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番外一桃夭

七尾茶Ctrl+D 收藏本站

静安秋末冬初的天气,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湿和严寒。不管穿了多少衣服,那股彻骨的冷意,总能配合着连绵不断的阴雨,让这股摸不着也看不清的冰冷,沿着湿漉的地面,顺着脚底,直直窜入每个行色匆匆的过客身上。

 虽说冬天才刚开了头,但淅淅沥沥望不到头的细雨,也总是隔三差五的飘来。各家阳台上越晒越湿,越晾越冰的衣服,混合着街头各处越穿越厚的人们,将严冬的脚步提前拉了过来。

 静安的冬天,就这样在众人想与不想间缓缓到来。它没有打任何招呼,一夜风雨一夜凉,冬天直接错开了凉爽又多愁的秋姑娘,直接在夏天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直奔了主题。

 许多精美饰品店,早早摆上了各色款式新颖,又饱含暖意的围巾。红的,粉的,白的,毛茸茸的,带着花穗的,在细雨纷飞的寒冷天气衬托下,这一抹红,这一点粉,就是寒意越来越隆重的氛围里,最温暖的存在。

 苏园内,苏眉看着床上叠放整整齐齐,一沓又一沓的灰色毛衣出神。她的手缓缓拂过它们。良久,她才拿起一件,抱在怀里。

 初遇沈家藤那年,他头上包着厚厚的绷带,静静地坐在病床上,安静地就像窗外被风吹过的绿叶。周遭的任何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很多人都以为他是不是摔傻了,安静地就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又像一株开在凉意里的倔强绿植。

 那会儿他刚做完手术,苏眉替他打针换药时,他指着她身上那件红色毛衣,忽然开口,声音轻轻柔柔:“毛衣真好看。”

 他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沙哑尾音,就像是被人无意拨动过的琴弦。只轻轻几下,就像一股涓涓细流,淌过苏眉的心海。

 这是这位安静病人缄默许久后,除开医生护士的有问必答外,唯一一次主动跟人说话。

 苏眉自小手脚灵巧,一双巧手更是继承了妈妈各种女红手艺。且青出蓝而甚于蓝,总能在普通款式上,织出任何她想要的繁杂花式。

 就像她身上穿的这件红色毛衣,在大大的护士服下,虽然只露出边边角角,但无论是袖口的设计,还是领口的细碎点缀,都透露出她的巧思和灵动。

 红与白的配合,彰显出她的青春与活力,也从侧面反映着她这个年纪女孩的爱美之心。

 苏眉嘴角含笑,轻轻点头,大方地接受了他的赞赏。

 夸她漂亮的人很多,赞她手巧的人也不少。但从没有人是这样用好看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声音带着轻柔与诚挚,短短几个字,都是满满的夸赞。

 自那之后,特别是在他寄居在苏园的三个月时光里,苏眉脑海里深深记住了浅色那一眼里的光彩,还有那一眼之下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将甜蜜藏在心底,每个下班后,她一家家毛线店找过去,却总是找不到最满意的颜色。

 为她的浅色织一件厚实又新潮的毛衣,是苏眉的打算,也是她想送给浅色的第一件礼物。

 只是挑来挑去,也没有挑到合适的颜色和款式。卫生所三条街外的成衣店,新来了一批上好的毛线,但很快卖完了。苏眉去的晚,老板娘笑呵呵地告诉她,下一批来之后,一定第一时间通知。

 只是,苏眉没有等到这个第一时间。

 浅色,不,沈家藤很快走了,三个月的相处,仿佛是水中的一掬月,镜中的一弹花,来得匆匆,走得也悄悄。

 三个月,区区90天,苏眉却愿意用一辈子的时光来交换。浅色离开后,她终于买到了心仪的颜色,在远离静安的曲离,一针针地织着她的愿望,她的爱情。

 浅色离开多久,她就织了多少件。

 每年的秋末冬初,苏眉都会花上三个月的时间,从挑选,到编织,再到最后的成型,一丝不苟,就像是完成某种隆重的仪式。

 织完后,她会抱着它整整一宿,然后第二天早晨,将它叠地整整齐齐,放在去年的那件之上,一年又一年。待到阳光灿烂时,她将它们一件件拿出来,仔细浆洗,染上阳光的味道。

 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不管是浅色,还是沈家藤,最终只变成她苏眉过往那么多年的一个最美、最大的泡影。

 苏眉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之前与陆有廷缠绕出的毛线,捻着两根木制毛线工具,坐在阳光倾洒的书桌旁,静静地编织起来。

 陆有廷手里端着一杯水和一瓶药,站在房门口,看着因为化疗,已经华发掉光的,戴着大大的帽子,身上披着厚重的棉袄,脸上露出恬淡的笑容,手上毛线翻卷的苏眉。

 没什么温度的阳光轻轻洒在她身上,她的动作轻柔,配合着脸上的恬淡,就像一副历经沧桑后的水墨画,一举一动里,都有了岁月的浅痕。

 出院后,苏眉一直谨听医嘱,身体慢慢复原。

 陆有廷自然承担着照顾她的责任,从很久很久的遇见开始,他就觉得照顾瘦弱又坚韧的苏眉,是他的本能。

 就像他们刚刚成为邻居时,她一个人吃力地扛米上楼一样,明明是一株柔弱的蒲苇,却迸发出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量来。

 那会儿他新近丧偶,整个人像霜打过的茄子般,毫无生气。生活里都是黑暗,都是黯淡。可就是临近门的那一瞬,那个娇小女人一次又一次将大米扛在肩头,一次又一次滑落的坚韧,让他忽然觉得人世的不幸和孤苦,如果一直站在自己的方向,总觉得生命没有了乐趣。

 可若推开困死自己的那扇门,他豁然发现,世界原来可以这么宽广。再悲伤,也可以从一个陌生女人,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动作中,得到一点点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

 渐渐地,他有意无意地了解到,这个住在自己对门的女人,原本比他想得还要坚强。熟稔就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平淡里渐渐融合,不知是苏眉成为了他生命里的启明灯,还是他的豁达与善良,成为支撑苏眉继续坚强下去的基石。

 他们就在邻居之上,朋友之内,将平淡的日子,慢慢过出了不平淡的感觉。

 经历了那一场病痛,不管是他,还是苏眉自己,都没有再提有关未来的任何事。

 陆有廷慢慢走过去,将还温着的水和药轻轻放在桌上。

 苏眉扬了扬手上已经织出点形状的毛衣,眉眼里有了飞扬的神采。

 陆有廷静静坐在一侧,拿起滚远的毛线球,轻轻捏着。

 良久,他才抬眼忘了窗外飞进的一片落叶,声音盛满了平静:“得空时,能帮我织双手套么?天越来越冷了,厂里发的手套,又硬又不暖…”

 苏眉俯身将毛线头咬了咬,声音极轻:“好。等我织完,你挑个喜欢的颜色,我也帮你织件…”

 陆有廷手一停,眼角有热乎乎的液体滚落。他状似无意地站起,抬手将窗子关严了些,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嗯。”

 风儿继续吹来,吹得窗帘一颤一颤,就像一个立于风口上的娇俏精灵。

 陆有廷缓缓伸出手,风从他的指缝间穿过。

 他眼角再一湿,那是幸福和温暖的感觉。

 飞机缓缓降落,沈俞晔一身黑色装扮,西装的胸口位置,别着一朵白色花。

 他身侧,站着同样装扮的纪婷。她的长发全部盘起,脸色素白,一身改良过的黑色缎面旗袍,将她过度消瘦的身材裹出了单薄的影子。

 她的步伐有些脆弱,每一步,都带着不确定和踌躇。

 他们没有说话,刚出机场,高大英俊的nick立刻迎了上来。

 简单的寒暄过后,甲壳虫朝西北方向驶去。

 纪婷歪在后座位置,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此番前来,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她央求沈俞晔,一起来这里,带纪娉回家。

 她的姐姐,早在一个月前安静的离开,离开这个曾带给她痛苦,又带给她温暖的人世。

 自从06年别后,纪婷从来没见过纪娉。很奇怪,这个在过往那么多年被刻意遗忘的人,却常常入她的梦。

 她还是一身红色的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挽在一侧,嘴角倔强地往上撅着。不管是多大程度的撅着,也让她生动又立体的表情准确无误地留在了,纪婷明明很想忘记,却反而深深记住的记忆深处。

 她以为自己真的很恨很恨她,可是,明明记恨了那么多年,纪娉留在脑海深处的印迹,不是年年岁岁里她叉着腰往死里整自己的嚣张模样,也不是岁岁年年里她在黑夜里为她骤然凋谢的爱情痛苦的悲惨模样。

 她记住的,是最美,也最动态的纪娉。是她嫉妒,永远也及不上的姐姐。

 漫长的舟车劳顿,到达疗养中心时,太阳的余晖已经遍洒半片天空。

 纪婷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了看这一片落霞与孤雁齐飞的唯美夕阳红,低头沉吟了许久,才抬腿往前走去。

 宽阔又陌生的病房内一角,摆放着一张三人照的全家福。旁边,放着一个白色黑底的坛子。

 沈俞晔缓缓跪下,对着全家福和坛子磕了三个头。

 纪婷怔怔地看着照片之上,嘴角微微上扬的姐姐,再看了看白色的坛子。一声极轻的抽泣声从沈俞晔身后响起,接着是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

 沈俞晔缓缓站起,看了一眼摊在地上,哭得分外痛苦的小姨,纪婷。

 她的手放在胸口位置,惨白的脸色,眼泪直流。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悲恸,让听者为之叹息。

 沈俞晔知道她为何而哭,也知道她哭的是什么。

 他没有劝慰,只是静静站在一旁,听着这一声高过一声的悲戚声,拂过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待纪婷情绪稍微平静些,他从包里拿出一件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毛衣。

 他往前,将白色坛子包在毛衣之上,再将全家福放在坛子的上方,唇角轻启:“妈妈,我们回家。”

 门外,不知是谁,在唱着不知名的歌儿。声音由远及近,一点点打破着这阴冷病房里的悲凉。

 沈俞晔双手紧紧攥着毛衣。他还记得,这件毛衣,是妈妈,送给爸爸的礼物。

 他不太记得清一向不屑女红的妈妈,为何能耐得住性子,在刘嫂的**下,织出这样一件,远远超过初学者水平的毛衣来。

 他只知道,刘嫂常常在耳边念叨大小姐的这次乖巧,还有姑爷穿上身时的俊逸模样。据刘嫂回忆,这毛衣是妈妈怀孕三个月后,亲手编织给丈夫的礼物。

 爸爸在新生命的即将到来下,在从纪宅通往生物研究所的很多个寒冬里,穿了一年又一年。他们的感情慢慢在经年里的对峙下,终于有了苦尽甘来的甜蜜。

 后来,苏阿姨和暮阳的事情东发,妈妈一气之下拿剪刀将毛衣剪了数个洞。爸爸记忆恢复后,又找来编织工具,一点点将被剪坏的部分填补起来。

 即使在生命的最后尽头,他也紧紧抱着这件多颜色的毛衣,目光缱绻,脸上都是满足的神色,

 妈妈则受不住打击,一次又一次哭晕过去。

 兜兜转转,毛衣最终被他翻出来。它曾温暖了爸爸沈俞晔那么多年,如今,它又带着爸爸的气息,陪伴着妈妈回到故土,与早走一步的丈夫团聚。

 纪婷缓缓跟在沈俞晔身后,离开之前,又看了一眼那漂亮瑰丽的晚霞。

 风吹动着她头上飘落下来的几缕长发,她伸手,将它们细细别在耳后。

 千帆过尽,她的恨已经变成了悔,纪娉的怨也会在时间的雕刻下,变成永恒的爱。

 逝去的人已经将恨与怨带走,活着的人,要将他们遗留下的爱与乐,一点点活出别样的味道来。

 车缓缓驶去疗养中心的视线范围,主治医生walk却在纪婷的病床旁,发现一张蓝色的便笺。

 上面的字迹他认不出来,只觉得好看极了。

 沈俞晔先前也发现了这张便笺,但故意没有带走,他想将这首爸爸写给妈妈的古老情诗,留在这个陪伴了妈妈生命最后时光的地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属于他们的桃夭,时光已经深深烙刻。岁月悠悠,总有一块净土,会镌刻下他们的曾经,这人世间,总有一些人,会记得他们的爱情。
  • 背景:                 
  • 字号:   默认