忘”一类言辞。

这一切当由廖先生的高老祖说起。廖家高老祖廖景昂,奉旨为道光皇帝在东陵勘点龙穴,当时参与此项工作的王公大臣不少,除庄亲王绵课以外,还有大学士戴元钧和尚书英和等人。一行人在东陵宝华峪寻得吉地。廖景昂慎重点穴,打下金井木桩,以斛覆盖,自此,此点一直到陵墓建成再不见日月星三光。将选址情况报之道光,皇上钦定于十月初十吉时动工。开工的第一道工序是挖掘金井,挖掘的深度一直要深入到地宫基底的水平,以判明墓地的地质情况和合适深度。

十月初十那天。各大员到齐,行典礼祭告山神、后土、司工诸神。一番仪式之后,工匠的铁铲便要直落龙穴了。这时,大学士戴元均突然说,且慢,不可贸然行之,穴中恐有水沙。众人看那周围,果然潮润松软,一股山泉由左绕来,钻入地下,竟不知所终。庄亲王是建陵主事,见状亲自做主将陵寝前移五丈,以避开水沙。廖景昂在一旁虽缄口不语,却脸色大变。工役们破土开挖地宫基槽,改址后的基槽一路深入,果然土质干硬,取四方一寸土,派人称量,为九两三钱。以土质而论,九两以上为吉土,五七两为中吉,三四两为凶地,于是有人便责言廖景昂点穴不准,有失察之罪,将奏章上报皇上,道光却按下不提,意欲陵墓竣工再作论处。道光皇帝的陵寝修建历时七年,七年中,虽皇帝屡次有“国家定制,登基后选建万年吉地,总以地臻全美为重,不在宫殿壮丽以侈观瞻”之类以节俭为要的谕示,但陵墓的耗资依然惊人,不在历代天子以下。道光七年,陵墓建成,将已故的孝穆皇后安葬于此,皇帝也亲临地宫验看,见建筑坚实细密,处处不违祖制而又匠心独到,十分高兴,给所有参与陵建人员以赏赐。在加官晋爵的热闹中,独廖家高老祖廖景昂不求恩典,惟以勘察不准而谢罪。时值道光高兴,对廖景昂的罪过不予追究,也不予赏赐,一件弥天大罪就这样一带而过了。廖家人在冷汗之余也并未怎样高兴起来。

第二年,道光皇帝出京狞猎,途经东陵,想起自己的陵寝来,便去看看。孰料,将地宫的石门一打开,一股污水哗哗而出,细观,整座地宫已成水乡泽国,皇后的梓宫浸泡于水中,遍生白霉,那些陪葬的木箱,也腐烂糟朽,诸多物品散落漂浮水中。道光一见,大怒,着人测探水深,计近二尺,已漫过停放棺木的宝床之上。至于那口棺下的金井,则已成了地地道道的井,竟成了水之源泉,这无休止的浑汤,就是从那个眼里涌出来的。也亏了皇上第二年便想着来验看,若再等三年五载,地宫怕已经变成水晶宫了。

接下来是一次历史上有记载的大问罪与大株连:尚书英和拟斩;庄亲王已故,他的四个儿子皆被革爵;近百人被杀、被抄、被发配宁古塔;这中间,首当其冲的就是廖景昂——廖本人及亲族被处以极刑,押至死牢,待秋后处斩,财产全部没收。这场因“选陵不慎”造成的欺君事件,沸沸扬扬闹了近半年才算平息。

皇上盛怒之后,不得不面对严酷之现实。很明显,东陵宝华峪陵寝已不宜再用,而再勘新址,一时难寻堪舆之人。加之朝廷上下,为陵寝之事人人自危,个个忐忑,真真闹得道光帝是下不来台阶了。这时,我的高祖上奏章给皇帝,言明选择新陵址的迫切与必要,又阐明当初廖景昂谢罪有因,他点的穴位是被庄亲王挪动过了的,所以,廖的罪不在勘察不准,而在未能监守;皇上现在急于用人,着廖戴罪为圣上选择新的万年吉地,一来皇上恩德无量,二来廖景昂必定会小心从事,想必不会再出什么差错了。道光为了自己的利益,乐得顺水推舟,从狱中提出廖景昂,让他以勘址赎罪,他的家属则依旧作为人质扣押,以最终新陵选择的结果来决定是斩是留。后来,廖景昂在易州西陵的龙泉峪为道光选得新址,是为慕陵,使本该葬在东陵的道光葬在了西陵,打乱了清朝皇帝东西陵隔代而葬的惯例,这也是后人一直迷惑的道光皇帝葬西陵而皇后埋东陵的原因。

事后,廖景昂为感谢我家高祖的救命之恩,领着妻小扯着绳索来金家致谢,意为结草衔环、变牛做马,也难报金家恩德。

大难不死的风水先生,将我们的宅院作过一番细细研究之后,在后园西北,花厅之南,掘地数尺,掬土细观了一番,建议在此地盖一间土屋。高祖照办,数日土屋盖成,不用砖瓦,全部用土夯起,顶棚铺苇抹灰,其简其陋,为京师所少见,且朝向不北不南,斜门撂角,各色碍眼,与园内众多亭台很不谐调,极像一匆匆闯入锦绣堆中的叫花子。依着廖景昂的意思,还在土屋的西墙盘了一盘土炕。只这盘炕也盘得蹊跷,大凡民间的土炕。一般坐落于屋的南北,东西盘炕则不合规制,更何况西墙为满人的神圣之地,供奉神灵,祭奠祖先,全在这个地方,至今故宫坤宁宫的西墙上还设着爱新觉罗们的牌位和萨满教的神龛,那是个得罪不得的方位。廖景昂此时却让我们的高祖在癸酉日住进小屋,就睡在西墙下,说这里是园中的绝佳之地。高祖惶惶不敢照办。风水先生说,王爷但睡无妨,有了这屋、这炕,郡王家至少可保百年无祸星相侵,若无此屋,来年便有灭顶之灾。高祖问,何以见得?廖景昂说,郡王世代出入宫禁,难道还不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高祖请以明示。廖景昂说,天机不可泄露,不问也罢。高祖说,你既然能算出灾祸,觅出逃避之法,为何就没算出自己的宝华峪之难来,别是信口胡言吧?廖景昂说,岂能算不出?马逢丙戊鼠逢壬,刑冲破害祸无尽,祖上泄露天机太甚,晚辈该着有此一劫,避是避不开的。高祖说,我们的祖先也没有泄露天机,能有什么劫难?你今日让我睡西墙,明显地是违背祖制,让上边知道了罪过不轻,倘若明年有灭顶之灾,这睡西墙怕就是祸之源首了。廖景昂说,非也,王爷之祸不在西,而在南。高祖问,南边何处?廖景昂说,就在园中。

高祖一听,非同小可,赶紧将廖景昂请进小书房,施以大礼,恳请风水先生明示。廖景昂说,以王爷对在下的恩德,数代不能回报,为恩人禳灾祛祸当是本分,王爷就不要再问了吧。高祖说。你不说明,我就不睡那小屋,府里房屋上百,轩敞壮阔,高峨华美,何独钟于区区土房?廖景昂说,王爷的灾就应在这高峨华美上。王爷没听说过四川阆中锯山垭的故事吗?高祖说,愿意请教。廖景昂说,唐太宗贞观年间,有望气者言于太宗,说观天文,见西南千里外有王气蒸腾。太宗命袁天罡寻测,袁天罡由长安直奔阆中,果见山灵水秀,王气迂回。袁天罡观风流,看月晕,察石质,辨气味,寻山来自何处,水源于何方,终于找出聚气之势在蟠龙山右鞍,当下令人锯断石脉,水流如血。高祖说,袁天罡切断龙脉为的是保全大唐江山的稳固,想这大清江山无论怎么颠倒,也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难道还怕在我们自家出王气不成?廖景昂说,王爷轻声,只怕这里出的不是王气而是煞气。高祖说,你不要故意耸人听闻,我行为端正,一身正气,压得住任何魑魅魍魉,还怕什么煞气!

廖景昂问府内戏楼起于何时,高祖说三年前四月。廖景昂说,这就对了,王爷动土营建戏楼正好是太岁在寅之年,月建在申,而又在寅位、申位动土,就殃及了酉位和卯位居住的人,察府上王爷与福晋。恰住于酉、卯二位,首当其冲,这就犯了太岁头上动土的禁忌了。所以府内恶气之聚,当在南面所盖戏楼那个五蝠捧寿的藻井上。我观其精致,不在大内建筑之下,根据清朝典制,九间堂殿为天子所有,七间而为王爷,王公以下屋舍不得重拱藻井,僭越礼制,罪不当赦。高祖一听,倒吸一口冷气说,家中戏楼那个藻井的确为大内戴顶子的走工霍六儿所凿,原是为宫里“云荟亭”所备,后来亭改了轩。这个藻井就一直丢在霍六儿的作坊里,被我买了来,想的是一个为玩乐而建的戏台,不是什么正经建筑,哪里还要那么多的讲究,盖也就盖了。廖景昂说,我夜观天象,见紫微发暗,煞气北侵,事发当在明年三月。高祖说。要是这样,明日我就派人把那楼拆了,省得惹事。廖景昂说,那样反倒欲盖弥彰,张扬得天下人都知道了,君子处否塞之时,应该退避三舍,俭德避难。今日这土屋。就是为此而盖,屋在艮位,正好可以压制寅位戏楼,且屋底根基牢固,所坐之土细而不松,润而不燥,明而不暗,为上佳之土,挖时王爷没见,三尺以下,浮土尽时,土色已变,五色兼备,细腻滋润,是得气之土?这也是王爷祖上荫庇,德高望重,该有的天佑地护。王爷依我所说,住进去,自然可除罪避煞,修福祈福,并且日后子孙贫富贵贱、贤恩寿天,尽系于此。高祖说,小小土屋果真会有如此神通?廖景昂说,一念常惺,能避去神弓鬼矢,纤尘不染,可解开地网天罗;郡王住土屋,常持四字:勤、谨、和、缓。福寿当是绵延不尽的。

由此,我们的高祖就住进了后花园那座破破烂烂的土屋,直到在那里寿终正寝。

或许是压根儿就没人注意过我们家戏楼顶棚上那个雕刻精美却又属于犯上作乱的藻井,或许是真应了风水先生以艮压寅的说头儿。百十年内我们家世代昌吉,没有发生过被满门抄斩这样听起来就很可怕的事情。高祖过后是我的老祖,他老人家虽按礼制承爵代降一等,已没有了辉煌的郡王之衔,也仍是个贝勒。贝勒老祖不住后园小屋,这位老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老人家说,吾辈既读圣贤书,所言所行,必取于五经四书而后定,而五经四书中实无谈风水者;又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没有说畏风水的。那座吉祥的小屋在老祖不信邪的前提下就空了下来,变作了堆放杂物的堆房。后来,我们家不少人都在那里住过,我的姨太太、舅姨太太、我母亲、我的二哥舜镈都是在那个小屋故去的,老七舜铨也在那座小屋住到最后,金家房屋上百,大概只有这间屋子最有人气儿,最能容人,想必风水先生没有妄说,小屋一直到20世纪末被拆除,成了我们金家一片屋宇中留守到最后的建筑。这些当然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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