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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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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正章可谓是双喜临门。自从他在农场的周末黄昏以霸王硬上弓将阮蓉征服后,他的报请建乳品厂计划也已经被厅里批准,并很快进入筹备阶段。在这一过程中,他借用人之机将蒋德仕调了过来。除一位副场长负责乳品厂筹建有关手续和文件,以及未来乳品厂高层管理工作外,范正章命蒋德仕协助负责乳品厂在筹建中有关跑腿、厂房修建等方面的杂活。所需资金分两方面,一是由厅里拨款,一是以农场作抵押向银行贷款。这两部分资金基本已经敲定,不需再费周折。爱情、事业上的双丰收,让人到中年的范正章感觉到人生的又一个高潮即将来临,并一时间显得春风得意,意气风发。世间的事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在范正章这里,便是家庭的不和谐越来越突出,甚至比当初追求阮蓉时他与孙梅在婚姻磨合期遇到的困难还要严重。孙梅不但对他产生了极度的不信任,而且对他已经绷上了阶级斗争的弦。这使他在周末以越来越多的理由和借口逃避回家,代之而起的是与阮蓉进入实质的浪漫恋爱状态,并且在周末开始出双入对地四处游玩。

世上一切有得必有失,这一点,在来往于两个女人之间的范正章身上,则是得到阮蓉,失却了家庭的和谐。当初没有阮蓉的时候,他与孙梅的夫妻生活经过多年的磨合已经水乳交融。自从与阮蓉在农场意外地结合后,一切开始改变了。首先是与阮蓉初次游玩时撒谎,被孙梅点破以后,他用以搪塞的话语,让孙梅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使他们的关系迅速僵化起来。其次在真正拥有阮蓉后,他一下子发现心里再也无法直面孙梅了。尤其是每当搂住孙梅那皮肤日渐松弛的身体,每当看见孙梅脸上若隐若现的皱纹,他都在心里产生难以自抑的厌恶。尽管很讨厌这种念头,他却无法阻止这种情绪。就他这种状态,他觉得像现在这样拥有俩人的日子不会长久。要么是自己疯掉,要么是孙梅疯掉,要么是二人都疯掉。对于离婚,他自认为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对离开阮蓉,他觉得那绝对是不可能,也是绝对受不了的。一件思慕日久的东西,如果从来不曾拥有也就罢了;如果拥有了再失去,他却不知道怎么消受这种痛苦。好在这两个难题还没有被逼到眼前,尤其是阮蓉似乎对他们目前的关系很满意。她既不追究他们是什么关系,也不考虑未来他们的出路。她好像一个顺其自然的乐天派。这倒不像范正章所认识的阮蓉了。既然阮蓉给他如此轻松的环境,那么他也不需要与孙梅搞得太紧张了。因此,往往隔一些日子,他还要回一趟家,以安慰老婆一下,毕竟是自己犯了大错。

已经快春节了,范正章又一次回到了家里。孙梅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为他的回来而感到兴奋和快乐了。现在,每当周末范正章的敲门声响起时,只有儿子还一如既往地疯狂喊着冲去开门。

孙梅自从逛植物园遇到刘畅,发现范正章撒谎后,便对范正章产生了难以说清的怨恨。原来心头流淌的模模糊糊的酸水终于有了根据,并变成真正的陈醋开始汹涌和泛滥起来。失眠的夜越来越多,疯狂而痛苦的想法充斥头脑。每当这种时候,她最大的冲动,就是飞奔到范正章床前,看一看这小子是否有别的女人。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她一次也没有行动。没有行动并不代表她正在相信范正章。事实上,这几个月,在孙梅的感觉里,范正章已经越走越远了。他不但回家越来越少,而且与孙梅的夫妻生活变得量少而质次。这种细微的差别也只有长期和谐的夫妻才能感觉到。单单从这一点,孙梅不得不承认,她已经遇到了麻烦,一个自己不敢面对,却必须面对的大麻烦。一次又一次的彻夜失眠,一次又一次揪心断肠的疯狂和痛苦后,她觉得再也无法承受下去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即使感到这种举动的危险,她还是下定了搞清楚一切的决心,并且带着慷慨赴死的悲壮,开始了一步步计划。

这个计划是孙梅一个深夜失眠后的杰作。她已经把目标从韩香香、刘佳等身上转移到了农场办公室主任——张晓艳身上。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在范正章又一个借口出差的周末,孙梅带着疯狂的想法像一个天外来客突然到了农场。结果是范正章确实不在农场。为了查证那个漂亮的女主任是否也随着范正章出差去了,她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她告诉农场值班人员说,范正章让自己来这里等他,他们一起第二天要到另一个地方。她早一天来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感受一下自然风光。她希望有个人能陪她四处走走,看一看他们新建的乳品厂。那一次侦查,让她失望又兴奋,因为半小时后,住单身的办公室主任张晓艳一溜小跑着冲到她面前,半是巴结,半是吃惊地把她迎到了她的宿舍。在那里,她不但看到了张晓艳与丈夫的婚纱照,而且看到了她的丈夫本人——一个眉清目秀、文质彬彬的小伙。

尽管她的贸然行动,引起了范正章的极大反感,甚至愤怒。但是,她却在以后约两个星期里睡得安稳下来。她不后悔这次行动。而且,她还在寻找机会,准备实施第二个计划——查找她怀疑的第二个人。对于这个人,她已经观察了好几个星期。在范正章的行踪中,她发现每当范正章在省城的时候,都要去一趟姐夫生前居住的公寓。据她所知,早在几个月前,这套公寓已经出租。既然如此,范正章为什么如此频繁地去那个地方?如果说仅仅是收房租,未免太勤了一些,如果说维修方面的事,似乎也不会如此经常吧。不说那是套新公寓,就是自家居住多年的房子也不曾如此频繁地报修呀!如此判断,她觉得这里边一定有文章。在这种猜测下,她一直等待着范正章再一次去那座公寓。

机会终于来临了。范正章在这一次回家度周末的第二天,也就是礼拜六,当他们一家从范家父母那里吃完中饭出来,终于以随便口气说了一句,我先送你们回家,然后去邮局办件事,再去一趟林子花园。晚饭也许与蒋德仕一起吃饭。

这是孙梅盼望已久的机会。孙梅把儿子安排好以后,才发现面对这个久盼的机会,她害怕了。她坐沙发上,四肢无力,脸色苍白,脑中竟一时空白一片。儿子一脸无知,还在一遍遍催孙梅快出去“买东西”,好给他带来好吃或者好玩的东西。这让她感到悲哀和痛心。她这是怎么啦?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十分钟过去了,她想起度过的勤俭节约的日子,想起在范正章身上寄予的厚望,想起一个个痛苦而疯狂的念头,想起一个个失眠的深夜,终于恨意突起,就像突然间被鼓足的气球,一下子坚强起来。一刻钟后,穿着厚厚羽绒服,带着帽子,围着一只大口罩的孙梅已经冲出楼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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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中的街道显得冷清而落寞,水泥马路在冬日惨白的阳光照耀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这世界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冷的。孙梅觉得当初把这世界想得太好了。其实,看看人性中的自私、嫉妒、奉迎、势利,以及欺小凌弱等,就不难看出人类世界里的丑恶。她坐在驶往林子花园的公共汽车上,听着售票员兼司机骂犯人般的吼叫,已经不再惧怕这趟出行了。也许后果不堪设想,但总比在盖子里生活要强些。

林子花园一派春节临近的景象,也许是礼拜天,又快过春节的缘故。成双成对的夫妻或者一家有的出行,有的正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家。孙梅夹在人流中,尤其是捂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在人群中反倒显得注目起来。一排排光秃秃的法桐伸向小区深处,只有两旁的冬青在经受冬日的酷寒后,还能维持一簇簇的深绿,并向路人展示着生命的迹象。花园已经看不见花,小区生活的真相全部祼露在眼前。前边那座楼已经展现在眼前,孙梅不知道范正章是否已经到了小区公寓,因此便拨通范正章的手机,问了一下。看来今天比较顺利,因为从范正章处得到的答案是,范正章正在来花园小区的路上。她决定隐藏在暗处,看一看范正章到底在这里耽搁多长时间,以此来判断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三点差五分的时候,隐藏在楼前冬青树后的孙梅一眼看见范正章的车滑了过来,就像鱼市里的热带黑鱼。孙梅站在冬青树后,戴着大大的口罩,用满含怨恨的双眼望着从车里钻出的范正章。在这一刻,他发现丈夫精神焕发,俨然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并且风流倜傥的成熟中年男子。这一发现再一次加重了孙梅的疑心。范正章在她的注视下没有任何察觉地走进楼门,消失了。孙梅独自站在寒风中,看着空洞的窗口,看着不停出进的陌生人,突然感到羞耻又可怜。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没有自尊?是什么让自己改变了原来的清高?难道仅仅是范正章的另有所爱?不,这一刻,她突然感到自己这么多年太忽视自己了,所以她最大失败不是丢了范正章,而是丢了自己。如果追究原因的话,应该归于当初自己把荣华富贵全部寄托于这个男人身上的缘故。

半小时过去了,楼前不停地有人进去,有人出来,唯独没有范正章的身影。她决定上楼看个究竟。

迈出道旁的马路牙子,一片干枯的树叶粘在脚下跟着走了几步,脚下便有刷拉刷拉的声音。自从感到婚姻危机来临以后,孙梅变得脆弱敏感,这片枯叶竟然让她联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她不禁自问,在范正章的眼里,是不是自己已经老朽成了一片枯叶?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这片枯叶一样被范正章踩在脚下?想到这里,她心里涌起一阵阵的自怜和悲痛。既然你如此嫌弃我,那么,我也不会饶恕你!孙梅感到脚下的力量陡增,高跟鞋的声音也明亮和铿锵起来。

九楼,孙梅记得是这样的一个位置。站在门口,她已经感到心跳的不断加速,浑身好像正在颤抖。她不知道,这扇门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情境,范正章正在这里扮演怎样的一个角色。她更不敢设想,打开这扇门后,她将面临怎样的一个场面,自己将如何吞咽打开门所面临的后果。不需要犹豫,也不需要猜测了,因为她分明听到里边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正隔着门板隐约传来:亲爱的,过来看看我的新内衣,来呀,快过来呀,好看不好看……哎呀,你怎么那么磨叽呀!

贱货!愤怒如火焰一般顿时冲进孙梅的胸腔,刚才还在颤抖的手也变得像钢拳一样坚硬。一瞬间,“咚咚”的敲门声像舞场的鼓点,一阵紧似一阵地响在幽静的走廊里。门无声地打开了,站在孙梅面前的是一个性感、漂亮得有点妖艳的女人。

你找谁?性感女郎半吃惊半生气地质问道。

孙梅最初看见这个女人的时候,本来是眼前一亮的感觉,但心里马上就产生一种难以自抑的自卑,而这种自卑却恰恰又刺激了正在膨胀的愤怒。面对这个女人的质问,她紧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直着往里闯。

哎,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这样没礼貌呀?你没听我在问你找谁吗?妖艳女人一面紧随着孙梅往前挤,一面试图挡住她的去路,同时提高声音大声质问着。

你说我会找谁呢?孙梅一边怒气冲冲地反问,一边走进客厅,等发现客厅空无一人后,她又冲进卧室。然而,这里仍然没有范正章的影子,她只好退回客厅四下张望。屋内很静,客厅里一台二十九寸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烂长的电视剧,这个节目她早在几个月前就看过。她回忆着在门外听到的声音,突然怀疑那可能是电视里的声音,也许屋内除了这个女人外根本没有其他人。她一面张望一面有点心虚地硬撑着说,你把范正章给藏哪儿啦?同时她又想,也许范正章没在这里,如果判断错误的话,那可就丢人现眼啦!

女人似乎恍然大悟,知道产生了误会,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是范正章的夫人吧?

听见她平和下来,再看看四周没有范正章的影子,便正眼看着女人,拉着脸说,他说来这里一趟,怎么他没来吗?

来过,早走啦,他只不过送来一个临时户口调查表。在屋里停留了不到五分钟。

孙梅有些糊涂,自己在门口整整监视一个小时,怎么就没看见范正章。到此时,孙梅有些傻眼,并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尤其是眼力。女人正给她端来一纸杯清水,身上一件漂亮性感的睡衣拖在地上,柔软卷曲的头发像一朵盛开的花在肩头四周披着,脸色鲜艳,明眸皓齿。真是一个美女!孙梅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有什么声音隐约传来,就在孙梅扭身准备向外走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在屋内某个地方一定藏着人。如果按刚才的判断,那么应该是范正章这个王八蛋。孙梅顿时怒火再起,“腾”地扭转身,拨开跟在身后的女人,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去。

重新站在客厅,孙梅这一次听得清晰了。在客厅一角一个隐蔽的门里,有哗哗水声和玻璃器皿碰触瓷器的声音正在传来。是卫生间!孙梅虽然不太熟悉这座房子的结构,但从原来的印象里,以及现在的位置看来,那应该是卫生间。更何况里边传来的声音,证明有人在洗澡。她突然想起刚站在门口时屋里女人所说的一句话“你怎么那么磨叽呀”,看来那不是电视里的声音。

女人看见孙梅向着卫生间的方向望着,已经感到事情不好,便一边解释“我男友在里边”,一边上来阻拦。孙梅已经不相信女人的话了,她现在只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的直觉。她拨开女人伸出的手臂,疯狂地向着卫生间冲过去。

一秒钟后,孙梅横眉立目地揪着一个裸体男人的头发,湿淋淋地站在了客厅的中央。男人满脸满头肥皂泡沫,身上也淌着水流和泡沫,一副极为狼狈的样子。他低着被孙梅揪着头发的脑袋,一面不停地挣扎,一面含混不清大叫着:

放开我!放开我!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你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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攥着满是肥皂泡的头发,孙梅的手感到滑溜溜的,几乎无法用上力。裸体男人在愤怒和恐惧的挣扎下也开始滑脱。尽管漂亮女人在拼命地呼叫和阻挡,孙梅抢先从地上站了起来。她顾不得擦净脸上的一大朵肥皂沫,便在男人低沉的骂声中,一脚踢向仰躺着男人的双腿之间。地上的男人在扭动中正把痛歪的脸对向她。而那上边两道蹙在一起的眉毛,让她一下子彻底明白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那个男人不是丈夫!不是范正章!他是一个陌生人!

就在孙梅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脚下男人痛苦的扭动,而极度恐惧不知所措的时候,一股巨大的疼痛突然间在她脑中跳跃了一下,在她来不及判断这种疼痛来自身体哪个部位的时候,她已经像个绵软的布袋瘫倒在了地上,恰恰躺在卷成虾米状的男人脚下。

……

孙梅在医院住了七天,头上整整缝了四针,花去一千五百元。而对房客,范正章一次性给了一千元精神赔偿,并在一家高级饭店宴请,进行了赔礼和道歉。饭毕,双方自愿解除了租房合同。在这一系列事情的进行过程中,范正章心中憋的气越来越大。只是看在孙梅的伤还没有痊愈的分上,压抑着自己。然而,这件事情注定不会这样结尾的。不但范正章心里在琢磨着怎样与孙梅进行一场理智的较量,就连孙梅也在医院里时刻想着如何搞清楚为什么那个男人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日子一天天过着,孙梅的伤一天天变好。一个礼拜后孙梅终于悄然出院了。也许是俩人都没有准备好的缘故,也许是孙梅经过一次受伤,需要恢复的缘故,第一个礼拜包括周六周日,夫妻俩一直像约好似的相安无事。尽管如此,俩人其实都已经感到在这种平静的湖面下正蕴藏着的某种破坏力。这种破坏力只是在等待时机,寻找机会,在某个导火索下才能点燃爆发。而这个导火索其实早在孙梅躺在医院的时候便攥在了手里。

孙梅在医院醒来后,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最让她纳闷的便是,明明看着丈夫进了公寓楼,而且一直没有出来,房内怎么就没有他呢?他到底去了哪里呢?还有,她怎么就那么巧地听见一个女人的嗲声,并从屋中揪出了一个洗澡的男人?这到底是范正章玩的花招?还是上天对自己过分猜忌的惩罚?尽管她明白自己丢尽了脸,但她仍然确信自己对范正章的怀疑。她相信在某个地方,有个什么女人躲在背后也许正在嘲笑他。每想及此,她的心中都充满了仇恨,并且下定决心要找出这个女人,为自己这次鲁莽和丢人做一些弥补。

在出院第二个礼拜,她感到已经全部恢复了元气和精力。一旦有了精力,她再次把目光放在了寻找这个女人的身上。首先,她在上班间隙跑到移动电话公司,准备查询丈夫的电话通讯记录。她想找出那天下午,范正章到底跟哪个号码联系过。然而,她失败了。因为公司有这样一条规定,查询电话记录必须是机主本人持自己的身份证才能查询。这条出路一旦失败,她又开始尝试其他各种各样的手段和方式。然而,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一点收效。

周五晚上,范正章像往日一样回了家。一切都像过去一样,但俩人心里却都感到了某种紧张,因此整个晚上,都处于小心翼翼的状态。他们现在已经没有夫妻生活了。这一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从哪件事情开始。总之,到现在为止,俩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对于这种状态,范正章心里既庆幸,又担心。庆幸的是自从有了阮蓉以后,他似乎无法再从妻子身上找到兴奋点。孙梅自从与范正章感情变坏以后,她发现更关注范正章了。有时候范正章一个小小的举动,一个微微的笑容,甚至某个表情、声音,都会成为勾起她欲望的工具。她说不清是年龄的原因,还是其他心理的原因。总之,她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更希望范正章能给她男女的欢娱。然而,范正章不给她,她也不能说,所以她又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恨他。

她想结束这种状态,因为在这样的关系里,他们每一次的争吵都会使俩人的关系下降一度,而且怨恨越积越深。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真害怕这样下去,俩人终有一天会彻底结束。在过去的日子里,虽然争吵也不少,但因为有夫妻生活,往往以一次和谐的床笫之欢,便会结束夫妻的对立。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孙梅又不知道如何改变这种状态。更多时候,她会把原因归结在那个隐藏的女人身上。因此,在与范正章相处的时候,她关注最多的便是范正章的电话,并希望从中找到蛛丝马迹。礼拜六早上,一夜没有睡好的孙梅早早醒来,脑中突然产生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悄悄起床,摸到范正章的床头,拿走了他压在枕边的手机。

孙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中咚咚跳个不停,就像跟踪范正章的下午。初春的黎明仍然有股股寒气四处袭来,刚停暖气的屋子显得冰凉空旷,孙梅有一种坐在空房子里的感觉,紧张不安。她着急地摁动手机的各种按钮,由于范正章刚换的新手机功能太多,她竟在半个小时后还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天在变亮,窗帘外的天空已经有几道阳光隐约射进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就在这时,她摁动了手机的铃声。一长串丁东的音乐像一条汩汩奔腾在山涧的溪流潺潺而响。孙梅顿时慌了手脚,一时间的手足无措使她既没有将铃声迅速关掉,也想不起将手机电源切断。几十秒钟后,手机铃声虽然被孙梅鼓捣停了,范正章却已经站在了孙梅的脚前。

翻看别人手机,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范正章穿着蓝格睡服,以一副厌恶的表情,平静地看着她问道。

孙梅的紧张不安和手足无措被范正章的厌恶表情一下子刺激得无影无踪了。她一扫刚才的愧疚,蛮横地问道,不就是侵犯了你的隐私吗?你到底有什么隐私如此怕我知道呢?

那是我的事情,你无权干涉。范正章以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回答道。

呸!孙梅恼怒起来,大声嚷道,难道你找野女人,我也无权干涉吗?

说话要有证据,不能信口雌黄。范正章仍然理智地寸步不让。

孙梅也丝毫不服软,将手机往前一伸,蛮横地说,我现在就是在找证据。

范正章一看孙梅不讲理,便举起双手,做制止状,嘴里同时说着,好,好,好,你找吧,我不跟你说行不行。

不行,孙梅看见范正章抬脚要走,一肚子的气无法发泄,便趁势挡在范正章的跟前说,不行,你必须说清楚那天你为什么明明进了公寓楼里,却没在那间屋子里。

这本来是最近一段时间俩人小心翼翼躲避的话题,孙梅却毫无准备地端在了俩人眼前。范正章其实也一直想针对这件事情教训孙梅一顿,因为孙梅的身体原因一直没提。没想到现在孙梅却首先提了出来,范正章顿时感到曾经有过的怒气刹那冲回脑中。他声音变大,严厉地质问道,你还有脸提这件事情,你还有脸质问我,你还嫌脸丢得不够吗?

我不觉得丢脸。你我是夫妻,我对你有疑问就有权搞清楚事情真相,你更有责任向我解释那天的去向。既然你不说,我就有权通过自己的方式搞清楚。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把车停在那里是因为晚上去喝酒不愿开车。你没看见我出来责任并不在我。如果你不信,可以去向蒋德仕证实。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去问蒋德仕,你才这么说。

你既然不信,我也没办法,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范正章突然烦透了,烦透了与孙梅这样的争吵,他再次想扭身离开。

看见范正章如此的厌恶态度,孙梅胸中的怒火再一次升腾,她一把将范正章推到沙发上,恼怒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我怎么想,你就是怎样吗?

范正章趔趄着坐在沙发上,看着孙梅扭曲的脸,冷漠地说,无所谓。

我认为你是与野女人约会,你也承认吗?

无所谓!随你怎么认为!范正章仍然冷漠地说,看都不看孙梅。

我这样认为,你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或者解释吗?孙梅一面生气,一面想引导范正章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回答,诸如辩解,或者否定。然而范正章没有任何配合孙梅的意思,他仍然冷漠地说,我不想辩解,你如果认为我有就算有吧!

孙梅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一下子提起脚下的一个脚墩,疯狂地投向范正章,好在范正章脑袋一歪,脚墩落在了沙发上又滚到了地上。孙梅看到这一举动没有对范正章形成任何伤害,不禁一个箭步冲向范正章,揪住范正章的领子大喊着:你凭什么找野女人?凭什么?

范正章冷笑着说,那是你的想法,我告诉你我不需要回答这个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找。

没找,你给我解释清楚那天的去向。

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孙梅此时突然觉得这真是太无聊了。如果范正章有问题,自己除了拿出证据说话外,几乎没有其他出路。让范正章说清楚自己的问题,恐怕永远不可能。除非她自己糊涂一点,愿意相信,否则这将永远是个无头的官司。孙梅在那一刻一下子感到极为沮丧而没意思,不知不觉中也松开了范正章的衣领,重坐回了沙发上。范正章耸了耸肩,一脸冷漠地回卧室睡觉了。孙梅却在这沉静下来的客厅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这是怎么啦?为什么非要搞清这件事呀?为什么不能傻一点,笨一点,好渡过这个难关呢?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古人所崇尚的经典“难得糊涂”的真谛,以及这种境界的高明之处。

既然无法糊涂,孙梅决定给自己找条出路,要么关心范正章,就以证据说话;要么不再关心他,让自己的生活,尤其是精神世界充实起来。

27

范正纹有些心烦,自从花两万元钱,将勒索的事了断以后,还没轻松几天,工作上又出现了新问题。老部长在一次市委常委会议上,与一个常委兼副书记,在关于几个局的领导班子的调整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会后,老部长一气之下,心脏病突发,进了医院。几天后,又并发肺炎。眼看身体每况愈下,工作和生活都成了难题。在政府部门,往往一个领导,甚至一个职员的去留调动,生老病死,都会影响一个科室甚至整个单位有关的职位变动。市委宣传部老部长的重病这时也牵动了一系列人员的思想和活动。在几个副部长,甚至其他处室有关领导都在关注宣传部长的病情和宣传部的前途,并在私下活动的时候,范正纹也感到像被烤在了火上一样难以安宁。在这之前,她一直相信自己在竞争部长职位上的优势,首先是她在大多数常委中的口碑很好,其次她与部长的私人关系很密切,老部长不止一次暗示让她以后接班。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接班,老部长还曾答应有机会带她去见省里的三号领导。然而,这一切却因老部长的突然生病,变得难以捉摸了。没有了老部长的支持,她一下子感到势单力薄起来,不知道眼下应该从哪里入手,或者到哪里打开缺口。

半个月时间过去了,她除了拜访了一个跟自己关系较熟的一位副书记外,没有任何行动。尤其让她沮丧的是,对那位副书记的拜访,也几乎一无所获。这使她更感到惶恐不安。是啊,就连平时对自己比较照顾的副书记都如此让人捉摸不透,她还指望谁能帮自己呢?此时,她突然感到自己很无能。她一向自信在官场中的老练,到现在她才发现实际上自己还是太幼稚了。到关键时刻才能看到真本领,而她觉得自己实际上是没有这种本领的。如果说当初能够顺利地一步一个脚印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归其功劳,不是她的八面玲珑,不是她的聪明才干,当然更不是她有很深的背景,现在看来这一切应该归功于老部长多年的关照和提携。她记得丈夫欧阳旭在世时挂在口边一句话是,她用给他戴绿帽子代价换来了官衔。那虽然不是事实,但范正纹知道她与老部长有着怎样深的交情。当然这份交情也许是欧阳旭或者其他俗人所不了解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之间是如何彼此欣赏,彼此关照的。他们都深深懂得,人在官场,名誉与政治生命紧密相连,因此,他们更多关注的是友谊和事业的发展。几年前,老部长在关注身后事时,就已经把范正纹当作接班人了,并且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只是世间所有的事情往往并不是人所能决定的,在老部长离政治生涯终结还有两年时间的时候,突然躺在了病床上,而且再也无力伸长手臂把握那个战斗了多年的瞬息万变的官场。

日子一天天飞逝,范正纹的心也被烤得越来越焦。一个月快过去了,她几乎不再抱什么希望了。市委大院表面上平静如水,各个部处仍然按着各自的轨道循循前行。但是,就像平静的海面下永远有暗流涌动,弱肉强食一样,市委大院私下的小道消息却是铺天盖地。有人说某某副部长要扶正了,他的老丈人是部里一位大领导;有人说一位副秘书长要来当宣传部长了,他姐夫是省里几号人物。最让范正纹恼火却无可奈何的消息,是说范正纹要升部长了,因为她是老部长的情人。这个小道消息传来的时候,范正纹正在家里像一头吃力的骆驼拖着屋子的地板。女儿满脸羞惭,好像妈妈做了多么丢人的事情一样。她连书包都顾不得放下,跟着妈妈,亦步亦趋地不停问道:妈妈,是不是这么回事?他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范正纹已经烦透了。她不想知道女儿是从什么人口里听到的。因为,在市委大院或者在女儿就读的小学里,类似的消息都会经常被传播开来。根据范正纹的经验,历来一次人事变动前后,市府和市委大院都会飘着各种各样的谣言和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难以说清。只有等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变动都尘埃落定后,各种各样的谣言和诽谤才会像早上的烟雾,在太阳的照耀下悄然散去。范正纹不怕这些,经过几十年政治沧桑的历练,她已经对此了然在心了。但是,女儿不同。在她纯洁的心灵里,是非是有着严格界限的。所以,范正纹有责任让女儿明白,这一切都是人们制造出来的,都是不需要理睬的。因此,她将自己多日来烦乱的心理暂时整理了一下,斩定截铁地回答着女儿:不是这么回事,这是谣言!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谣言?女儿步步紧逼,她已经不能满足妈妈的简单回答了。

这是政治!你不懂!

妈妈,既然外边传播的消息是政治造谣,那么爸爸也曾经骂过你,难道他也在搞政治吗?

范正纹手里的拖把猛然间脱手了,在拖把掉地的一刻,她的脸也变得死灰一般。

你无话可说了吧?看见妈妈的失态,严严突然觉得听到的谣言或许都是真的。所谓“无风不起浪”。想到妈妈是如此卑鄙的一个女政客,严严的脸上出现了一副鄙视的神情。

女儿的表情像一枚银针突然刺进了范正纹的心脏,丈夫对自己的辱骂,诬蔑,以及女儿对她的态度,使她感到整个身体都在疼痛和流血。她忍着正在流出的屈辱的泪水,将脸低了下来。她既不愿面对女儿的鄙视,也不愿女儿看到自己的泪水。她一向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不但从不在外人面前流泪,也从不在自己的亲人面前流泪。她只是沉默地将后背慢慢转给女儿,重捡起拖把,并开始无意识地在地板上拖来拖去。

妈妈,你这样沉默,是不是意味着承认了谣言?严严看见妈妈沉默的背影,不但难过而且愤怒了。按她的愿望,她更希望妈妈一口否定,坚决否定,哪怕那谣言所说是真的,她也不希望妈妈在她面前承认。尽管她很矛盾,她还是宁愿妈妈欺骗她。然而,妈妈竟然如此对待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那是她所无法容忍的。于是,她再一次愤怒地对着妈妈的背影说:既然你承认是这样的无耻政客,那么,你是不是也准备承认你也是杀死爸爸的凶手呢?

“哐当”一声,范正纹手中的拖把像一只射出的巨箭“噌”一下飞过严严的脸前,冲向靠墙的花架,随着“哐当”的声响,一只栽着茂盛植物的花盆像一棵被砍倒的树一样,带着潮湿的泥土,瞬间躺在了客厅地板上,旁边是那根留有愤怒气息的拖把。严严愣愣地站着,脸上的愤怒和痛苦开始被惊愕所代替。范正纹像刚才横冲直撞的拖把一样,也开始愤怒地出击。她一面将含着满眶泪水的眼睛对视女儿,一面跳过来冲到女儿脸前,嘴里同时愤怒地嚷着:严严,我是一个无耻的政客,一个卑鄙的女人,一个杀死丈夫的凶手,可以了吧?严严,够了吧?严严,告我去吧,抓我去吧,让我进监狱吧,判我死刑吧!

范正纹没有任何预料地疯狂发作了,她不知道是女儿那句话触动了心里最敏感的神经,也许女儿对她的态度刺激了她。她不能容忍一个辱骂她的丈夫走后,再添一个鄙视她的女儿。尤其是这个女儿比起丈夫来对她更重要。也许正因为女儿对她的重要性,使她更希望成为女儿的好朋友,好母亲,她不指望女儿崇拜她,但她绝对受不了女儿瞧不起她。如果说仅仅是女儿的态度刺激了她,使一向很有理智的她失控,其实那并不全对。事实上,自从丈夫死后,良心的不安,心理的压力,以及遭遇敲诈的恐惧,最近对部长职位的渴望而无可奈何的彷徨,使她感到从来没有如此的软弱和无能。然而,她又没有一个知心朋友可诉说,所有的压力和无奈,只有一个人用瘦弱的肩膀独自承担。无论在深夜,在清晨,无论是在办公室,在书房,还是在床上,在街头,她时刻都感到有某种危险的东西在逼近,以及某种无奈的东西正在走来。在这种处境中,她感到正一步步走向崩溃的边缘。对未来的一切,她既不能把握,也不敢预测,然而,她又必须面对。她知道这样的心境,这样的环境,她总有一天会支撑不下去,但从没想到,在女儿的面前,她会如此疯狂地爆发出来。

严严在范正纹的怒吼中已经由愤怒而恐惧了。在她的印象中,妈妈向来是一个温和、理智,有着良好修养的女性。这是她一向引以骄傲和自豪的。面对妈妈的愤怒,她已经后悔刚才的言词了。是啊,外面的谣言已经够妈妈痛苦了,她千不该万不该还把这种谣言拿来去指责妈妈,更不该指责妈妈是凶手。妈妈是如此善良、文雅,怎么会变成凶手呢?看着妈妈满脸的泪水和失控的情绪,她突然发现自从爸爸去世以后,妈妈其实已经很孤单,很无助了,自己已经大了,到了为妈妈分担忧愁年纪了。她应该与妈妈站在一起,共同迎接外界的枪炮,共同承担生活的压力,与妈妈一起度过失去爸爸的痛苦日子,与妈妈一起迎接部长职务的挑战。想到这里,严严一改刚才的情绪,走过去,抱住了正在因哭泣而颤抖着的妈妈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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